舷窗外是无尽的虚空,最近的星星看上去也不过只有一粒尘埃大小,极远处有团模糊的星云,散发出冷漠的黯淡红光,就像一只疲惫不堪却仍然不怀好意的眼睛,在暗中窥探着我们的行踪。
我站在飞船中央控制室的舷窗前,凝视着窗外那比黑夜还要黑一万倍的虚空,那个遍布草海的小小星球、那个我们一手打造的短暂新世界、那个曾经属于我们自己的家园,包括整个星系,都已被抛在身后很远的地方,正加速离我们远去。
一颗小行星的坠落会燃烬整片草海,三颗小行星坠落会粉碎整个星球,这些都在它的预料之中。在看过那些壁画①之后,我也曾朦朦胧胧地想到过这一结局,只是没想到它们来的这么快,快到不允许我们把城池建立起来,只来得及搭起一个小小的圆环乐园②。在那三颗小行星掉下来之前,它把推进器加载在我们的飞船上③,我们离开了,它决定留下来,它说它已厌倦了继续流亡,它要在那里等它④,这或许是唯一一次能无限接近它的机会……
是的,它为自己选择了归宿,而我们的流亡才刚刚开始,从出发到现在,我们走了5光年,距离我们的目的地,还有130光年。
出发后没多久,绝大部分采矿人和他们的家人都已经进入封存状态,只有很少一部分留下来,协助拉哈尔维护飞船的运行。现在他正站在我身后,一起观望着舷窗外的虚空。
“你说,它有可能会活下来吗?”
“我不知道,主人”,拉哈尔轻声回答,“根据后来的计算,坠落在草海上的那三颗小行星,质量之和接近我们那个星球的十分之一。它们能粉碎一切。”
是的,我知道这绝无可能。死亡对它来说不算什么,长久的质疑却始终找不到答案,这对它才是最大的折磨,这句话是它说的,它宁愿选择死亡来见证答案。
“我后来仔细分析了当时的爆炸画面,没有发现一颗稍大一点的物体”,拉哈尔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了他的结论,“所以,它既有可能已经不存在了。”
我知道,我知道……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缓慢吐出来……随着这个动作,我身上的灰绿色长裙出现了轻微的起伏。这很可笑,因为长裙下面什么都没有,我只是一个没有实体的存在,这是它告诉我的。
“它是个英雄。”
“主人,在它给我们上过的课中,并不赞同‘英雄’这个词。”拉哈尔的声音仍然很恭敬,“它说过,英雄不过只是在恰当的时候战胜了自己。忘记‘英雄’,做我们必须要做的事,这样我们每个人都能成为自己的英雄。”
没那么简单。我想告诉他,没那么简单,但我只是侧身看着他,他肃立在我身后不远处,微低着头,可即便这样,他仍然显得十分高大。要不是那灰绿色的皮肤和树叶般的头发,他看上去就和地球上十七、八岁的强壮少年没有什么两样。蓦然之间,有幅画面在我眼前一闪而过。
我转回视线,“飞船还有多少资源?”
“从出发到现在,我们耗费了资源储备的13%。”他迟疑了一下,“可是我们的目的地还非常遥远,我担心飞船上储备的能量不足以支撑。”
“你有什么建议吗?”
“主人,希望你能批准我们探索下一个最有可能蕴藏原矿石的星系。”
我有些好奇,“你知道哪些星球上可能蕴藏原矿石?”
“是的,主人,飞船上有专用探测仪,可以分析每一个星球发出的光谱,判断它是否蕴藏原矿石,准确度达到59%。”
准确度不算高。他抬头看着我,“为了探索需要,还要请你批准重启50个采矿人,这是最低限度的人数要求。”
飞船降落和再次起飞都会耗费大量资源,重启采矿人同样如此,我有点拿不定主意,习惯性地仰望着飞船的顶部,却突然想起它已经不在了。现在我是“主人”,必须由我来做出决定。
“我批准你的建议”,沉吟片刻,我又说,“另外,等到了那些星系附近,再重启采矿人。”
他欲言又止,最后微微低下头,“收到!”
回家的这条路并不是一条笔直的直线,我们的飞船就像打水漂一样,在宇宙中划出了一段又一段精准的圆弧。拉哈尔之前解释过,这样做能够充分利用大小不一的引力场,不仅节约资源,还能极大缩短旅行时间。他的解释中夹杂着许多艰深拗口的专业词汇,听上去非常复杂。
我宁愿按自己的方式来理解,比如,宇宙就是一座大池塘,我们飞船落脚的引力场就像一片片散落其中的荷叶,如果飞船能准确掌握好起跳和落地的角度与速度,我们就能像青蛙一样从荷叶上轻松跃过整座池塘。当我把这个比喻告诉他之后,他愣了半天才回过神来。
没错,尽管在拉哈尔的知识库里有池塘、荷叶、青蛙这些概念和与之对应的涵义,但他毕竟没有亲眼见过,很难在短时间内把这三者联系到一起。之前在草海上,它几乎把已知宇宙内的所有事物都倾囊相授给孩子们,但知道了并不见得就明白了,他们必须要亲身经历过之后才能心领神会。所有生命感知宇宙的方式,其实都应该是这样的。
雨过初晴,池塘里水汽氤氲,一只碧绿的青蛙“呱呱”叫着,从一片荷叶落到另一片上,回头望去,水面上漾起细微的涟漪……这样的景色,我也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了。
拉哈尔很谨慎,我们一直保持在荷叶的边缘部分漂移,小心避开了中间位置部分,同时尽量隐蔽自身发出的辐射信号。从草海星球出发以来所处的这片宇宙,白星人以前从未来探索过,这里有没有原矿石、有没有其他高级生命和文明?我们对此一无所知。如它所说,身体之外的世界没有美,只有无处不在的恶意与潜藏的危机,尽管我始终难以相信这种说法,但是对未知世界保持最大限度的敬畏同样是必要的。
时间成了我们旅程中最不可捉摸的东西。一次又一次地穿越在虚无的宇宙中,跳跃过一个又一个大小不一的引力场,经常会让我产生一种错觉,好像并不是我们的飞船在主动选择跳跃路线,而是有只看不见的手把它像一枚石子似的随意抛向池塘,任由它在水面上跌宕起伏。而且,身处在飞船中的我们,每次跳跃时都像被抛入了一段虚无之中,舷窗外的一切都极不真实,处处寂静一片,飞船里的计时设备也莫名其妙地停止了。或许一次跳跃不过几分钟,或许是好几天,但我们一无所知,如同梦游一般。当时间停止流动时,我都会怀疑这一切是否真实存在,跳跃的过程中我们不仅失去了时间,同时也失去了自我。
按照拉哈尔的解释,时间是由引力场决定的,不同的引力场都有不同的时间,我们从一个引力场跳跃到另一个,所处的时空都在不停转换,因此,飞船内的计时设备停止是很正常的。他的这些话听上去玄之又玄,但是我注意到一个事实,飞船内的资源储备量一直在稳定的减少,它丝毫不受引力场改变的影响,既不会突然多出一个量度,也不会停止不变。它成为独立于我们所有存在之外的存在。能量守恒,付出多少就会得到多少,看来这才是永恒不变的宇宙基本真理,哪怕你处在莫名其妙的时空也同样如此。一想到这里我就有些担忧,按照这样的方式,如果我们能有幸抵达地球,那里的时间又会流逝多久呢?那些曾经熟悉的人和事,会不会已经完全改变了模样?
所以剩余资源储备量成了我们唯一可靠的计时方式。我们的飞船大概每消耗1%的资源,就会跨越0.38光年,即便按照模糊的时间,这也是一个非常惊人的速度,已经远远超越了光速。我还记得中学的物理课上曾经学过,光速是宇宙内的终极速度,任何有质量的物体都不能超越光速,否则就会陷入不可预知的时空混乱之中。现在看到,速度不仅能改变时间,时间同样会改变速度。也就是说,我们与地球之间的距离尽管如此遥远,但是以我们的运动方式,抵达终点的时间应该不会过于漫长,当然,前提是我们拥有足够的资源。
资源储备量还剩下61%时,飞船上的探测仪终于捕捉到了一抹遥远的光谱信号,显示附近一个星系中很有可能蕴藏着原矿石。这个星系并不在我们的预定路线上,跳跃过去要消耗不少时间,我决定过去碰碰运气。
飞船跳跃到了这个未知星系引力场的边缘并在那里停下来,这是一个很常见的圆盘状星系,中心密集,外部疏散,期间弥漫着稀薄的星云,整体呈现出非常迷人的蓝绿色,那抹象征着原矿石的光谱信号,就是从离我们最近的一颗行星上折射出来的。它孤零零地飘荡在星系的外围,看上去相当不合群。
拉哈尔紧张地操纵着飞船上的各种探测设备,轮番对这个未知星系进行扫描,过了好一阵,他才报告说,在可探测的极限范围内,这个星系没有生命存在的痕迹,也就是说,“可以判定它是安全的”。我点点头,示意飞船前进。
我们以极慢的速度、一点一点地接近那颗行星,从远处的一个光点,再到逐渐变大的发光圆球,当它占据了飞船舷窗外的整个视野时,眼前几乎是一片毫无差别的雪白,我疑惑地看了眼拉哈尔,“是的,主人”,他有些不安地说,“这是一颗冰球。而且,蕴藏原矿石的概率非常高。”
“重启那些采矿人吧。”
“遵命。”
这并不是一颗表面平坦到完全光滑的冰球,再近一点时就会发现,它雪白的表面同样有斑驳的暗影,只不过颜**分太过微弱实在难以辨别,那是一道道冰山在冰原上投下的影子,之所以不太明显,是因为这颗冰球远离星系中心,周围等距离分布着三颗小型恒星,就像手术室的无影灯一样把它无差别地照亮了。它被那三颗已进入生命末期的恒星束缚在引力中心,被它们带着围绕着遥远的星系中心缓慢地逆时针运动,三颗恒星呈“品”字型分布,中心位置固定住一颗行星,后者居然没有被前者吞噬或者拉扯撕裂,这实在是一种非常罕见的天体结构,以至于拉哈尔都频频称奇。
飞船降落到低轨道,又绕着冰球飞了一圈,探测仪终端显示屏上的曲线徒然增高,这意味着下面原矿石的储量非常丰富。再次确认没有任何危险后,我们缓缓降落到地面。
降落的地方是一片极大地冰原,背靠着一座圆锥型的雪山。雪山的表面非常光滑,冰原也极其平整,就像一面雪白的镜子一直延伸到视野尽头,表面还有很多划痕——粗直线、细直线、虚线、正方形、圆形和正三角形,这些划痕组合成奇怪的巨大图案,随着镜面一起伸向远方。线条颜色非常浅,难怪之前在空中时没有发现。
“看上去像是某种古老的航标”,拉哈尔认真地查看着那些图案,有点不太确定地说。
“指引什么呢?”我问。
“不清楚,或许是像我们这样的飞船吧。”
我突然有种不祥的感觉,想起了草海星球上的石室和那些壁画⑤,难道说这个陌生星球也发生过类似的悲剧吗?
“请放心,主人,即使这些图案是某种航标,那也是很遥远之前的事了。现在这里很安全。”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走出飞船了。
我轻轻点了点头,“尽量小心些,我们毕竟处在完全陌生的环境中。”
拉哈尔很稳重,但在我的眼中,他毕竟还是个大孩子,对于宇宙中未知的一切,他的好奇心理远远大过戒备。我多少能理解,男孩天生就渴望荣耀,无论他诞生在宇宙中哪一个角落,这一点都是共同的,亲自发现并探索一整片未知的宇宙,这对他实在是太具有吸引力了,我暗自有些庆幸,还好,他现在想到的只是“探索”,还没有想到征服。
他带着二十五名采矿人走出飞船,每个人都携带着武器,我在飞船顶部的中央控制大厅注视着他们。他们在冰原上行进的速度很快,不一会就成了视野中的小黑点。实时图像传送回大厅内,画面中是一望无际的雪白,远处稀疏排列着几座圆锥形的雪山,样子和我们背后的这座一模一样。
“主人,外面很冷,接近绝对零度,但是没有风,还好,温度还没有影响到我们的行动。这片冰原实在是太大了,大的好像没有边界……”
他的声音听上去很是兴奋,我不由得笑了笑,“不是还有两颗太阳照着你们吗?”
“这里的太阳光根本都不暖和,就像冷光一样,跟我们以前的家园完全不同”,他一边抱怨着,一边抬头望向头顶,“从我这个角度看过去,太阳就像另一个冰球。主人,你能看到吗?”
是的,从他头顶摄像头传回的画面看,一颗小小的太阳高悬在惨白的天空中,死气沉沉、毫无生机,另一颗太阳落在地平线尽头,只露出了小半边脸,看上去倒是被头顶那颗还要大些,但同样也是惨白色的。还有一颗太阳在行星的背面,从我们这个角度看不到。
据说在地球的远古时代,天上有十个太阳,炎热烤焦了森林、晒干了江河,百姓苦不堪言,有个叫后羿的英雄张弓搭箭,射下了其中的九个,从此后地球才变得宜居。只是不知道后羿如果来到这个星球,会不会期望太阳再多一点?嗯,这个故事不错,有机会讲给拉哈尔听听。
外面,他们已经开始在冰原上打下第一口探井,探测仪能够发现原矿石的大概率储藏情况,但是要确定矿石品位和开采难易程度,还是必须要打个探井,把地底的东西挖上来亲眼看一看才行。
“顺利吗?”
“冰层非常坚硬,主人,但目前还能够克服。”在钻探的噪音背景下,拉哈尔的声音时断时续,听上去有些模糊。
“情况不太好,主人,冰层实在是太厚了,我们已经往下钻了200米,还是没有打穿。”
“换个地方试试?”
“好的。”
结果在接下来很长时间内,拉哈尔他们换了五个地方,都是探测仪信号显示原矿石储量最丰富的地方,但始终未能打穿冰层。
那轮惨白的太阳仍然挂在头顶,另外一轮还是遥遥坠落在地平线下,只露出了小半张脸。如果仅凭太阳的移动,这么久时间就好像没有变过,又好像以不易察觉的方式度过了一个轮回,这实在是诡异而又无趣。但这段时间也不是全无收获,我终于确定了一个事实,尽管这颗星球上的阳光如此微弱,但它们还是能够在地面投下薄薄的一层影子,我们的飞船就被笼罩在背后那座圆锥形雪山的阴影里。只不过这么长时间过去,影子的位置几乎毫无变化。
“现在情况怎么样?”
“还是不行,主人”,拉哈尔的声音听上去有些疲惫,“这里的冰层实在是太厚了。”
我犹豫了一下,“先停下来,回来休息一下再说。”
“我们不累,主人,刚才休息了一会。我想再换个地方试试。”
“停下来,带着所有人回到飞船。”
“可是……”
“这是命令。”我以不容置疑的语气说。
“……好吧”。
他们返回的速度比出去时要慢得多,登上飞船后,每个人看上去都相当疲惫。按理说不应该这样,采矿人的身体是用特殊材料制作的,不管是能量满格还是只剩下1%,他们的行动能力都不会有任何变化,直到能量耗尽的最后一刻。但是现在,每个人都低垂着脸屏、步履蹒跚,奇怪的是,他们体内的能量储备都还不算太低。拉哈尔的状态反而是最好的,回来的路上,他一直在队伍前前后后地照料,帮其他人背负那些重型钻探设备。作为自然诞生的“新新人”⑥,我原本最担心他的身体状况。
“先下去休息吧,补充点能量”,我吩咐其他采矿人,同时悄悄把拉哈尔拉到一边。
“外面怎么回事?”
“冰层太厚了,我们换了几个地方都没能钻穿它”,他沮丧地看着我。
“不是这个”,我指了指那些采矿人的背影,“为什么你们会显得这么累?不应该这样的。”
他那黑亮亮的眼睛怔怔地看着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主人。我们刚离开飞船的时候一切都还正常,但是在冰原上呆久了之后,就感觉有点不对劲,他们说,好像能感到自己体内的能量正在一点点地消失,对,是‘消失’,不是那种正常的消耗,就像是被偷走了一样。你也知道,我们平时并不会感觉到能量在消耗,以前他们从来没有过这种感受……”
“等一等”,我上下打量着他,“你呢?你有这种感受吗?”
他用手轻轻扶着额头,想了一会,“在他们说之前我并没有这种感受,就只是觉得比平时要累得更快一些,他们说了之后,我多少也感觉到一些。但并不是那种‘消失感’,要我说,它更像是……”
“什么?”
“更像是冰块在悄悄融化。”
为什么会这样?我直视着他的眼睛,“现在呢?你现在还有那种融化感吗?”
“没有了,回到飞船之后,感觉马上就好多了。”或许是看出了我的焦虑,他挺直胸膛,大声回答。
我轻轻叹口气,转过头望着舷窗外,冰原还是空空荡荡一望无际,那两轮惨白的太阳,一轮挂在头顶,一轮垂在地平线上,只露出了小半张脸。一切看上去都毫无任何变化,和我们的飞船降落时一模一样,好像开天辟地以来一直都是这样。
“下去休息会吧”,我低声说。
“遵命,主人。”
走出几步后,他突然在我身后停下来,“有一件很奇怪的事……”
“什么?”我转身看着他。
“我也不太肯定,主人”,他有些犹豫,“或许是错觉,对,这里的一切实在太单调了,很容易产生错觉。”
“到底什么事?”
“是这样的,主人”,他吞吞吐吐地说,“就在我们离开飞船往冰原上去的时候,我回头望了一眼,恍惚间看到背后的雪山发生了形变,像是突然要从上面压下来,压在我们的飞船上。我当时非常吃惊,但这幅景象不过是一眨眼的事,等我再仔细看时,发现雪山仍然是光滑的圆锥形,没有任何变化,我们的飞船也好好地停在那儿,于是我想我多半是产生错觉了……”
“你头顶不是有摄像头吗?检查过当时的画面吗?”
“检查过了。后来我还是不太放心,就悄悄回放了当时的画面,但是一切都正常,雪山没有形变,我看了好几遍,最终相信是自己的错觉。”
“当时你为什么会突然回头?是听到了一些声响、还是有某个声音让你这么做?”
“都没有”,他摇摇头,“就是突如其来的一个念头。”
“你做的很好”,我笑了笑,“特别是把这件你认为不过是错觉的事情说出来。”
他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那我下去了,主人。”
“去吧。”
但是他却没动。过了一会,他抬头看着我,鼓足勇气说,“主人,我觉得这个地方有些……”
“有些古怪?”我沉吟着,“是的。”
“那接下来?”
“我们不能继续停在地面,先升到空中吧。”
“我也正想这么建议”,他如释重负地说。
飞船随即返回了星球的近地轨道并停在那里,启动升空的过程中没有发生任何异常,我们的突然造访,在这颗冷漠的星球上没有激起任何波澜。
或许很久很久以前不是这样的,看着舷窗外渐渐变小的圆锥形雪山以及冰面上那些巨大的奇怪图案,我突然想,说不定在遥远的过去中,有过无数陌生飞船拜访过这里,它也曾经有过熙来攘往、热闹非凡的岁月。只不过现在,一切都已经被封印在厚厚的冰层下面了。
为了严格控制能量消耗,飞船内部为船员补充能量都是以缓慢的方式进行,二十五位采矿人加上拉哈尔,充足能量大概需要八小时,
幸好在近地轨道上,飞船上的计时设备还是正常的。
在这段时间内,我产生过无数个念头,又一一被否定。直觉告诉我,这颗星球并不如外表看上去那么冷漠,在它那厚厚的冰层下面,一定还蛰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甚至是某种恐怖的力量,也许就此离开是我们最好的选择。但理性又告诉我,从草海星球出发以来,这里是唯一一个确定有原矿石储藏的地方,我们耗费了那么多能源来到这里,就这样一无所获地离开实在不算明智,而且飞船上的能量还在持续下降……
“主人”,拉哈尔悄无声息地走到身边,打断了我的沉思。
“休息得不错”,我看着他,那黑色的脸庞上,两只圆溜溜的黑眼睛正闪闪发光。
他挠了挠头,那些树叶般的头发簌簌作响,我不禁暗自想笑,他什么时候学会这个小动作的。
“有话想说?”我问。
“主人,你是否一直在考虑要不要返回去?”
“是的”,我看着舷窗外那片耀眼的纯白,“是有些犹豫,这颗星球有点令人难以捉摸。你的意见呢?”
“我建议再次降落。”
“为什么?”
“我觉得我们不能就这样逃跑”,他一脸严肃模样,“它教导我们,生命就是战斗!”
我不由得笑出了声,“哦?与谁战斗呢?你的敌人是谁?它们在哪儿呢?”
“我不知道,主人”,他微微摇了摇头,“但是我知道我们应该回去。不管这个星球上有什么,我们都不应该就这样空手离开,我们必须找到原矿石。为了原矿石,为了我们能抵达最终目的地,我愿意与不可知的一切战斗。”
看着他坚定的目光和丝毫不加掩饰的勇气与真诚,我想笑但是却笑不出来了。“拉哈尔,你真的做好准备,要与不可知的一切战斗吗?”
“是的,主人。我记得很清楚:要活下去就要战斗,与你所处的环境战斗,与你的同类战斗,与其他文明战斗,但更重要的是与你自己的缺陷和懒惰战斗。生命不息、战斗不止。”
他并没有把它的话完整地复述出来,没错,这是它给孩子们上课时说的第一段话,但是后面还有一句:”直到你最后直面‘真一’的那一刻,你才能永远安息。”
他还太年轻,还不明白什么才是“直面‘真一’的最后一刻”,什么才是“永远安息”。我轻轻叹了口气,“好吧,我批准你的建议,飞船现在返回。”
但是意想不到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我们的飞船很快就返回之前降落的那片冰原,刚开始时一切看上去和离开时没有两样,冰原还在脚下闪着白光,那些巨大的奇怪图案也还画在原地,一轮苍白的太阳挂在头顶,另一轮沉在地平线下,只露出了小半张脸,时间在这个星球上好像就从未流逝过,甚至我们留下的探井井架也还孤零零地矗立在冰面上……
但是,那几座遥相呼应的圆锥形雪山却不见了!
它们消失的无影无踪,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或者说只不过是一幅虚幻的影像,是被一扇比雪山表面还要光滑的镜子照出来的幻影。
“确定是这里吗?”我深吸一口气,看向拉哈尔。
“是的,主人”,他怔怔地盯着飞船上的定位仪,又转头向舷窗外四处张望,“空间定位和地理坐标都没有错,我们留下的井架还在这里……那么大的几座雪山,非常明显的参照物,它们怎么会就这样消失不见了呢?”
镇静,我暗暗告诫自己,一定要镇静。
“如果定位没错,那只有一种可能。”
“什么?”一丝烦躁的神情从他眼中掠过。
“那些雪山是活的,它们是某种生命体。”
“不可能!”他脱口而出,随即又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眼神,声音也变得迟疑,“怎么可能?”
“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这个星球上没有任何力量能移走几座山,还能做到不被我们发现,这段时间我们一直在近地轨道上。既然这样,那就只剩下一种解释,这些山是活的,它们自己走开了。”
“活的雪山?”他的语气听上去将信将疑,“可是,之前我们认真扫描过很多遍,这颗星球上没有发现任何生命存在的迹象。”
“生命有很多种形式”,我说,“飞船上现在的所有探测手段都是基于对已知生命的认知,但是宇宙这么大,我们对生命型态的了解其实还远远不够。”
不是远远不够,其实是一无所知,就像草海星球上的那些古老壁画,那些黑色的四方形“石块”,谁又能想得到它们曾经也是高级生命,而且曾经还抗争了那么久?③
“那它们”,他又不自觉地挠了挠头,“它们走到哪里去了?”
“这是个好问题”,我望着舷窗外,白茫茫的冰原上空空荡荡,“它们到哪儿去了呢?”
接下来的一切好像是瞬间发生的。就在我们思索着那些“雪山”有可能去了哪儿时,窗外的冰原上突然暗下来,很快那些巨大的奇怪图案就变得模糊不清,我和拉哈尔对视一眼,几乎同时冲到舷窗前,外面越来越暗,好像头顶那轮惨白的太阳终于把这里抛弃了,但是远处地平线上,那轮只露出了小半张脸的太阳还在。
“头顶”,我朝上指了指,一大片阴影覆盖在飞船顶上,是它们把天上的太阳遮住了。
拉哈尔迅速跑向控制台,一把推下操作杆,飞船像是遭受重击似的剧烈闪动,速度猛然提升,以极小的角度平行于冰面向外极速飞去。但是没有用,光明只是在最初的一瞬间闪现,头顶那团阴影紧接着就跟了上来,死死地把我们笼罩在下面。
飞船连续进行“S”形机动,有好几次我都以为要摆脱头顶那团阴影了,但是它远比我们想的还要狡猾,就像能够提前预测飞船的运行轨迹,怎么也甩不掉。
幸好只是个“没有实体的存在”,飞船的连续剧烈机动几乎不能对我产生任何影响,“到底是什么东西?”我紧贴在舷窗的弧形玻璃上仰望头顶。
“正在分析!”拉哈尔在控制台那边大喊。
它的速度和我们同步,所以从下面看上去它是静止的,位于飞船顶部不高的地方,底部纯平,上面有一个个白色的正三角形紧密地连接在一起。有一瞬间我脑海里晃过了那些圆锥形的雪山,随即又觉得不可能,那么庞大的一座,就算它是有生命的,也不可能移动得像飞船一样快一样灵活。
“结果出来了吗?”我大声问。
“马上!”拉哈尔飞快地说,“是一个巨大的白色正六边形,厚度两层,每层都由很多正八面体构成,每面都是正三角形,结构非常致密,没有热辐射,没有看到动力来源……”
每面都是正三角形,和我看到的一样,八个正三角形构成一个小立方体,许多小立方体又构成一个上下两层的正六边形,到底是什么鬼东西?切蛋糕吗?
“放慢速度!”
“遵命,主人!”
飞船骤然减速,我贴在舷窗玻璃上死死盯着头顶,不出所料,它几乎同时减速。
“停下!”
飞船停在空中,缓慢地旋转着,它也漂浮在飞船正上方旋转,方向与转速和飞船一致,相对高度几乎没变。
奇怪,它完全可以从头顶压下来,或者在刚才的追击过程中直接撞上来,但它却没有这么做,而是始终与飞船保持着不离不弃的距离。它究竟想干吗?和我们玩某个飞车游戏?
连我也觉得这个想法实在是太荒唐了。但是到目前为止,它确实没有表现出任何敌意……突然我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它是要和我们对话!
“跟我出去看看”,我快步走向拉哈尔。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有些犹豫,“还是我去吧,主人,我们还不了解它。”
“没关系”,我笑了笑,“刚才你也看到了,如果它想要摧毁我们,我们早就消失了。它应该没有敌意。”
“那请允许我再带上几个人。”
“可以”。我想了一下,点了点头。
飞船的顶部舱门打开,八个采矿人跟着我和拉哈尔来到顶层甲板,他们都带着武器。“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开火!”我严厉地说。
现在它就漂浮在我们头顶,还在缓缓地旋转。站在顶层甲板上比在飞船内看得更加真切更加清楚,大,它实在是太大了……
就像整整一座山压迫在我们头上,前后左右都看不到它的边界,只有极远处那轮半沉在地平线下的太阳,勉强能把惨淡的白光投照进来,居然在它平滑的底部折射出一道道彩虹,流光溢彩、变幻莫测。透过那层流动的色彩,可以看到它是半透明的,天上的阳光隐约照射下来,每个正三角形整整齐齐地排在一起,连接的非常紧密。
外面确实很冷,我不由裹紧了身上的长裙,拉哈尔和那几个采矿人团团围在我周围,紧张地注视着头顶,手中的武器泛着黝黑的光。
下一步该怎么办?我脑海里飞速运转着,试着张了张口,“你好”。
拉哈尔和那些采矿人猛然转过头,吃惊地看着我。
没有任何反应。我再次开口,提高声音,“你好!”
就像声波传达到它的底部,在那光滑的表面荡起了层层涟漪,其中一些正三角形开始纷纷移动,看得我眼花缭乱,不一会,移动停止了,一些正三角形的颜色变深,组成了一排奇怪的符号。
我清晰地感觉到长裙下的身体里心脏“咚咚”狂跳,尽管那下面什么也没有。我没猜错,它要和我对话!
看到我没有回应,那排奇怪的符号闪了两下,颜色加深,在白色的背景中变得更加醒目。
“飞船里有编译器”,拉哈尔也回过神来。
“马上连接!”
那排符号还显示在头顶,编译器有一个输入和输出的过称,“快一点、快点!”我不停地催促着拉哈尔,同时暗暗祈祷那排符号不要消失。
“没有结果,翻译器没有搜索到可匹配的文字”,拉哈尔沮丧地说。
“怎么办?还有没其他办法?”
“……编译器可以学习,只是需要过程。”
“怎么弄?”
“要试着和它对话,主人,你可以举出一些周围明显的事物,把它们的名字告诉它,然后让它用自己的语言说出� �,不,表达出来。随着词汇的增多,编译器就能熟悉它的语言或文字结构。”
“要多久?”
“这不好说,主人”,拉哈尔又挠了挠头,“或许会很快,或许很慢,关键是要让它明白你在做什么,如果你们能同步,很快就能建立起链接。”
试试吧。“说什么都可以吗?”我问。
“是的,主人,最好是周边的事物,双方都熟悉、都能看得见的事物。”
说什么呢?我不由也挠了挠头,突然灵机一动,指着天边那小半轮太阳,仰头微笑着说:“太阳”。
它没有任何反应,光滑的底部平面上显示的仍然是刚才那排符号。
我想了想,伸直左臂,手指着天边,又高高抬起右臂,指着头顶,再重复了一遍:“太阳”。
话音刚落,那排符号开始变动,排成了一个新的简短符号。
我心里面一阵狂喜,转头看向远处,用手指着另一个方向的视野尽头,“冰原。”
一个新的符号出现了。
“它很聪明”,拉哈尔轻声感叹。
是的,我顾不上回答,又指了指自己,“我们”,然后指向它,“你们”。
这个两个新的符号同时出现。
我轻轻地顿了顿脚,用手指着脚下,“飞船”。符号跟着变化。
“它听得懂,它完全听得懂”,我紧紧抓住拉哈尔的手臂,开心地大笑起来。
符号居然跟着我的笑声开始变化,这次要简洁得多,看上去就像一张笑脸。
“怎么样?可以了吗?可以了吗?”我高兴地蹦起来。“太少了,应该还不能完成”,拉哈尔低头看向编译器的显示屏,紧接着发出一声惊呼,“我的天!”
“怎么回事?”
“它居然把自己的语言系统传送到编译器里了!”拉哈尔目瞪口呆地看着我,“它居然是高等生命,天呐!”
我按捺住内心的激动,抬头望向它,就在这时,它底部上的平面又开始飞快变动,最后显示出一个复杂的符号。
“它说什么?”
“稍等,正在翻译”,拉哈尔把显示屏递到我身前,几秒钟后,那上面出现一行熟悉的文字:
“你们从哪里来?”
“怎么回答?”我抬头看着拉哈尔。
“直接对着显示屏说就可以了,编译器可以把你的话翻译成它的语言系统,投影在飞船表面。”他比我还要激动,握着显示屏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用最平静的语气说:“我们来自很远的地方。”
编译器很快就把我的话变成那种奇怪的符号,投射到脚下的甲板上,它一下子就看懂了。
“有太阳那么远吗?”
我愣了一下,明白它说得是那几轮惨淡的太阳,“不,比你们的太阳要远得多。”
“你们来这里干吗?”
“我们的飞船缺少能量,来这里寻找能量。”
“我知道你们的飞船缺乏能量。你们还会走吗?”
“是的”,我一边说一边不由自主地点点头,“找到能量后我们就要离开”,想了一下,我又补充说,“我们要不了太多能量,请帮助我们。”
拉哈尔偷偷看我一眼。
“我可以给你们能量,无限的能量,但是请你们不要离开。”
我的脑海飞速运转,片刻之后,我问:“以前这里有人来过吗?”
“很多很多飞船都来过。”
“那些冰面上的巨大图案?”
“是的,那些图案就是航标。以前这里曾经非常热闹,来过很多人。”
“后来呢?”
“后来他们都走了。”
“去哪里了?”
“我不知道。”
“都消失了吗?”
一长串符号滚动显示出来,“他们都走了,我不知道他们去哪里了。这么长时间以来,我很寂寞,这里除了冰雪什么都没有,所有的飞船都离开了。只剩下我。”
我迟疑了一下,“你为什么没走?”
“我不能离开,我必须看守这里,这是我的职责。现在你们来了,这真是太好了,请你们留下来陪我,留下来吧。”
我摇了摇头,“恐怕不行,我们补充能量后就要离开,和你一样,我们也有自己职责。”
拉哈尔轻轻碰了我一下,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那些符号开始在表面上剧烈地跃动,就像是一个人正在进行复杂的思考,最后,它们终于定格成一段话:
“我不允许你们离开,你们就不能走”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只觉得眼前一暗,紧接着就明白过来,它正从头顶上铺天盖地般的径直向我们压下来。眼前闪过几道刺目的亮光,然后豁然开朗,伴随着一阵沉闷的声音。
惨淡的太阳重又从头顶的天空中照下来,它不见了。飞船表面落满了晶亮的碎片,不知道有多少正八面体被刚才的开火击碎。
拉哈尔把我从地上扶起来,我甩开他的手,愤怒地大喊:“谁?刚才谁在开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