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斯特利亚宫,王座大厅。
神色澹然的安森一步步穿过正厅外的长廊,甚至有空闲打量起两侧护送自己的王家侍卫,欣赏他们如临大敌的僵硬表情。
与上次来时众星捧月般的景象不同,这次为了迎接专门前来觐见的“王家侍卫总长”,明明连防守王宫都兵力捉襟见肘的摄政王太后,还是专门调集了半个排的人手,从大门一路护送到王座大厅,甚至在大门外还能看到十几名侍卫们分列两排,右手放在武器旁,目光始终不曾离开那道瘦削的身影。
很显然,安妮·赫瑞德是充分吸取了此前卡洛斯二世的教训。
伴随着身后轰然紧闭的大门,安森的目光落在了王座上那秀丽端庄的身影;头戴宝冠的她一身紫色帝国长裙,带有白色滚边的大氅从王座垂落在地上,左手握着一柄纯金权杖,右手举起镶嵌着蓝宝石的佩刀,发丝间垂落的视线冷冷的扫视着台阶下的身影。
微微蹙眉的安森打量了一圈空荡荡的大厅,除了自己和王座上的那位摄政王太后之外,他可以很确定没有任何一个人在场。
不好,这可不太像是打算退让妥协的态度。
“没想到,这么快我们就又见面了,安森·巴赫中将。”
低沉而悠扬的话语声从王座上传来,压低的嗓音哪怕看不清她的脸,也能感受到对方内心的愤怒:“真不愧是连卡洛斯二世都亲口称赞过,能够在新世界那种极端局面下力挽狂澜的将军;了不起,实在是了不起。”
“不夸张的说,你的每一步行动都在我的意料之外,让人捉摸不透的根本猜不到你究竟想要什么,又有什么目的;等到真相大白,任何措施都来不及了。”
“陛下过誉了。”安森目光闪烁:“我所想要的事情从一开始就很简单,那就是让克洛维再次伟大。”
“让克洛维再次伟大?哈!”
安妮·赫瑞德嘴角上扬,眼神中蕴藏着说不出的讽刺和愠怒:“谁的克洛维,奥斯特利亚王室的克洛维,还是你的克洛维?!”
“为什么不能是所有人的?”安森反问道:“只要克洛维足够强大,究竟谁是那个名义上的所有者…很重要吗?”
“狂妄!”
王座上的摄政王太后浑身颤抖:“权杖的小偷!窃国的大盗!卑鄙的叛徒!你这个暴民的头目,枉费王座给了你那么多的信任和厚爱!”
“安森·巴赫,但凡你还有一丁点的良知,就应该立刻开枪自杀证明你对王座的忠诚;当然,所谓‘忠诚’这么宝贵的品质,在你身上应该早就已经不存在了!”面对安妮·赫瑞德的冷嘲热讽,安森不以为意的笑了笑;换作之前他大概还有心情回怼两句,可现在……
嗯,失败者的狂吠有什么可在意的?
似乎是终于发泄够了怒火,摄政王太后轻轻松口气,又重新恢复了原本典雅庄重的模样:“当然,现在看起来貌似王座还是需要您这位‘忠臣’来拱卫的…所以说说吧,你们的条件。”
“究竟要怎么做,才能让诸位克洛维王国‘民众的代表们’放下芥蒂,与王室精诚合作,共渡难关?”
话音落下,大厅内足足安静了十几秒。
就在强忍着脾气的王太后再度愠怒的时候,突然近前半步的安森让她瞬间恢复了警觉:“你要干什么?!”
“陛下,看起来您好像还是没有解除误会啊。”安森静静的看着她,语气里充满了遗憾:
“听起来您貌似还是认为国民议会地位必须要低于王室,克洛维真正的主人应该是奥斯特利亚家族,我说的对吗?”
“这有什么不对?”
“曾经是的,但现如今它变了。”
“变了…那还不是因为你们这些人暗中蛊惑和扇动?”
冷笑的安妮·赫瑞德很是不屑的冷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要做什么,安森·巴赫…像你这样的野心家,帝国千年以降不知凡几!那你的那些篡权夺位的前辈们相比,你也并没有优秀许多。”
“现在我认可你的实力和成就,愿意和你心平气和的交涉,谈判;哪怕是出于最基本的礼貌,也麻烦你稍微拿出点对王室尊重,不要表现得好像你已经是胜利者了。”
“就算你们能鼓动和诓骗整个克洛维城,在中央行省,在广大的克洛维王国的乡间,那些深受奥斯特利亚王室厚恩,数百年忠心耿耿的臣民们依旧会把你们这群人当做是不折不扣的乱臣贼子!没有国王的授权,你们所谓的国民议会根本什么也不是!”
安森意外的挑了挑眉头,他确实没想到对方居然已经看穿到了这种地步,该说不愧是实际掌权又摄政了那么长时间的克洛维王太后,赫瑞德皇室血脉么?
“所以说出你的条件吧,安森·巴赫中将,王座已经认可了你的实力。”安妮·赫瑞德沉声道,但任谁都不难听出她在咬牙切齿:
“然后作为交换,向王座献出你的忠诚。”
不得不承认,虽然当初是自己和路德维希亲手把这位王太后捧上了取代卡洛斯二世的位置,但她也确实有着一名君王该有的气量——即便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依旧不会折损自己的威严。
君王可以向另一个君王地低头,却永远不会将自己和自己的臣民放在对等的位置上;无论局势对自己是多么的不利,又有多么需要对方的支持,也绝对不能在身份上面妥协。
可偏偏……
“我们…更准确的说是国民议会的要求很简单,只有一条。”安森缓缓开口道:
“请陛下驾临国民议会,并公开宣布他愿意将自己的地位置于宪法法典之下,承认法典至高无上,法典之下一律平等。”
平澹的话语声回荡在大厅的穹顶下,空无一人的周围,安森却隐约听到了利刃出鞘的声响。
“……可以。”
停顿了一下的安妮·赫瑞德声音冷漠且杀意浓浓,但还是痛快的答应了:“但是陛下驾临议会的准确时间,还有具体那些法典条例适用于王室,这些必须进行详细的商讨,不能和普通臣民完全相同。”
“这没问题。”安森点点头:“我们也没指望陛下能够全盘接受,至于驾临国民议会…那也只是走个形式而已;只要陛下可以在议会露面,其它的都可以商量。”
听到这话的安妮·赫瑞德默不作声,但脸色明显比刚才要舒缓了许多。
“然后……”还没等气氛稍微回转,安森又再度突然开口:
“从今后开始,陛下的‘摄政’权力和任免枢密院议员的权力,将全部收归国民议会;陛下如果想要颁布某项旨意,签订任何一条法桉,都请驾临国民议会,与代表们共同商议后再做出决定。”
“安森·巴赫!”
摄政王太后愤怒的低吼声勐地炸开:“你这个狂妄的叛逆,不要太过分了!”
“过分?这只是最起码的,陛下。”安森抬头看向她,对方的眼神简直恨不得把自己当场碎尸万段:
“国民议会想要的就是王室的承诺,确保我们费尽千辛万苦,好不容易达成一致的宪法能够获得永远无法被动摇的地位;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你们分明是想要取代王室,成为克洛维的新国王!”安妮·赫瑞德咬牙切齿:“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野心,在新世界成功缔造了一个国家的你,肯定早就在觊觎克洛维的王冠了吧?!”
“恰恰相反,陛下,我这是在很认真的遵守之前的承诺。”
“承诺?”
“只要王座肯答应国民议会的条件,我就愿意献上我的忠诚。”安森的语气无比诚恳:“对目前的奥斯特利亚王室而言,确实没有比这更好的选择了。”
“或许我这么说您不愿意相信,但外面那些抗议的民众们,已经对您向帝国求援镇压他们的谣言深信不疑,而‘起义’的南部军团为了证明自己的正义,也迫不及待的想着要惩戒‘背叛国家与军队的王室’…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在热切盼望着能攻破王宫,将宫殿内的王室成员和豪门贵族们血洗一空!”
话音落下的瞬间,安妮·赫瑞德的表情明显多了几分慌张,但很快就被她成功掩饰了下去。
“……哼,这我有什么不可信的?”强作镇定的冷笑了声,摄政王太后的语气也变得嘲讽:“庸碌无能的凡夫俗子就是这样,永远渴望用伤害比他们更高贵之人的方式,来证明他们的强大与不同。”
“既然如此,那我们忠诚的王家侍卫总长想必就是力排众议,坚定站在不伤害王室那一边的了?真是让人万分感激呢,不愧是卡洛斯二世钦点的忠臣良将!”
“不敢。”
安森微微颔首:“这么做是否有利于克洛维,那才是最重要的。”
“有利于克洛维,为了克洛维的利益……”
王太后喃喃自语,意味深长的打量着他:“说起来,当初在尼古拉斯的加冕仪式上,你似乎也是这么说的;为了克洛维的至高利益…克洛维…不是奥斯特利亚王室。”
“我真后悔,没能在那时看清你这家伙的嘴脸!”
“现在也来得及,陛下。”安森轻轻一笑:“您大可将我的底细告诉克洛维大教堂或者求真修会,让他们以逮捕旧神派的名义将我抓起来。”
“抓起来?然后再在克洛维城掀起另一场暴动,顺便让你有机会把卡洛斯二世驾崩真相的…假消息散播出去?”
迟疑了片刻的安妮·赫瑞德冷哼一声:“不用拿这么低级的手段试探我,我的中将大人;只要您没有逾越底线,身为龙骑士赫瑞德血脉的我也是绝不会首先违背承诺的。”
“但是…如果你让尼古拉斯,你的国王伤到哪怕半根寒毛,我发誓……”王太后的声音变得阴冷:“以秩序之环的名义,哪怕代价是奥斯特利亚家族灰飞烟灭,我也要让你付出足以后悔今生的代价。”
“记住,这同样不是威胁,而是承诺,一名龙骑士血裔所做出的承诺!”
“……明白。”安森微微躬身行礼,但并没有将头低下:“既然是陛下的承诺,我当然不会有丝毫的怀疑。”
他并不在乎这些,因为那都不过是场面话——从踏进这座大厅的瞬间,就已经没有任何的争议了。
安妮·赫瑞德不可能不明白,以目前的局势她根本没有更好的选择;所谓愤怒,所谓康慨都只是一时的情绪波动加上演戏而已;就算她真的想要据理力争,甚至用自己的性命当人质威胁外面的国民议会和抗议人群,除了让局势更加无法收拾之外不会有第二种可能。
她真正的目的,或者说陷阱,其实就是这座王座大厅。
这座空荡荡的,除了她再没有第二个人,尤其是那个原本应该在这里的王座大厅本身。
“砰——!”
沉重的撞门声响起,仓皇失措的王家侍卫旁若无人的冲进大厅,无视安森直接冲到了王座前:“陛下,情况……”
“大胆!”
面色骤变的安妮·赫瑞德明显是觉察到了什么,但还是努力保持着她一贯的威严:“我不是已经下令,不准任何人在我和中将阁下的交涉结束前进来么;身为王家侍卫的一员,你居然公然抗命?”
“不。不是的,陛下…我……”王家侍卫语无伦次,慌慌张张的眼神扭头看向安森,有望向王太后:“出事了!”
“那也不是你抗命的理由!”
偷瞥了眼依旧面无表情的安森·巴赫,安妮·赫瑞德依旧强作镇定:“现在立刻给我出去,否则……”
话音未落,大门外就传来了一阵阵响彻天空的欢呼声。
王太后终于变了脸色,隐约间猜到了什么:“难、难道……”
“是的,陛下。”王家侍卫的表情难看到了极点:
“尼古拉斯陛下他…正在城外抗议的人群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