予浪荡游离二十余年,别无他物,独留草卷成千,残刀断戟三百件。记几分往事,忆几位故人。虽无无尽富贵,也不差书琴酒肉。本如神仙乐逍遥,却仍躲不过往昔孽债,昼鬼堵门。
那位公子白衣若明雪,金凤冠玉龙簪,手中的油伞定是出自金陵曲家,精巧绝美,好生喜欢。这浓眉似锁,黑眸若思的公子孤身一人而来。
予命童儿煮酒炖肉当为上宾,又差人取出成千草卷,残剑十把。
白衣公子作揖行礼,问:“家父告知杭外落花有故人,通古知今无可及。欲明世事,需明旧事,特来向先生询问往昔。”
仔细端倪这白衣公子,双眉如锋,目若星辰,双耳带福,却生得一个塌鼻梁,败笔,败笔。温尔文雅,谦谦有礼,似是君子。
较之鲜嫩新茶,予却更爱陈年老白茶,碳上壶中的水开了,提壶煮茶静待溢香。
“不知公子想知道什么陈年往事?”
“家父与先生还有大将军,二十来年前那场逆军叛国之事。”
手中茶水险些渗出,虽已明白这白衣公子前来目的仅此无他,提起十九年前,想想行尸走肉二十年,不免觉得白驹过隙蜉蝣天地。童儿取来了草卷断剑,提起一把橙红色的断剑,双指缓缓抚过剑身:“此剑名为舞雩,为一代大侠仲西侯往昔佩剑,三尺零三,为知无不言名剑谱上排行第七,文剑圣诸葛先生称为侠剑。公子可知仲西侯又为何人?”
白衣公子思索有顷,呷了一口茶,轻声答:“昔年西地不夜城主,花落西城仲西侯。”
仲西侯!仲西侯?仲西侯。
二十年前,这个名字足换广厦千万间,美姬珠宝无数。年复一年,除了昔年不夜城主,这个名字还剩什么?
白衣公子眉头微皱,好似见过这剑。
几隙犹豫问道:“先生手中仲西侯往昔佩剑,是不是与现在威名赫赫的林三郎的那柄剑,为一对?”
林三郎?林三郎。
当真岁月催人老,一代新人换旧人,未点头也未否认,是或不是,既已退了江湖何必再去言论?
白衣公子又问:“先生,进门至今,先生未曾问及家父何人,也不问理由,莫不是先生早就候着这一天?”
自然是候着这一天,可同敌忾,然难富贵,历代君王莫不如此?起了身,缓缓胫骨,又走几步,看屋外落雨窸窸窣窣,若是晴天还能看到桃花纷纷扬扬,沉浮不定,很美。
“不过二十年,怎会认不得故人之子。敢问公子,令尊与大将军,近些年
可好?”
这白衣公子停顿迟疑,许久才答:“家父近些年噩梦缠身喜怒无常,夜间需服用仙子调配的安神丸,醒时需饮下醒神露才敢见人。”
“哦,可惜予已不再年少,依旧下走之流,是帮不上什么了。那,大将军呢?”
白衣公子的脸色更加不对,待他思索片刻,才答:“大将军三年前消失朝野,没了音讯,问其妻儿府人,皆不知所踪。”
这老东西,昔年那般雄心壮志,如今大事成了,是悔了还是厌了?
挑起一把不足二尺的短剑,这把短剑完好无损,虽多年不用,锋芒依旧。
想来这白衣公子是认得这短剑,急忙起身,又蹲下,从靴子里头取出一把样式相近雕纹颜色有差的短剑。
看了看,哈哈大笑,老东西啊老东西,终究还是着了你的道。
“公子可知道大将军同这几把剑的故事?”
白衣公子点了点头,停顿了会儿,又摇了摇头,又不再动作,思索有顷,又问:“听闻这样的短剑共有三把,一把大将军在本······本公子十岁时候当作礼物相赠,一把留在了先生地方,那第三把何处?”
拿起短剑,用衣袖擦拭一番,童儿递过来早已准备好的木鞘,短剑入鞘递与白衣公子:“予已野鹤多年,不愿再劳累度日望公子见谅,这把七星短剑今日相赠公子,望捎带一句话与令尊。”
白衣公子明白这是在下逐客令,恭恭敬敬由坐为跪,接过短剑:“先生请说······”
再看这白衣公子,像啊,俊啊,不愧是你的种,亲生的。咳嗽几声,提了提气:“公子听好了,登徒竖子猪狗辈······”
这白衣公子一听是骂人的话,狠毒不差,身子倾在草席上,站起了身,把短剑摔在了地上,想骂却找不到要骂的词。予未能忍住,大笑了出来,一旁的童儿倒知道些分寸,掩嘴轻笑,弄得这白衣公子好不自在。
“看来令尊鲜有提起陈年往昔,只管原话转述便是,也罢,童儿,取笔墨。”童儿退下,不久取来了笔墨纸砚。
提笔思索,写下:“新龙历二十一年春,四郎东游落花栖,吾遇之。残刃忆昔,阴风断绪,昨夜无梦,仍记黄沙埋骨,烽烟折戟,叹红尘多少事笑无情多少人。同龄子女不相识,福祸兮?旧楼院墙坍塌,木门雨腐,青草人高,妄存故事徒增无奈。去年多病,梦遇白牛黑马,竟是乡音,只道是,苟富贵莫相忘,却得来他人嫁衣他人妆。东风散去,浮生故事小叙,情仇恩怨,笑之。”
吹
干了墨,折好黄纸收入信封,连同断剑草卷交与白衣公子。白衣公子欲问又止,起身行礼,予命仆人收拾断剑草卷送离故人。
先前谴出去的童儿端着酒肉来了堂中,却不见客人,正四处张望,喝住:“莫再瞧了,去,再去拿几个小杯几双筷子,今日就和你们这几个小崽子醉酒听雨当是乐子。”
那个童儿迟疑了下,没敢问,就小跑回去取杯子筷子。
酒肉过半,童儿眉头依旧,问:“你这小儿有酒有肉还愁什么?”
童儿欲言又止,左右纠结,轻声问:“先生给那公子的刀剑都是昔年名震一时的,那先生给那公子的草卷里头都写了什么?为何明明不见先生解答那公子疑惑,那公子离去时候,童子却不见他脸上半分不悦。”
一听这童儿在苦恼这个,不由大笑了出来,放下筷子又小饮几杯,看着落雨,长长吁了口气:“你们看这雨,窸窸窣窣可会厌烦?可曾几何时,有人听雨悟剑,有人赏雪悟道,也有人心灰意冷弃长生。也罢,趁今日无事,又贪杯神志不清有些兴头,就同你们讲讲,你们的先生,昔年是如何意气奋发舌战群儒,你们的先生,身边曾有多少豪杰英雄,名儒美人······”
童子又问:“先生,修仙悟道得长生,那,怎么样的修行,才能算得上修仙者呢?”
那先生伸出不算宽大也不算过分老态的手,轻抚童子头顶,几声轻笑,听他解释:“世间一万人,便是一万修行人;得而知得人,便是悟道仙。”
看向这几个娃娃,予这般年纪,也不错如此。
天下之大,江湖之远,有无数的传奇在一一酝酿。
今日的故事里,是曾经大邺王朝的天下诸般故事,不分贵贱,不分主次。
有雄踞西地的猛虎情字所困,有浴冥火而生的鬼凤恩仇难断,有真命天子卸皇龙之气,有九爪黑蟒逆天化龙,有岁如老龟的邪侠叹长生之苦,有一生问道的剑者不知归处。
见,佛者为参世间万禅而入世,塞外狼王低首为燎原,封地世子护苍生而泯人性,王室遗孤携风云以正名。
更闻,太古之尊寻子而不得,师徒杯酒解千年误会,风华才子救世出轮回,天才妖孽护手足归冥途。
一场浩劫,可将军百战死,可豪侠仗剑行,可升斗小民茶前饭后听说书,可,一生有愧悔当初?
万般故事,一个故事一个主角,然,听完这个故事,再道何人为生,何人为旦,何人为净,何人为末,何人,又为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