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张课桌,一张棋盘,一个人……与一面墙。
炽白灯光散着柔和的光芒洒落桌面,在一枚枚黑白棋子上反射出更加柔和的光芒。
小小房间很是静谧,只有清脆的棋子落盘的声音。
然而,隐在其下的,是一场不属于人类的博弈。
两名规则外生命体的化身。
新源所七名研究主任之一的贺伯苗。
来自炎黄古老家族后裔独苗,庞秉文。
‘其实,从我苏醒的那一刻开始,我就知道,你与其它的兄弟……不同。这也是我直到现在才过来与你见面的缘故。’
庞秉文身躯一半在墙内,一半在墙外,只有规则外生物彼此间的特殊视界才能‘看’到他。
他嘴角含着淡淡和熙的笑容,静静地盯着棋盘上位于中元的那一枚棋子,然后,从棋盒中拈出一枚黑子,封死右上角白棋的活眼位。
贺伯苗脸上看不出任何波动,可以用古井无波来形容,对于右上角已然死去的白棋没有任何动作,仍旧在中元位补飞了一手,随后,端起水杯抿了一口,淡淡地道:“事实上,从你寄居在这具身体上的那一刻,我也知道,你与我们,都不同。所以,我一直在等,等你什么时候会来见我。”
“哦?”
庞秉文略为惊讶地抬眼瞥了贺伯苗一眼,继续将右上角的优势扩大,贴着底三线挂了一手,看起来是想把一角和半边都囊括其中。
“我们有何不同呢?”
贺伯苗自顾自地下着中元的棋,试图在中元位框出一个属于自己的落角点,然后,放下茶杯,抬头看着水泥墙,淡淡地道:“我们,是真正的规则外化身生命体,而你,只是披着这层外衣而已。”
“哦!这可真让我惊讶,你是怎么发现的?”
贺伯苗盯着水泥墙看了好久,突然,古井无波的脸上露出一缕诡异的笑容。
“其实,我们不同,也略有相同。”
“何解?”
“应该说……炎黄这一脉与前几纪元文明都有极大的不同,它拥有极强的包容性与……改变性……你和我,都恰巧借用了这一脉优秀人类的身体,在吸收了这个身体的记忆、习惯以及生活方式之后……它已经在不知不觉地改变了我们。”
贺伯苗转头看向茶杯,又指了指棋盘。
“你能想象到,身为规则外生命体化身的我们居然会喜欢上喝茶,喜欢下棋,更喜欢在下棋中思考问题吗?”
“你能想象到,身为规则外生命体化身的我,接受了这个身体原主人喜好之后,变得酷爱历史吗?你更无法想象到,当读了那些历史之后,我居然会为之震撼,为之心酸,为之忧愤,为之流泪……哈哈……”
说到这,贺伯苗突然哈哈地笑了起来,拈起一枚棋子在中元位附近又飞了一手。
“就连我自己都难以想象,炎黄一脉的文化居然有这么大的腐蚀性……不……应该说是……正确性吗?我甚至都有些开始喜欢这个文明了。我从其它文明里看到的是愚昧、自大、毁灭与阴暗,在这里,我看到的是平和、坚韧、武勇与德行。坦白说,我很欣赏炎黄一脉。这才是身为万灵之长应该有的样子。”
庞秉文脸上仍旧带
着笑,微微点头道:“你的感觉没错,因为这个炎黄一脉……可是拥有儒家、法家、墨家、道家的炎黄一脉啊……曾经的他们……那是超出你认知之外的伟大与可怕。而不是西边那几个受规则外原初混乱所影响的后裔们以毁灭和屠杀所建立起的国度。”
贺伯苗表情很明显地怔了一下,半晌之后,意味深长地看着庞秉文:“这句话,是用我兄弟的身份说的,还是用你自己的身份说的。”
庞秉文抬眼对上贺伯苗的视线,笑道:“事实上,并不存在你的兄弟,我……一直都是我。”
贺伯苗再度一愣,随即笑了。
“有意思,所以……你知道得要比我多得多,多到我无法想象的程度,你……在下棋吗?”
庞秉文淡淡一笑:“众生如棋,你我皆是,它们也是,只不过最终目的不同罢了。”
贺伯苗眯起眼睛:“你所追求的,是什么?”
庞秉文拈起一枚黑棋,在指间搓了两下,将之定入棋盘中,淡淡地道:“和你追求的相似。”
“相似……吗?”贺伯苗心神有那么微小的恍惚,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突然道:“一切都是定好的?”
显然,庞秉文没有想到贺伯苗居然会问出这个问题,他霍然抬头,指中拈着的黑棋啪嗒一声掉在棋盘上。
贺伯苗眸子中闪过一丝淡淡的失落:“看来我猜对了……其实……并不难猜,当我知道它们拥有随便一根指头就能碾死我们的力量却坐看我们肆无忌惮地毁灭了三纪元人类文明之时,我就有这种想法了,就如同这盘棋,我,不是下棋人,而是棋盘中的棋子,而且,是那枚做眼的棋子。”
庞秉文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第一次抬眼认真地打量着贺伯苗,最终,沉声道:“所以,你仍旧启动了你的计划是为了在中元立下一子?”
贺伯苗苦笑一声,摇头道:“返无计划,只是为了完成我存在的意义,完成那个我并不喜欢的身份所带来的使命,返无计划唯一的存在意义,也仅限于此,尽管眼下看起来……我们似乎一定会成功,我并不认为它能成功,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这是我的真实想法……嘿嘿,很可笑是吧?”
庞秉文脸色越发肃然,他默默地沉思着,半晌,摇头道:“这并不可笑,因为,你已经不再是一个连生命都算不上的规则外化身生命了,而是……真正的生命体。”
“真正的生命体吗?”贺伯苗突然有些惆怅,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庞秉文定在未知的未来。
“遗憾的是,我们的本质,仍旧不算生命。”
庞秉文认真地道:“或许,我可以帮你一个忙。”
贺伯苗笑了:“就像你说服老大主动放弃一切那样?不不不……我不认为那是新生,我觉得那是遗弃,就算新生,那个我,也不是现在的我,不会像现在我的那么珍惜我所拥有的一切。”
顿了顿,他摇头道:“真是可笑,有的人,想获得真正的生命只能是镜花水月一般的奢望,而真正拥有生命的人,却毫不在意地肆意挥霍着大自然赐予他们最伟大的身躯与灵魂。”
庞秉文笑了,摇头道:“不不不,你是我来到这个世界这段悠久岁月中第一个想帮的人,就算你拒绝,我也一样会帮你,这
可不是选择题。”
贺伯苗突然有些语塞,用一种诡异的眼光盯着庞秉文。
这天底下还有赶着要帮别人忙,不让帮还不行,强行帮忙的人吗?
他闻到了一股阴暗的味道。
“为什么?”
庞秉文一开始还是微笑,随后,嘴角渐渐咧开,露出两排白牙。
“不为什么,只是你让我想起曾经的自己。就算是给曾经的我帮一个忙罢了。”
贺伯苗淡淡地道:“这种话你觉得我会信吗?不如说说你想得到什么吧?”
庞秉文耸了耸肩,意思是难得说一回真话,人家居然还不肯信。
“事实上,我想得到的,在很久之前就已经确定了未来我将得到的东西,当然,如果你确实想要一个答案的话,那么……就按照你自己的计划走下去吧,启动返无计划,然后……注定失败。”
贺伯苗淡淡地道:“然后呢?”
庞秉文笑了:“我应该能猜到你的打算,和那道天之痕有关,对吧?”
贺伯苗握着茶杯的手微微一抖,里面的茶水晃出了涟漪,他表情仍未变化,只是默默地盯着庞秉文。
庞秉文再度耸耸肩:“我们都拥有炎黄一脉的思维方式,明知一个计划注定要失败却仍然选择执行,不是自寻死路就是另有打算,结合你这些年的研究方向,这并不难猜,天之痕所连通的那个世界……确实是一条后路,这……便是你立棋天元的真正一步,假死遁逃,通过天之痕去往那个炎黄一脉称之为云梦泽的地方,这样,可以最大限度削弱规则外对于我们的影响……当然,我只会让这个过程更加顺利罢了……不过……”
贺伯苗眼睛眯了起来,周身隐隐逸出一丝危险的味道,他淡淡地道:“不过什么?”
庞秉文哈哈一笑,道:“我说,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不过,你想的并不是我所想的,我是想说,那个世界……可不是你想象中的一片荒芜,全是巨兽的洪荒世界,而是一片现在的你无法想象的世界,有朝一日,你会明白的,哪里,和这里并没有什么不同,都是一个牢笼。唯一区别是,在那里,你应该可以尝试着彻底改变一下自己的身份。”
这句话贺伯苗就真的听不懂了,当然,也有些隐约的东西,似乎听出来了一点。
他低头沉思了良久,抬头,看向庞秉文:“很有趣!这句话我会好好珍藏,那么,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做?”
庞秉文哈哈一笑:“怎么做?当然是做我这个身份必须要做的事,毁灭这个纪元文明啊……”
顿了顿,他又笑道:“然后,自然而然的是失败了。一切,不都是顺理成章吗?”
墙壁中庞秉文已经消失。
两张课桌,一盏白炽灯,一盘下了不到一半的棋,渐温的茶水与沉默的人。
良久,贺伯苗拈起一枚白子,将中元的一块地圈出了两口活眼,然后,淡淡地道:“顺理成章吗?我还真是越来越好奇,这一切,如此庞大复杂的棋局,究竟是为的什么了……不过……那些对我而言都不再重要。”
“这里,就是我的重生之地,时间,会抹去一切,如果抹不去的话,那么,我会试图为曾经的我而赎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