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每天晚上,我都会做梦,做很多梦,好像刚一闭上眼,那些梦就自动来找我了。但醒来之后,却很少有一个完整的梦能留下来。
但还是能分辨的出来,这么多模糊不清的梦中,有一些是我自己的,有一些是绍伊夫的,还有一些是小兰的,另外一些,我也不知道是谁的。
有一个梦,即使在醒来之后,我仍然记得很清楚。好像是正在练习某种技能,我盘腿坐在地上,周围空荡荡的,我的双手摆放在两边的膝盖上,微微闭着眼,呼气、吸气、呼气、吸气……脑海中有一个声音在说话,语速缓慢而平稳,几乎毫无波动:“最重要的是平衡,放空自己,忘掉自己,把自己融入周围的时空,感受世界每一刻震动,与之保持相同的频率……”
我知道,这是绍伊夫的梦。
然后我就轻轻地漂了起来,是的,这种感觉很明显,尽管这是他的梦,但我同样能感觉到那种漂浮感,身体仿佛没有了一点重量,比羽毛还要轻盈,一阵看不见的风把它带起来,在空中微微荡漾……我欣喜若狂,转着头四处张望,“快看啊,我成功了!”然而还没等喊出声来,那种失重感就骤然消失,我又重重地跌回地面。
“别灰心”,我在梦里对绍伊夫说,“再试一次。”
“我已经试了很多次,总是不能成功”,他低着头,懊恼地用手一下下捶着地面。
“再试一次,按照那个声音说的做。”
他摇摇头,闭上眼深深吸口气,开始又一次尝试。
“不要尝试”,那个声音又开始了,“不要去试,只需要放空自己,然后忘掉自己,最重要的是平衡……”声音渐渐远去,消失成一片模糊的背景。
这次要比之前好得多,我成功地飞起来了,重重墙壁不再是阻隔,我轻而易举地来到建筑外部,大地在我身下飞快掠过,远远看去,眼前的一切都失去了距离,远处近在眼前,我醒悟过来,我是在奔跑,但速度还要快得多,而且每一步都没有踩在坚实的地面上,而是踩在虚空中。看不见的风从四面八方向我涌来,托举着我不停向前。
眼前的景象变得陌生而又熟悉,是楼群,一栋栋灰色的楼房在我的脚下迅速后退,楼栋间星星点点的灯光连成了一片,头顶是深灰色的天空。我恍然大悟,这是我的城市,我正奔跑在黑夜里的城市上方!这个念头刚一出现,我就开始不断下坠。
不要慌,不要慌,平衡,最重要的是平衡……我吐出身体里最后一丝空气,伸张双臂放空自己,尽全力吸入四面八方涌来的风,更多的风,我又开始奔跑了,踩着风……
一个黑乎乎的圆环突兀出现在前面,像一把撑开的巨伞挡住了去路。停下来,请停下来,我在心中默念,无处不在的风停下来,稳稳地把我托举在半空中。
我记得这里,这里是城市的游乐园,以前我和小兰经常来。那把撑开的巨伞就是游乐园里的摩天轮,现在是夜晚,它已不再缓慢转动,像是一个巨大的停了摆的时钟,默默地矗立在城市上方,那些缠绕在上面的一道道串联彩灯也都熄灭了。从我的角度看过去,它就像一只硕大的黑色眼睛。
白天可不是这样的,它几乎是一刻不停地在转动,保持着永远不变的缓慢节奏。每次,我和她一坐进最底下的轿厢,都盼望着它能快一点,把我们带到最高点,然后在那里能多停留一会,好让我们能多看看下面这座城市。但是不可能,它一直都转个不停,我们只能在最高点停留一小会,然后就往下、往下,一直往下,周而复始,几近永恒。有时候,我甚至都不清楚它是否真的会向上,还是永远一直在向下?
身处最高点的那一小会,曾经是我们最珍惜的时光,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我们每次来游乐园,都会直奔摩天轮,其他项目都不会玩。排队,进去,上升,下降,出来。再排队,再进去,再上升,再下降,再出来……我们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像傻子一样乐此不疲。我们一坐进那个小小的轿厢,就紧紧挨在一起,互相握着手,什么话也不说,只是随着它一点点往上。
看到大半个游乐园了,看到整个游乐园了,看到外面的街道了,看到半个城市了……我们只用偶尔交换一个欣喜的眼神,然后就迅速转过头去望着窗外,生怕漏掉一点风景。终于,一种看不见的缓慢而又坚定的力量,在冥冥中推动着我们,把我俩欢乐的心情也带到了最高点。“真美啊”,小兰在我耳边喃喃低语,满心欢喜。
再到后来,我们甚至不用睁开眼睛,就知道快要升到哪里了,可以看到外面哪些风景了。我们和摩天轮已经达成了一种默契,等我们睁开眼时,轿厢恰好正要升到最高点,几乎分秒不差,我们瞪大眼睛,紧紧贴着玻璃,贪婪地想把外面的一切全部都收进来,我们知道,这种满足不会超过五次心跳的长度,轿厢就要开始下降,我们轻轻叹口气,松开一直握着的手,互相用眼神交流着,什么都不用说。
你刚才看到了吗?
我看到了,你呢?
我也看到了,可惜,就是太短暂了。
是啊,要不再坐一次?
好啊!
我们就这样看着,然后跨出轿厢,再去排队,手牵着手。摩天轮下等待的队伍不长不短,足够我们仔细回味刚才的满足。与最高点的风景相比,下降和等待都不算什么。
记得有一次,我加了很长时间的班,好不容易才休周末。早上起来后,我们匆匆忙忙吃了早饭,心照不宣地收拾下楼奔向游乐园。买了票以后,我们沿着熟得不能再熟的路线,说说笑笑的径直朝摩天轮走去。我们都没注意到,它并没有转动,它是那么地明显,在游乐园之外很远就能看到,但在我们的意识中,这相当于是不可能的事情。
我们一直到走近才发现,今天摩天轮不开放。
怎么回事?排队区栅栏紧闭,入口挂着一块“设备检修”的招牌。工作人员告诉我们,摩天轮昨天出了故障,转到一半时突然停止了,把上面的人吓得哇哇大叫,今天停止开放。
“什么时候能修好?”我们急切地询问。
“这可说不准”,工作人员慢悠悠地说,“其他项目今天都开放,过山车、海盗船、大摆锤,那些都很好玩啊。”
我们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工作人员奇怪地看着我们,他不明白我们摇头的意思。我们其实是在羡慕昨天那些人,摩天轮运行过程中突然停下来了,我们怎么从来就没有这种好运呢?我们来了这么多次,摩天轮从来没有出过故障,它好像一直都不会停止,永远保持着恒定的速度在转动。
可惜,真是可惜,如果昨天我们在摩天轮上,它停止的时候我们一定在最高点,我对此坚信不疑。想到这里,我俩不由得微微笑起来。
我们手牵手站在摩天轮下,抬头朝上望。“那里”,我指给小兰看,有个工人正在上面,他手脚并用,顺着检修通道,很快就爬到了最高点,跨坐在那里。
“他会不会掉下来?”小兰突然担心地问,“不会,他拴着保险绳呢”。这么说的时候,我又有点不太确定,从地面看上去,他就像是一只微不足道的小小蚂蚁,依附在这巨大的钢铁机器上,还要努力让它正常运转。是的,等摩天轮停下来,我才发现它就是一个巨大的钢铁机器。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突然有点羡慕那个检修工人,我看了眼小兰,她神往地抬着头,一直盯着他,她也是这么想的,我突然有点嫉妒他了。
后来我们只得回家,一路上都怏怏的,也没怎么说话。
现在,这个钢铁机器就在我面前,已经停止运转。我仔细地打量着它,尽管和它已经这么熟了,但这还是我第二次看到它停下来。从空中看过去,它比地面上要凄凉得多。在深灰色的夜空中,它就像是失去了伞面的一把巨伞,被随意丢弃在那里,但是伞的骨架犹在,完好无损,仍然坚固。没有伞面的雨伞还有存在的价值吗?我自嘲地笑了笑,有吗?应该还有吧?
飞过去,飞过去,我用意念控制我的身体,缓缓地移向最高点的轿厢。轿厢里空空荡荡,我坐在顶上,从高处看下去,星星点点的灯光渐渐熄灭,城市就像隐藏在深不见底的大海里,只有一串串路灯提示着它的存在。风变小了,变成了连绵不绝的空洞声音,呼呼地掠过耳边。我终于如愿以偿,长久地停在了摩天轮的最高点。
但是并没有预期的那种持续不断的满足感。摩天轮如果停止了无休止的转动,就像一座停止了摆动的时钟。
对,从那一刻开始,不,甚至更早以前,时间就停止了,把我一个人留在了原地。摩天轮其实是一直向下转动的,我终于明白过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