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采矿人放下武器,低着头没敢回答。这让我更加烦躁,他们从来没有见过我如此愤怒过。
“主人,刚才它突然从上面压下来,好像要直接砸在飞船上”,拉哈尔吞吞吐吐地解释着,“我们,我们忍不住就开枪了。”
我挥挥手,转头望向四周,它早已不见了踪影。冰原上空空荡荡,那轮惨淡的白色太阳还挂在头顶,远处那轮仍然半坠在地平线上,这个星球总给我一种感觉,好像时间永远是静止的,这一刻、上一刻、下一刻,不会有任何区别。
我使劲摇了摇头,把这些荒唐的想法驱赶走。对了,那些碎片!刚才他们开火时,从它的底部击落了很多碎片,就掉在飞船表面。它们可以证明刚才确实发生过什么,时间在这里并没有凝固。
“主人,你快看!”拉哈尔突然在旁边低声惊呼,我转过头,他瞪大眼睛,脸上的表情惊讶极了,“看那些碎片!”
就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拨动,刚才遍地散落的碎片频频开始移动,又在飞船表面排成了一排熟悉的符号。
这实在是太古怪了……我举起编译器对准那排符号,手都在微微颤抖。显示屏上很快出现一段文字:
“刚才没有吓到你们吧?”
我愣了半天,艰难地吐出了两个字:“没有。”
碎片又开始移动。“对不起,我实在是太寂寞了,就和你们开了个小玩笑,请不要介意。”仿佛是为了配合它的话,那些碎片组成的字符还在微微地上下跃动,就像一群欢快的小人。
我看了眼拉哈尔,他也是满脸疑惑,打着手势让我继续。
我稍微放松了一些,理了理思路,试探着问,“刚才,你没有事吧?”
碎片迅速移动,“没有事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你刚才没有受伤吧?”
“怎么会呢?你们那些原始的技术,还远远不能伤害我。”碎片上下跃动的幅度更大了,就像是它在哈哈大笑。
也不知道这句话是令我的心情更放松还是更糟糕,我抬手按在胸前,微微鞠了一躬,“我郑重向你道歉。”
“完全不用道歉,其实挺有趣的。要不然,我们再来一次?”
我有点被它弄糊涂了,“你说什么呢?”
“再来玩一次刚才那种游戏。我就在你们的头顶移动,试一试你们能打中我几次。请放心,我绝对不会飞出你们武器的射程。”
这段话有些长,那些碎片排列组合了三次才显示完。我盯着显示屏,心里面涌起一种奇怪的感觉——它的思维方式怎么像个孩子?
等那段话显示完,我正要回答,拉哈尔突然在旁边打断我。“等一等,主人,让我来回答”,他小声说。
“你想说什么?”我同样压低声音问。
他朝我使了个眼色,使劲咳了一声,提高声音问道:“如果我们赢了怎么办?”
胡闹!我瞪他一眼,赶紧转头看着地上那些碎片。
过了一会它们才开始移动。
“有意思,真有意思。大女人不想玩,小男孩却跃跃欲试。越来越有趣了。”
我有些眩晕,它居然能一语道破我们的差异。还没来得及回应,那些碎片又开始移动。
“说吧,你想要什么?”
拉哈尔迅速回答:“如果我们赢了,就把原矿石给我们。”
“我答应你。不过,要是你们输了呢?”
“要是我们输了”,拉哈尔看我一眼,犹豫着说,“我们就留下来,陪你玩游戏,直到你玩尽兴为止。”
“成交!”那些碎片高高飞起又齐齐落下,与飞船表面碰撞出清脆的声响。
我暗暗叹口气,也只能这样了。
“游戏规则是这样的”,碎片在地上飞快变换着位置,“接下来我会不断地从飞船上空掠过,轨迹是随机的,你尽管向我射击,只要能打中我,就算你们赢。”
“打中一次就算赢?”拉哈尔问,声音里充满了希翼。
“是的”,那些碎片停了停,又开始频繁移动,“不过,这好像对我有些不公平。这样吧,我会在你们的视界里出现20次,只要你能击中我8次,不,5次,就算你们赢一局,怎么样?”
拉哈尔兴奋地和其他采矿人对视着,“好,就按你说的。”
它好像比我们还激动,“我现在就在你们头顶正上方”。我们不约而同地抬头朝上望,在正上方那轮惨淡的白太阳旁边,隐隐约约能看见一个小黑点,正绕着太阳画圈。我不知道它离我们到底有多远,但很明显,这已经远远超出了我们武器的射程。
“看好了,我马上就要来了。3、2、1,开始!”
好像只不过一眨眼之间,那个小黑点就直扑下来,瞬间不断变大,直到笼罩住了整个飞船,还没等我们反应过来,它就又横向平移,迅速消失在我们的视界中。
太快了!
“1次!”
拉哈尔的表情有些尴尬,他举起武器抵在肩上,双腿前后交叉,微弯着膝盖,枪口向上,大喊一声,“再来!”
“来了!”
地上的碎片排列成符号的速度已经极快了,但它的速度更快,突然出现在我们后面,掠过头顶后划了一道向上的曲线,笔直地消失在天空中。这次拉哈尔开枪了,但那些刺目的激光束依次划过半空,就像是在为它送行。
第3次、第4次、第6次……它不断地变换着花样,X形、“8”字形、S形、双螺旋,波浪形……明明它只有一个,但在如同鬼魅一般的速度之下,好像天上有无数个它,到处都是,一次又次从我们头顶掠过,频繁跳进跳出我们的视界,就像奥运会上的飞碟射击比赛①(但比那个要快得多),让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连我都忍不住跳起来胡乱指挥,“这里、这里,快!它又到那边了,唉,又慢了!”
拉哈尔手忙脚乱,已经顾不得保持正确的射击姿势了,前后左右不停地转动,射出的高能激光束漫天乱舞,就像空中绽放出了朵朵烟花。遗憾的是,尽管它看上去无处不在,但他就是一次都没有击中过。
“10次了”,地上的碎片高高跃起,在空中排成了一面字符墙,“你的机会不多了!”
拉哈尔沉默不语,看了一眼手里的武器,“能量不足,我要换一把。”
“没问题。”那面字符墙在我们眼前得意洋洋地闪动着。
一位采矿人递上自己的武器,他接过来检查了一下,重新摆出战斗姿势,“再来!”
我都跳得有点累了,索性坐在地上看着他们。这完全是一边倒的游戏,它那庞大的身躯(如果那个长方体是它的身躯的话②)不可思议的轻灵,快得连视线都追踪不上,完全就像是在调戏我们,我一边看一边暗暗心惊,如果这不是游戏,我们所有人连同飞船已经不知道被毁灭了多少回。
到第18次结束时,拉哈尔烦躁地一把把武器仍在地上,“不玩了!”
“为什么?再来呀”,字符墙微微跳跃。
“这不公平!”拉哈尔愤愤地望着头顶上的小黑点,“你太快了!根本不可能打中你!”
“其实你也很快,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不要放弃。”
“一点都不好玩”,拉哈尔赌气似的偏下头。
“这样吧,我决定临时修改游戏规则”,碎片飞快在半空中移动,“还剩下两次机会,只要你能击中我一次,这一轮就算你赢,你同意吗?”
“不!”拉哈尔十分干脆地回答。
我有点着急,悄悄碰了碰他的胳膊,他看都不看我。
“别这样”,它从高空中缓缓下降,就像是要走过来安慰拉哈尔,这次没有那些花里胡哨的轨迹,它很平稳地直接降落,在视野中越变越大,离我们越来越近。
我心念一动,拉哈尔几乎同时扬起武器,看也没看就开了火,只听见一阵叮叮咚咚乱响,大量碎片从它的底部接连掉落在飞船上。
连我都觉得这次作弊实在太过明显,正考虑着怎么解释,被想到那些新落下来的碎片迅速与原来那些集结到一起,在眼前排成了一面新的字符墙。我连忙举起编译器,上面显示出三个大字:“你赢了!”
拉哈尔飞快跳起来,在空中挥舞着双臂:“我赢了,打中你了,我赢了!”
它好像比我们还要高兴,碎片组成的字符在空中有节奏地来回扭动着,不停地放大缩小,就像是跳起了欢快的庆祝舞,“恭喜你!恭喜你!”
拉哈尔给弄得有点不好意思了,小声说:“那我们刚才的约定?”
“没问题,我会兑现承诺,给你们原矿石。现在,跟我来吧。”
当编译器把最后一句话显示出来之后,那些组成字符的碎片解散开,然后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铁屑一样,全部飞回到了它的底部。
“看见了吗?主人”,拉哈尔悄悄碰了碰我。
“看见了”,我点点头,刚才那种多少有些高兴的心情一扫而空。它是打不死的。
它在前头引路,我们的飞船跟在后面,朝冰原深处缓慢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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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看?”回到飞船主控室后,我问。
拉哈尔挠了挠头,想了一会才说,“它不仅速度很快,身体也非常强壮,而且拥有敏锐的洞察力,以及很强的自我修复能力,学习能力也很强。这么看来,它应该是比我们更高级的智慧物种,但是它的思维方式很独特,有时候就像一个孩子,不过,或许这只是表面现象……”
“重要的是,它对我们有没有恶意?”
“不好说”,拉哈尔摇摇头,“我们两次击中了它,最后一次,我甚至还欺骗了它,但他还是没有表现出敌意来。”
“或许在它眼里,我们才是一群顽童。”我暗自叹了口气,是啊,从这颗冰球的环境来看,还有那两轮仿佛一成不变的惨淡的白太阳,它都不知道已经存在了多少年,和它的生命比起来,我们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
“也不用太担心,主人”,拉哈尔试图安慰我,“我们见机行事,小心点,不要再激怒他就行。”
它如果真的被激怒,后果却是无法预料。看着他一本正经的表情,我突然忍不住想笑,正想说点什么,就在这时,主控室里突然亮了几分,面前的舷窗玻璃上,出现了一排白色大字:
“刚才玩得真开心。唉,很久都没有这么尽兴过了。”
这是我们的文字。“它已经学会用我们的文字来表达了?”拉哈尔吃惊地看着我。
嘘!我做了个手势,看向舷窗外,它还在前面不远处,不紧不慢地飞着。
“是的,我们……也很尽兴。”我努力笑了笑。
玻璃上的白色大飞快闪动,“那要不要再玩一轮?这次我会降低移动速度。”
“还是不要了”,我赶忙回答,“我们的能量已经快要到极限了,亟需补充原矿石。”说完我就有些后悔,它应该能够轻易查看到我们还剩下多少能量,我不该骗它的。
它好像根本没注意到,还在努力劝说,“那就等一会,等找到原矿石后我们再玩,怎么样?”
“等找到原矿石再说”,我笑了笑,它真得挺像一个孩子。
“那就抓紧时间吧!”它骤然加速,很快就消失在眼前。我和拉哈尔面面相觑,这也太心急了吧,根本不管我们的飞船能否追得上?
片刻之后它又飞了回来。“对不起,我把你们忘了”,玻璃上的白色大字有点不好意思似的暗了一下。“你们能飞多快?”
拉哈尔报出了一个数字。
“太慢了。不如这样,我托着你们的飞船,你们也能够节约能量。”
还没等我们回答,它就在前面迅速后退,直接退回到飞船下方,只听见“咯噔”一声,飞船被它托了起来。紧接着,它两侧的“身体”向上延伸,就像伸出了两只“手臂”环绕过飞船,稳稳地把我们背在了身上。
“它还能变形?!”拉哈尔又瞪大了眼。
我苦笑了一下,“这还用说吗?把推进器关了吧。”
刚才从外部看,它速度快得令我们眼花缭乱,现在被它背负在身体上,那种速度更是快得无法言说。开始时只见两旁的冰原飞速向后掠去,转瞬间就变成了流动的白色光带,后来就是静止不动了。而我们在飞船内几乎感觉不到空间的变化,平稳得异乎寻常。这种速度感我只体验过一次,就是跟随它从星港出发,即将到达草海星球的那一段时空旅程③。
我很是好奇,这颗冰球的体积并不大,以这种速度前进,我们已经快要绕着冰球飞了一圈了,但它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难道它要把我们带入另一个时空里?或者说,在这颗冰球上还隐藏着一个平行空间?
“速度、空间和时间都是相对的概念,有些地方,你必须要非常快、或者非常慢才能抵达。”舷窗的玻璃上又出现了了一行白色大字,在这种速度之下,它居然还有闲心和我们聊天。
这好像印证了刚才的想法,“你要把我们带到一个平行时空里吗?”我问。
“没有另一个平行时空”,白色大字不间断地在玻璃上滚动,“我只是带你们跑得快一点,因为我知道,你们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了。这不奇怪,原矿石非常宝贵,在你们来到这里之前,有很多人都曾到过这里,他们和你们的目的一样,同样是为了原矿石。遗憾的是,我无法满足所有人的愿望,而且有些人很凶,为了找到原矿石,他们能把这里翻个底朝天,我又无法阻止他们,只得把原矿石藏起来。不过你们不一样,你们很有礼貌、很友善,而且愿意陪我玩,所以我决定满足你们。说实话,刚才我玩得非常尽兴,等一会到了那里,你们找到原矿石之后,我们一定要好好玩玩,咱们说好了的,你可不准反悔。”
这段话看的我哑然失笑,它确实是个小孩的心性,念念不忘的就是让我们陪它玩游戏。真的很难想象,它是怎么在这个星球上孤独地生活下来的。
“你是一个吗?”我忍不住问道。
“什么意思?”
我发现,尽管它非常聪明,但我们有些很常见的语言,它仍然无法准确理解。我想了想该怎么措辞,“我的意思是说,你是这个星球上唯一的生命吗?唯一的存在?你还有同类吗?可以和你一起玩游戏的那种?”
奇怪,这次它没有马上回答。过了一会之后,一行简短的白色大字在玻璃上浮现出来:“到了,我要减速,小心。”
刚看完这句话,还没来得及做准备,它已经骤然停止,两种状态转换得如此快,我几乎没有一点感觉。拉哈尔也好端端地站在旁边,茫然看着我。
“有什么不舒服吗?”我问。
“没有,一切都很好。这就停止了?”
我点点头,看了一眼窗外,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又看了一眼。在看了三次之后,我终于确认不是产生了幻觉。
“主人,你怎么了?”
我抚着额头,朝窗外摆了摆手,“你自己看吧。”
没错,它又把我们带回来了,准确地说,是把我们带回了原地。窗外不远处就是那座圆锥形的表面异常光滑的雪山,另外两座稍小一点的在更远处。雪山之间是平滑如镜的冰原,那些奇奇怪怪的巨大图案还在上面,冰原中间,竖着几组黑色的细杆。
“井架,那是我们最初勘探时立起的井架!”拉哈尔指着远处大喊,接着如梦初醒一般怔怔地说,“雪山,那些雪山,它们还在那儿……”
“我说过,不存在什么平行时空”,那些白色大字又出现了,“一切都取决于你能有多快,你的速度,决定你能到什么地方。”
它是在暗示我们什么吗?
“可是,我们以前到过这里,冰层太厚了,我们钻不穿啊”,拉哈尔说。他现在好像才完全恢复清醒,难道是刚才的飞行影响了他的思维?
“现在有我在就不一样了。最初我只是在暗中悄悄观察,看到你们忙来忙去却一无所获的,那模样实在是太好玩了。抓稳,我要把飞船放下来,然后帮你们找原矿石。”
看样子拉哈尔还想辩解什么,我阻止了他。飞船微微晃动了一下,在空中慢慢升起又缓缓落下,平稳地停靠在地面。
“看好了”,它在舷窗玻璃上留下这三个白色大字,然后从我们背后掠过头顶,飞到竖着井架的那片冰原上。
它先是在半空中绕着冰原画圈,速度并不快,它不断重复着相同的轨迹,渐渐地,冰原上它那飞行轨迹的投影部分,形成了一个黑色圆环,就像是冰原在不动声色地燃烧。黑色部分颜色越来越深,轮廓也变得越来越粗,它在空中停留了一会,像是在审视自己的成果,然后移动到圆环的中心位置,停到那里后,又开始缓慢地向上。
“动了,冰原动了!”拉哈尔大喊。
是的,就像是它在上面拉扯,底下的冰原以那道圆环为边界,使劲挣脱了大地的束缚,挣扎着一点点向上移动。刚开始速度还很忙,但随着露出地面的部分越来越多,速度也逐渐加快,当圆柱形的白色部分全部被拉出地面后,速度就更快了。
我在飞船内看得惊心动魄,这一幕就像是一个小孩在与大力士拔河,生怕它一个不小心,那庞大的圆柱形冰原就会落下来,连带着也把它摔得粉身碎骨,但是这一幕始终没有发生。白色圆柱部分之下是黑色的岩层,这部分就不像上面那么整齐了,被拉向空中的同时,不断有大块的破碎岩石掉下来。
终于,圆柱形冰原连同底部的黑色岩层被彻底拉出了大地,高高悬停在半空中。黑色岩层的末端很尖,整体看上去就像一支倒悬着的蜡烛。就像亲眼目睹小孩赢了与大力士的拔河比赛,赢得还很轻松,我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太棒了!”拉哈尔和其他采矿人也纷纷跟着鼓掌。
“我已经把盖子打开,下面,请随便享用吧”,随着这行白色大字出现在玻璃上,它带着下面那支巨大的倒悬蜡烛,在半空中兜了个圈,平平地飞像远方。
拉哈尔带着那些采矿人已经冲下了飞船,我也跟在后面,飞奔向它说的“盖子”被掀开的地方。面前是一个非常标准的圆形深坑,深不见底,下面还闪着幽光。拉哈尔他们已经冲下去了,“小心点”,我站在深坑边缘提醒。
没多久,通话器里传来了拉哈尔激动的声音,“主人,这下面全部是原矿石,非常多的原矿石!”
所有人都开始忙碌起来,把飞船开到坑口,从底部放下采掘设备,原矿石通过传送带被送回到飞船底仓,那里面有冶炼设备,能把原矿石炼成能量块并储存起来。
这时它已经单独飞回来了,就停在我身后不远处,饶有兴致地看着我们干活。我叮嘱了几句,快步向它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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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是第一次近距离观察它,此时才能真切感受到它有多么地庞大。它平躺在平原上,就像一排连续不断的高大厂房。在它面前,我就像面对巨石的一只小小蚂蚁。
“谢谢你”,我微微躬身。
它面对着我的那部分身体开始变形,变成了一段平缓的阶梯,延伸到我脚下,白色文字在阶梯表面显现出来:“上来吧。”
刚踏上第一级,阶梯就开始平稳地往回退,直到把我送到它的身上。我站直了身体,意识到这样有些不太礼貌,想了想,就盘腿坐下了。
上面更加空旷。脚下就是组成它身体表面的那一个个白色正三角形,紧密地排列在一起,看上去真实的竟有些虚幻,头顶仍然是那轮惨淡的白太阳,我朝远处望了望,那小半轮白太阳还挂在地平线上,但像是比之前更往下坠了一些。奇怪,难道真如它所说,只要我们能达到一定的速度,就能在这颗冰球上察觉到肉眼可见的时间流逝?
“冷不冷?”脚下它的身体表面出现了这两个字。
“还好”,我往前蜷了蜷身子,双手抱紧膝盖。
“看我给你造一座城堡”。文字消失后,我身体两边和后面就升起了三面墙壁,这些墙壁越过我头顶后向中间聚合,完整地把我遮在里面,只在我面前留下了一面空白。这就是你说的城堡吗?我微微一笑,你可真是个孩子啊。
不远处就是圆形深坑,飞船停在坑口,能看见原矿石正源源不断地被传送到底部,他们进行的很顺利。降落在这颗冰球以来,我第一次感觉到完全安心。
“你还没回答我刚才的问题”,我轻声问。
“什么问题?”一段白色文字凭空浮现在我面前。我忍不住又笑了,它会的可真不少。
“你是谁?你的名字?这里只有你一个吗?你的同伴呢?”
它像是在思考该如何回答我,过了好一会之后,那些白色文字才有重新出现。
“我没有名字。或者说,时间过得太久,我已经不记得我的名字了。这里就是我的家,在我最初的记忆里,我就一直生活在这里,这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你或许会觉得奇怪,为什么我还保留着最初的记忆,但是这记忆里却没有我的名字,因为是这样的,我必须要努力保有那些最初的记忆,这样我才会不忘记我从哪里来,在这里干什么,这是一件非常辛苦的事情,我要非常努力才做得到,或许你能够体会,或许你不能,没关系的,我接着说。时间真是过得太久太久了,这中间要记住的事情太多太多,有些非常重要,是我必须要记住的,比如我从哪里来,在这里干什么;有些不那么重要,比如我的名字,有多少人来过这里,这些不重要的记忆,我慢慢地就忘了……”
那些文字开始出现得很慢,渐渐地越来越快,就像一个人很久都没有说话了,开始时难免有些结结巴巴,渐渐地才恢复正常。
“你还在吗?”
“在,我一直在看”,我匆匆回答,还使劲点着头。
“那就好。我给你讲讲我最初和后来的记忆吧,那真的是很久很久以前了。那时这里还没有被冰层覆盖,不,一片碎冰都没有,那时这里到处都是水,很多水,很深很深,蓝色的水、绿色的水、白色的水、银色的水,还有金色的水,那可是非常罕见的水。那时的太阳还不像现在这样,它们很温暖,五颜六色的水覆盖了星球表面,我们就生活在水里。也不是只有我一个,还有很多很多我,我们成群结队地在水里玩耍,漂浮在水面沐浴阳光,或者沉到水底最荫凉的地方。那时我还没有现在这么大,都是一个个小小的我,还没有你大,我那时还没有语言,也不会说话,只能进行最简单的思考,远远没有现在这么聪明,也不会飞,但是我却很快乐。唉,那真是一段快乐的回忆啊。”
随着上面这段文字的不断显现,还有一幅幅画面跟着浮现出来,蓝色的水、绿色的水、白色的水、银色的水,还有金色的水……奇怪的是,这么多种颜色的水汇合在一起,却一点都没有混杂,每种颜色都清晰可辨。两轮金灿灿的太阳挂在天上,把下面这道五颜六色的拼盘映照的熠熠生辉。我还看见它的,就像它说的,那时它还没有现在这么大,只是一个个小小的、半透明的白色正八面体,散落在五颜六色的水里上下浮动,时而跃起又落下,溅起了朵朵漂亮的水花,时而飞快潜入水底,在身后留下一串串气泡……
“后来呢?”我轻声问。
“后来。唉,后来的记忆,就再没有最初那么快乐了。”
“发生了什么事?”我隐隐有些紧张。
“发生了很多事。最开始,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太阳悄悄在改变颜色,最初的记忆里它们是金色的,后来它们变成了橙色,然后是红色、紫色,直到现在,它们变成这种惨淡的白色,看着就很冷,也感觉不到一点温度。太阳不能再给予温暖,星球表面的气温逐渐降低,水面开始结冰,冰面逐渐扩大,蔓延到整个星球表面,然后就往下延伸,直到现在,由浅到深,全部变成了坚实的冰块。气温刚开始降低时,我还很高兴,因为之前这里实在是太过于温暖了,我喜欢荫凉一点,不时要潜入水底。第一片冰出现的时候我很兴奋,从来没有见到过冰,而且,什么颜色的水就结成什么颜色的冰,蓝色的冰、绿色的冰、白色的冰、银色的冰,甚至金色的冰……我都无法向你形容那有多漂亮。但是,随着时间变化、气温越来越低,这么美丽的冰都渐渐失去了颜色,变成了最普通的冰块。水面被冰层覆盖后,再也不能到水上去快乐地游玩了,冰层越来越厚,留给我的活动空间越来越少,一个个小小的我也越来越少……”
“它去哪儿了?它们都去哪里了?”
“活动空间越来越少、越来越狭窄,一个个小小的我都被冻住了,变成了冰层的一部分。当然,幸好不是全部的我,一部分我逐渐能够进行更复杂的思考,也变得越来越聪明,这部分我发现,只要能凸出冰层,在冰面上我们还能保持自由,这部分我就决定这么做。突出冰层后,外面非常冷,而且越来越冷,我发现,只有紧紧地抱在一起,才能抵御外面的寒冷,才能不被冻僵,还能在太阳下自由飞行,这部分我试着这么做,于是,一个个小小的我就变成了现在的大我。”
储存在它记忆里的那些画面又浮现在文字左右:太阳越来越黯淡无光,那道五颜六色的拼盘也失去了色彩,变成了巨大的冰疙瘩。一个个小小的正八面体奋力撞向上方,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终于突破了厚厚的冰层。但是外面异乎寻常的寒冷,它们在冰层上行动的非常艰难……终于,一些小小的正八面体向彼此靠拢,希望借助对方的力量来抵御无处不在的严寒,它们发现这个方法似乎很有效,越来越多的正八面体加入,聚合成它的雏形……但是在冰层下方,水底最深处,还有更多小小的正八面体,变成了透明的冰块,永远被禁锢在黑暗里……
“对不起”。我想不出什么话来安慰它,或许这就是宇宙的寻常事件,就像我们在草海星球上经历过的那些。“对不起,我不该让你再想起那些不好的记忆。”
“这没什么。如果不经历这些变化,一个个小我永远也不会变成一个大我,我还是只能拥有那些微不足道的、简单的快乐,相比这些单纯的快乐,我更喜欢现在。”
它的回答多少让我好受了点,我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你为什么总是用‘我’而不是‘我们’,一个个小小的我,不应该是我们吗?”
“不,你不明白我的意思,我这样说是有原因的。一个个小小的我组成了一个大我,我同样又能分解为一个个小我,每一个都是我的一部分,合起来又是一个整体。每一个我都完全一致,毫无差别,但是单独的小我只能执行一些最简单的思考和行动,只有合成大我之后,才能进行最复杂的思考和行动,比如飞行,比如与你对话,比如刚才我把盖子掀开,等等。”
我渐渐有点明白了,它是一个即原始又高级的生命体,就像地球人的大脑,分开就是一个个最简单的神经触突,只能执行0和1的二元运算,但是组合到一起后就能进行最复杂的思维活动,分析、判断、决策、反馈。但是地球人的大脑没有行动能力,它却有,能飞能跳、能变形,还能拔起冰原……
等一等,它刚才说到把盖子掀开。它是什么时候知道冰层下面有原矿石,又把它们藏了起来?“说说那些原矿石吧,你怎么知道它们的存在呢?”
“当然不是一开始就知道的。在这颗星球被完全冰冻以后,在我能在冰层上自由行动以后,时间又过了很久,有一些人突然来到这里,和你们一样,他们也是来自遥远的地方,为寻找原矿石而来。那时我的力量还很弱小,他们来之后,我只能躲起来,眼看着他们的飞船一艘接一艘抵达,把这里改成了原矿石基地,在冰面上建起飞船起降场,画下巨大而又丑陋的标识,把冰原挖的千疮百孔,又一艘接一艘地把大量原矿石带走,我却不敢有任何行动。”
“大规模地开采之后,浅层的原矿石都被挖完了,他们一哄而去,只留下满地创伤还有我。我很气愤,却一点办法也没有。在这些贪婪的外来者离开之后,过了很久,又有些陌生人来了,这些人与之前的很不一样,他们很友善,即强大又友善,而且他们不是为了原矿石而来,而是漫游宇宙,探索未知的、其他形式的生命体。这些人轻易就发现了我,他们试着和我接触、沟通、交流,告诉了我很多外部世界的事物,教会了我表达能力,还有其他更多更强大的能力。就是他们对我说,一定要把原矿石保护好,因为这些原矿石,就是原来那一个个被冻在冰层之下的小小的我转化来的。”
“啊?”我大吃一惊。
“不要惊讶,他们是这样说的。一部分小我变成大我,就像你看到的这样,但是还有大部分我没能脱离冰层的束缚,被冻在水底深处,随着时间的推移,转化成了原矿石。”
“那你还允许……”我都有点语无伦次了,“允许我们、我们搬走原矿石?”
“你们其实也帮助我实现了一个愿望。我渴望外部世界,渴望看到更大的宇宙,但是我被束缚在这里,哪里也去不了。你们带着原矿石离去,虽然作为大我的我不能亲自前往,但是那些小我、我的那一部分作为原矿石,却能够跟着你们走遍这个宇宙的各个角落,这也就相当于是我走过那些地方了。说起来,我还要感谢你们。”
我沉默无语,找不出话来回答它。不远处,飞船还悬停在坑口,正在不停地把大量原矿石纳入底仓。一想到这些都是它的一部分转化来的,我就有种说不出的愧疚,好像我也变成了整个事件的帮凶,成了它所说的那些“贪婪的闯入者”。它回答的越是淡然,越让我内心不安。
“不如你和我们一起走吧?”我突然涌出一个主意,“我们的飞船很大,足以容纳你。再说,你的速度比我们的飞船快得多,你完全可以托着我们一起走。”
“谢谢你的好意,但是我不能离开。”
� �为什么?这不是你一直的愿望吗?”
“是啊,但是我已经被束缚在这里了,尽管在这个星球上我几乎可以为所欲为,但是如果我要离开,只要脱离了这颗星球的磁场屏障,就会瞬间气化。”
“啊?”
“真的,我试过,我身体的一部分真的就气化了。”
“为什么会这样?”
“我不知道,按照他们的解释,就是那些教会我语言表达、还有其他更强能力的那些人,那些友善的人,他们说,我虽然体型巨大非凡,但其实非常轻,轻得几乎没有质量,这也是我的速度能如此之快的根本原因。但正因为如此,我也必须依赖这颗星球的保护,离开它的保护范围之后,我瞬间就会气化,彻底变成一粒粒细微的原子,永远消失在茫茫宇宙中。也就是说,我其实和这颗星球是一体的,我永远也离不开它。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到宇宙的其他部分去看看,但是,恐怕这个愿望永远也实现不了了。”
它的这些文字让我异常难过,我又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那些白色文字重新浮现在眼前。“不要难过了,其实我已经很满足了,能够遇见你们这样的人,还愿意陪我玩游戏。真的,已经很久都没有外来者到过这里了,我一度甚至怀疑,外部世界是否发生了可怕的变化,所有那些生命、那些我曾经见识过的生命,都在这场巨变中被冰封了。”
“没有”,我勉强笑了笑,“外部世界还热闹得很,各种各样的生命都很活跃,都在为自己努力争取活下去。”
“那太好了。现在,说说你的故事吧,你这个没有实体的存在④,为什么会走了那么远的路,走到我这里来了?”
“你怎么看出来的?!”我滕地一下站起来,都忘了头顶就是它形变的“屋顶”,随即又发现没有碰到它,因为那部分随着我站起来而自动抬高了。
“我当然能看出来了。在你身穿的这件灰绿色的长袍下面,其实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这件衣服就是你的屏障,就像这颗星球对于我的意义一样,离开了这件长袍,你也会消失在茫茫宇宙中的。”
我万分郁闷地坐下,“原来你什么都知道。”
“因为我经历过足够漫长的时间啊。其实我之前见识过像你这样的生命,他们是什么来着?让我想想,对了,‘意识体生命’,就是这个词,他们每个人都随身携带着屏障,以维系生命的存在。”
居然我还有同类?还有同样的存在?“后来呢?你知道他们到哪里去了吗?”
“不知道,他们再也没来过,后来也没有听到过关于他们的消息。这不重要,现在,给我讲讲你的故事吧。”
我看了眼不远处,采掘和冶炼工作都在正常进行中,看上去一切都很顺利,我知道,飞船补充足能量要花很长时间。于是,我就把我的故事从头到尾、原原本本地讲给它听。这种感觉有点奇怪,因为它不会说话,我像是在对着一个树洞自言自语,但是它完全能理解我说的话,不时还以文字来回应,这又让我感觉到自己还不是那么愚蠢。自从我跳进圣石、离开地球以后,我还是第一次完完整整地向其他人倾诉我的故事。我相信,它虽然体型巨大,但是它完全明白我的感受。
等我终于讲完的时候,我习惯性地看了看天空,原以为天已经黑了,就像以前讲故事时经常会遇到的那样。但是我忘了,在这里,天永远不会黑,头顶上那轮惨淡的白太阳仍然保持在之前的位置,远处地平线上的那半轮同样如此。这让我产生了一种错觉,好像时间永远都处于停滞状态,好像我刚讲的那个长长的故事从来就没有发生过,不仅如此,所有这一切同样也都不存在。
幸好它以新的文字打断了我的胡思乱想。
“这么说,你的最终目的地是地球?”
“是的”,我说,“我要回到我出生的地方,那里有我的亲人,我的朋友,还有我的同类,还有那块黑布,他们正面临这前所未有的危机,我要赶回去,和他们呆在一起。”或许这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罢了,我没能说出口,身处在不同的时空里,距离又如此遥远,说不定等我抵达之后,那块黑布早已笼罩住了整个地球,所有的生命都已经被冰冻,就像这颗星球上发生过的事情一样……但是这些,我从来没有敢深入地想过。
“我充分理解里”,白色文字缓缓在眼前飘过,“不过地球实在太过遥远,你们的飞船速度又慢,而且也装载不了太多原矿石,即使全部提炼成能量块也装不了多少。”
我知道,我知道……我没有回答,只是深深低下头又抬起来。如果一直都想着这些事,或许我就会一把拉下身上这件长袍,让自己彻底全部地消失……
“我得帮助你”,那些白色文字又在眼前缓缓飘过,“让我想想。另外,你刚才说的那块黑布,或许我有些办法。”
什么?!我猛然站起来,伸手去抓那些正在消失的文字,“你刚才说什么?真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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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解:
①
飞碟射击是现代奥运会正式比赛项目,选手举着长枪,击落靶场上随机抛出的飞碟。在1992年巴塞罗那奥运会上,中国选手张山获得混合双向飞碟射击金牌,她不仅打出了225靶223中的逆天成绩,也为了这个项目中唯一的一位战胜男选手的女子运动员;
②
关于对“它”的外形的具体描述,见本卷第193章;
③
“元宇”被大祭司驱逐后,带着小兰离开白星来到星港。星港是一个只有出发没有归来的地方,他们从那里进入了一段时空隧道,最后被星港带到了草海星球。详见第三卷第101、102章;
④
在蓝星人与白星人的上一场战争中,小兰跳入白星“圣石”,帮助蓝星人赢得了最终胜利(见第二卷)。她也被“圣石”带到了“元宇”身边,那时她已经成了一个没有肉体、只有意识的独立存在。“元宇”在草海星球为她做了一件灰绿色长袍,作为屏障,维系她的“意识体生命”存在,详见第三卷第103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