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后,迎来齐王陈留的二十七岁生辰,他身为大燕的求和质子,在客国本该独善其身,但皇帝为了表示燕汤友谊,特地在玉华殿为其贺寿,也是想要六宫好好热闹一番,毕竟近来烦心事太多。
既然皇帝如此重视齐王,加之这人连救自己两命,江淮自然要细心准备贺礼,精挑细选之后,她看重了一柄乌木金纹镂空宝扇。
这扇子的金贵之处不在于材质,而在于那精细的工艺,江淮又在上面亲自题了幅字,齐王会知道她礼轻情意重的。
在那生辰宴的前一天,皇帝召慕容秋入宫,因着此事是交给他去办的,遂问道:“一切都办妥了吗?”
慕容秋拱手道:“皇上大可放心,老奴已经周全各处,这次生辰宴不会出任何差错,叫我大汤在一个质子面前失了颜面。”
皇帝眼睛没离开那折子:“那就好。”
而秦戚刚准备送茶进去,听到声音连忙停了下来,一面木墙之隔,他听到慕容秋又道:“皇上,您何必如此看重一个质子。”
皇帝则淡淡道:“朕不是看重他,朕是看重大燕,那燕王虽然脾性鲁莽但实在善战,日后兴许能为大汤所用。”
“还是皇上想得远。”
慕容秋平静道。
皇帝对于他的奉承丝毫没反应,只是道:“对了,听说那齐王自幼对乌木过敏,闻了就会窒息,你注意些,殿里不要有乌木装饰。”
木墙外的秦戚本打算出去,听到这话却又猛地停了下来,把耳朵凑得更近了些,听皇帝又道:“多放些沉香木椅,齐王喜欢。”
慕容秋点头:“老奴知道了。”
而秦戚已是心急如火,江淮送给齐王的礼物就是乌木宝扇,若是真的让齐王犯病,岂不是要闯了大货,迟疑几秒,飞快出去了。
待那人走后,慕容秋突然转头看向那面木墙,精明的双眸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光,随即低低道:“看来是去报信了。”
皇帝抬头,瞧着那木墙透出来的黑影消失,面无表情:“秦戚也侍奉龙案许多年了,他做过什么,朕心知肚明,但执意留着他,不过是想给太后和旧臣一个面子,现下看来,是不能再留了。”
慕容秋冷淡一笑:“皇上说的是,乌木无妨,殊不知齐王真正过敏的就是沉香,等到事发之时,皇上便可将秦戚和江淮一箭双雕。”
“秦戚要办。”皇帝垂眸奏折,“江淮得留着。”
慕容秋的笑容瞬间敛回,却识趣儿的没有多言。
皇帝便继续道:“江淮可用,朕不过是想削减她的势力罢了,以至于更好控制罢了,这些日子你也辛苦了,先回去休息吧。”
慕容秋颔首:“老奴告退。”
……
……
“大人,这好好的乌木宝扇怎么不要了?”
玫儿见江淮如此暴殄天物,有些可惜的说道。
江淮得了秦戚的消息,登时心悬,心道自己好悬酿成大祸,遂又在库里寻了一条价值昂贵的沉香木手串,替换进了锦盒里。
“我要了它,它就得要了我的命。”
江淮说罢,封好那锦盒,低低道:“幸亏御前有秦戚。”
玫儿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而江淮手抚着那锦盒,眼神投出窗外,不知为何,即便灾患以除却还是不能心安,许是觉得秦戚在御前一人太险,亦或是旁的。
这种心情一直延续到翌日的生辰宴,六宫齐聚,皇城九阙斥满了久违的欢声笑语,上座齐王举杯,感谢皇帝如此敬重。
那人举杯回敬,淡笑道:“不必客气,你远来是客,又逢生辰这么如此重要的日子,隆重一场也是应该的。”
江淮把玩着面前的酒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心道自己在西昌的时候,怎么没有如此待遇。
一旁的花君点了点她的宴桌:“想什么呢?”
江淮轻摇了摇头:“没什么。”
花君没有多问,只是这一转头,她瞧见了对面的宁容左,那人懒散的靠在椅背上,漂亮的眸子一眨不眨的盯着前面。
——盯着江淮。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那样一双绝美的双眼,花君却只觉得不寒而栗,这种眼神,宁容左从来没有对另外的女子表露过。
只有看向江淮时才会出现。
那是一种很霸道的占有欲。
她微咽口水,重新准头看向什么都不知道的江淮,那人不喜欢这种明面热闹实则寂寥的场合,只低着头摆弄碗筷。
君幸。
你怎么会招惹上他。
花君想着,忽然听不远处的皇帝开口道:“君幸,你桌前是什么东西?可是要送给齐王殿下的生辰贺礼?”
他这一开口,众人的目光一瞬聚焦到江淮的桌前,那人果然如皇帝所言放着一个绒面锦盒,那人也抬起了头。
“回皇上,这正是微臣给齐王殿下备的寿礼。”
江淮回答道。
对面的宁容左冷淡道:“我们的礼物昨日就送去了,怎的御侍大人这样特殊,还是说……要现在送给他?”
江淮淡淡道:“殿下不知,二月安陵王兵变的那天,若不是齐王殿下出手相救,微臣怕是早已死在了那凌霄殿外,所以想着殿下的生辰贺礼不能马虎,一定要亲手奉上。”
齐王闻言,饮酒道:“御侍大人客气。”
江淮站起身来,当着众人的面淡笑道:“殿下说笑了,我本来也打算昨日给您送去,可是殿下生辰实在繁忙,便想着宴会结束后再给也不迟,更能好好道谢,既然这会儿提了,那就现在给了也无妨。”
身后的玫儿接过,恭敬的交给了齐王。
皇帝紧盯着那个锦盒,淡淡道:“齐王不介意,打开来看看,也好叫在座诸位开开眼,君幸又准备了什么好东西。”
齐王没有拒绝,直接打开了那个锦盒,从中取出一条冗长的沉香木手串,拿出来视众,使得皇帝瞳孔微缩。
果然不出所料。
秦戚将那日听来的事情告诉江淮了。
而站在他身后的那人,面带微笑,还不知道自己闯下了弥天大祸。
皇帝似乎带着期盼,往前伏了伏身子:“沉香木手串?这可是难得的好东西?齐王……你可喜欢?”
这人沉香木过敏。
可谁知,齐王将那手串凑到鼻前闻了闻,竟然丝毫没有意料之中的过敏反应,只是道:“这沉香又叫沉水香,木质硬,不浮于水,味微清苦带着甘甜,倒是上品,多谢御侍大人了。”
江淮见齐王无恙,也松了口气,和皇帝身后的秦戚对视一眼,拿起身前的酒杯回敬齐王:“殿下客气了。”
这下,皇帝倒是一头雾水了,不是说这燕来齐王对沉香木过敏,别说是接触肌肤,就算轻闻一下就会呼吸闷窒,浑身起疹,怎的他把玩了许久也不见任何过敏反应,难道消息有误?
不可能。
慕容秋憎恨江家入骨,怎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用假的消息设了这场计,这根本不可能。
但事已至此,皇帝无法开口相问,只是道:“这沉香木医的效很是不错,能清神理气,补脏止咳,你便随身戴着吧。”
“不必。”
齐王话锋一转,将那手串放回锦盒里。
而就在皇帝以为他要说出来过敏之事时,却听那人道:“我一直在用药理的倒流香熏衣,再用这沉香木,怕是会月满则溢。”
“咯噔!”
话音刚落,殿中响起一道不和谐的落杯声。
花君见江淮失手翻了酒杯,忙把自己的手帕递过去:“怎么这么大个人还拿不住酒杯,真是让人放心不下。”
江淮方才听到齐王说倒流香三个字,一时僵住失了手,这会儿赶紧讪笑着点头道:“郡主见笑了。”抬眼皇帝,“微臣失宜了。”
皇帝淡笑道:“无妨,朕素知你能喝酒,但也要少喝。”
江淮忙道:“皇上说的是。”
她推开擦桌子的玫儿,心内已是翻江倒海,倒流香盛产大燕,她早就怀疑永巷那夜进来给自己擦药的是齐王,可苦于没证据,这会儿听他自己亲口说了,一时脑乱如麻。
他为什么要偷偷来给自己涂药。
莫名其妙。
“君幸?”
皇帝察觉到她的异样,问道:“你怎么了?”
江淮稳定下心绪,淡淡道:“皇上见谅,微臣近来身子不适,今夜席间又不免贪杯,有些酒醉而已。”
“那就好。”皇帝道,“朕听说……信州那边……高阳王的身子怕是熬不了多久了,朕不能离开长安,过些日子你去一趟。”
在外人看来,江淮身为旧臣,去探望是应该的。
可知情人心里清楚,高阳王可是江淮的亲王叔。
“微臣遵旨。”
江淮道。
……
……
待宴席散去,秦戚扶着皇帝回了浴堂殿,他坐在案前,挥手叫孟满进来,那人入殿后手里端着一个银盘,上面放了杯酒。
秦戚以为皇帝要喝,忙道:“皇上,今日席间您已经饮了不少,若是再喝的话,明早头晕不说,也太伤身了。”
深夜一片漆黑,殿里影绰飘摇,皇帝坐在龙书案前,闻听此言露出一抹冷笑,阴阳怪气道:“伤身?那你替朕喝了吧。”
亲戚一愣,讪笑道:“皇上说笑了,老奴不会喝酒。”
“不会喝酒?”
皇帝语气怪异,又蓦然扬高:“倒是会和江淮暗通款曲!”
秦戚闻言浑然怔住,旋即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皇上?”
皇帝表情严厉,咬牙道:“秦戚!你好大的胆子!”
秦戚心内激荡,竟没想到自己居然被发现了,茫茫然才醒悟这是皇帝和慕容秋的陷阱,硬撑着头皮道:“老奴……老奴不知道皇上您在说什么……还请……请皇上明示。”
“不知道?”皇帝拍案,“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聋作哑!朕那日才和慕容秋说了乌木的事!江淮转眼就将贺礼换了!若不是你私下将此事告诉了她!她难道还长了顺耳风不成!”
秦戚只觉得雷劫在头:“老奴不敢!”
皇帝面无表情:“秦戚,朕记得曾和你说过,看在你侍奉了二十余年的情分上,从前你的所作所为朕一概既往不咎,也警告过你,不要再得寸进尺,你却一而再再而三的挑战朕的底线。”
猛地挥手,孟满便将那被毒酒递到了秦戚手边。
皇帝绝情道:“从前江淮在广邳,朕可以容忍你在身边,可如今那人回来了还复职了,你和她,要谁活,你可要想清楚了。”
秦戚身为江家远亲,也算是旧臣一员,当年被太后安插在皇帝的身边时,他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只是没想到,竟然时隔了二十余年。
罢了罢了,如果他今日死了,能换江淮在前朝平安,也值了。
“皇上。”
秦戚低低道:“御侍大人一向忠心,恳请您……不要为了老奴的事情而迁怒于她,她是真心为君主着想的。”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希望皇帝可以相信他的临别直言。
但那人没有回答。
秦戚苦笑,拿起酒杯的那一刻,那颗跌宕了二十余年的心,终究是安稳落地了,没有犹豫的喝下毒酒,半滴不剩。
果然是中原剧毒九段红,毒性发作的迅如惊雷,仿佛将他的身子活生生的劈开,疼痛蚀骨钻肉,他很快就没了意识。
只是嘴里还在不断的流出黑色的血液。
秦戚就这样死了。
孟满拿着那银盘站着,从始至终没有表情。
而龙案后的皇帝却眨了眨眼,伺候了自己整整二十四年的人,就这样死在了眼前,轻若鸿毛,感觉有些不真实。
“孟满。”
皇帝语气疲惫:“拖去火场烧了,就说是御前失宜。”
孟满却道:“皇上,既然您不想声张,倒不如说……秦总管是年纪太大无法伺候龙案,才辞宫归……”
“不必。”皇帝拒绝道,“还是要警示江淮的。”
孟满蓦然醍醐,随后依言照做。
那黑红的血迹拖的老长。
皇帝一直目送那两人出去,他嗅着那殿中闷窒的血味,只觉得有些头疼,借着烛火的光,垂眸案上的那封奏折。
——高阳王病危。
但解心宽。
高阳王死后,在朝旧臣就只剩下江淮麾党,日后控制起来想必定是如鱼得水,皇帝至此,终于长长的呼了口气。(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