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欢这么一起身,玉华殿所有人的脸上都布满了愕然,随即不约而同的看向龙座上的皇帝,皆大气也不敢喘。
长欢这可是大不敬啊!
对面的秦德妃见状,也面色局促的唤一声:"长欢,你这..."
那人充耳不闻,脚步利落的带着望云离开了。
秦德妃为人母,不得不为自己女儿求情,遂道:"皇上见谅,长欢这丫头不善饮酒,许是身子不舒服,您..."
"罢了。"
皇帝并没有过分深究,他当初重用韩渊等一行学子,除去想要和世家抗衡,就是为了扶持长欢和宁容左等人对打,谁想到一时疏忽,叫她如今在朝上发展的如日中天,惹得自己有时也难以控制。
譬如今夜。
女儿给老子摆脸色。
皇帝深吸了口气,眼里到底是泛出些许薄愠来,但除夕夜这么重要的日子他只能作罢:"既然长欢不胜酒力,那便叫她下去休息。"
他顺着秦德妃的话说,也是给了自己一个面子,一指那被打的有些气若游丝的女子:"至于江淮,今日这十九个巴掌就是你的教训,日后必须踏踏实实的呆在永巷,不得再私自乱闯了。"
众人闻言,将目光重新投到殿中那人的身上,只见江淮乌发松散犹如垂云,一双眼黑而且黑,稍微动作那嘴角的血便往下滴,虚弱的撑地俯首,声音谨小慎微道:"奴婢记住了。"
皇帝见她被打成这样,有些于心不忍,毕竟这是他一手带起来的孩子,遂瞥了一眼面无表情的抬头,挥手道:"孟满,带人下去。"
孟满点头,走过去架起江淮的身子,将她带了出去。
宁容左的视线始终未离开她,待其走后,瞧着那一行滴在地上犹如红花的鲜血,双眸阴鸷,一把松开攥着骆择善的手。
那人轻嘶一声,方才右手就没了知觉,这会儿看时竟发现那皮肤出现大片青紫,指甲也略微淤血,双眸眨出泪来,登时醍醐灌顶。
他哪里是对自己好,一切不过是为了江淮。
骆择善恨极,但她也没蠢到这个时候还不依不饶的地步,更何况阖殿最有话语权的长欢都走了,她也只好把苦水全部咽下。
"老四,叫人把北东宫的那盆盆景搬来。"皇帝吩咐道,"不管怎么说,这天福还是要祈的,老祖留下的规矩不能破。"
长欢这样骤然不顾规矩的离席,自然显得宁容左有礼孝顺,他闻言对修仁挥手,那人点头后带着那四位侍卫去了北东宫。
皇帝见势,又对那跪着的三人说道:"你们都起来吧,今夜是长欢和太子妃情急失言,冤枉了你们,快快落座吧。"
郭瑾闻言,连忙道谢,伸手扶起一旁的花君,那人眼睁睁的看着江淮被连抽了十九个重巴掌,眼眶泛红,情绪有些低迷的坐回去了。
而骆宛竹则松了口气,这简直是在阎王爷手底下走了一遭。
三人落再次座后,殿中一切看似恢复原样,但气氛早已和方才不同,欢声笑语不在,到处都弥漫着紧张的呼吸,让人心神不宁。
不多时,修仁和那四名侍卫带着那新的岫岩玉盆景上殿,司天台的庞密按规矩祈天福,但众人仍是活络不起来。
"铛——"
皇城东侧镇天塔里的金钟被守卫用力敲响,那雄厚如虹的声音瞬间贯穿了整个长安城。
子时已过,除夕结束。
迎来的是端和二十五年,大年初一。
...
...
金钟被敲响之后,皇宴进行到后半阶段,太后提前由书桐扶着回去了御景殿,皇帝也疲惫的眨了眨眼,叫大家最后举杯,散了宴席。
"恭送皇上——"
众人送走了皇帝后纷纷结伴离开,骆择善担心宁容左会因为江淮的事情而迁怒自己,想要趁乱离开,却被那人一把拽住。
她方才和长欢一唱一和极具默契,这就不由得让宁容左怀疑,今夜之事兴许是她和长欢一起策划的,遂低冷道:"你..."
"择善。"
不远处传来皇后沉静的声音,骆择善抬头看过去,就见她冲自己招了招手,像是故意庇护道:"本宫今夜醉酒,兰挚手受伤了,你过来伺候一下,今夜就留在昭阳殿吧。"
骆择善如临大赦,费力挣脱开宁容左的手,走过去扶着皇后,却从始至终都不敢抬头,生怕对视上宁容左那愤怒的眸子。
"母后。"
他微微抬下巴,眼底暗暗闪烁着愠怒:"今夜是除夕,哪有您这样拆散夫妻团圆的,还是叫择善和儿子回去吧。"
皇后怎会不知道让宁容左把骆择善带走的后果,这人因自己所迫才一直没有休妻,看今夜这架势是八九不离十了。
"老四,择善在昭阳殿你合该放心。"皇后意味深长道,"永巷里的那位,才是你该不放心的,你若是再不去就要天亮了。"
宁容左闻言,深吸了口气,转身离开。
而骆择善听着那人脚步声渐小,这才小声抬头道:"多谢母后,只是儿臣今夜睡在北东宫就是了,昭阳殿..."
"本宫也没想到叫你跟我回去昭阳殿。"皇后甩开她的手,冷下脸道,"不长记性的糊涂东西,上次为难江淮被他打的巴掌好了?这么快就重蹈覆辙?"
骆择善一骇,连忙道:"儿臣不敢。"
皇后冷哼,语气古怪道:"不敢?本宫看你胆子大得很啊。"环视周遭,见无人注意后又厉言道,"你知不知道,你今夜惹了多大的祸。"
骆择善不解道:"...儿臣不知。"
皇后见她这般愚蠢,眼底藏怒懒得再理她,而一旁的兰挚见状,这才小声的对那人解释道:"太子妃您糊涂啊,今夜福物受损之事,大家都看出来这幕后真凶是长欢公主,这本是她一人做戏,可您今夜和她这般同心,难免会让皇上怀疑...太子殿下也插了一手啊。"
听完兰挚的一席话,骆择善这才反应过来,慌乱的摇了摇头:"可是殿下并没有...并没有和长欢公主合谋啊。"
兰挚忙伸手叫她别急,安抚道:"无妨,太子殿下最后和公主当殿为江淮争执时,就已经撇清嫌疑了。"
可骆择善的心仍是放不下来,恐慌的看着皇后:"母后...择善今夜冒失,险些给殿下惹了麻烦,您...您别生气。"
皇后冰冷的蹙了蹙眉,算是最后的警告:"骆择善,当年本宫为何叫老四执意娶你,想必你心里清楚,如今骆礼维失势,若不是本宫拦着,他早就把你休了去娶那个江淮了。"
骆择善听着,心里不甘却又不得不屈服于事实。
皇后则继续道:"本宫如今留着你,就是要你占着这个太子正妃的位置,好叫旁人难以对太子动歪心思。"略微沉默,"今天本宫把这话说明白了,你好自为之,若有下次失言,本宫也保不了你了。"
说罢,带着兰挚疾步离开。
骆择善站在原地,眼眶浮着微红的光,含恨咬牙,瞧着自己那被握的青紫的手,吧嗒一声掉下难咽的泪珠来。
"二姐。"
骆宛竹不知何时走了过来。
骆择善没有转身,只低低道:"宛竹,你得帮我。"
...
...
明明是初一新年,可永巷里的风却越刮越烈,宁容左浑身的酒气被吹的散去,转眼进院来到江淮的屋前,他像往常一样伸手去推,可是屋门却从里面被锁上了。
"殿下?"
玫儿的屋子里,山茶睡眼惺忪的走了出来,她衣服半披着,看样子是出来出恭,遂问道:"江淮呢?"
山茶把衣服紧了紧,看样子还不知道今夜的事,只随意的指了一下北屋的位置:"应该在屋里啊,大人不是说晚上等您吗。"
宁容左微微蹙眉,挥手叫她离开,随即对着那屋门敲了敲,试探性的唤了几声:"润儿?润儿你...睡了吗?"
大抵是三次呼吸后,里面传来江淮极低的声音:"还没。"
宁容左松了口气,小声道:"我不放心你,你先把门打开,叫我进去看你一眼可好?"
"不必了,你先回去吧。"
"我说了我不放心你。"
"我没事,只是今夜太累了,心里烦躁,你若是想看我的话...过几日再来吧,我得睡了,明早还有很多事要忙。"
宁容左闻言心疼不已,根本走不开,抚手在门上:"润儿,今夜没能护住你...是我无能,你别这样,你把门打开。"
"别这样说,你为了我和长欢公主闹成这样,我已经很感动了,只是我现在真的不想见人,你还是回去吧。"
宁容左脸色为难:"你是不是因为..."微咽口水,"我那句择善...你别生气,我是为了..."
"我知道。"
屋内的江淮就站在门的对面,两人只是一步之遥,她脸上的伤口掩在黑暗中,淡淡道:"我知道你的用意,我从来没生气过。"语气忽然低至尘埃里,"只是...你回去吧。"
宁容左察觉到她语气中的异样,如何能安心离开:"润儿,就算我求你了,你把门打开,叫我看你一眼还不行吗?"
江淮后退两步:"我也求你了,你先走吧。"
'你先走吧';四个字说的声音微扬,宁容左蓦然一愣,知道她今夜是铁了心不想见人,只得道:"你脸上的伤口..."
"我这里有药。"江淮道。
宁容左彻底没了理由,这才道:"...那我就先回去了。"转身沉默几秒却又转过身来,低低道,"润儿,以后再也不会这样了。"
江淮点头:"我知道。"
"...润儿。"宁容左忍住破开门的冲动,万分不舍的说道,"润儿我...我爱你。"
这次江淮无言几秒,才再次答道:"我知道。"
她说完,盯着那白色窗纸上的黑影,片刻才渐行渐远,江淮知道宁容左终于离开了,茫茫然转过身坐回了桌边。
脸上的伤口传来火辣辣的剧痛,她不敢伸手去触碰,只用干净的毛巾沾了热水,将嘴角的血涸一点点的擦拭下去。
桌上有一面小圆铜镜,江淮拿在手里,借着火光盯着自己的脸,只是在那一片漆黑和红灼中,伤口看不清,轮廓若隐若现,她只看到了自己眼睛,好似铜镜里面也有一个人在死死的盯着她一样。
那是一双精诡的眸子。
在此一刻,瞳孔里充斥着不甘和愤怒,还有那疯狂的想要快意雪耻的欲火,之所谓秉性难改,她口说放弃仇恨,心里也是如此,但骨血里那本能的复仇之火仍是没办法彻底浇息。
但事到如今她只能忍。
咬碎牙齿的忍。
'哗啦——';
江淮伸手一把将那铜镜扣在桌面上,那左手的指甲在那铜面上隐怒的划出些许痕迹来,深吸了口气,低低道:"身如草芥,命不由己。"
好一个身如草芥,命不由己。
她方才说谎,这永巷里怎么会有伤药,只有上次眉骨青紫,那齐王陈留送给她的祛瘀药,但疗效不同,也没办法往伤口上涂。
因着屋里没有燃炭盆,江淮起身脱下那褐色粗衣,便合着那件天蓝色的冬袍钻进了被子里,她把头埋得深深的,全身弓成一团。
深夜过后,天地间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中,茫然间听到有人开门的声音,但她又疼又冷又累,根本醒不过来。
意识朦胧时,有人靠近她的床榻,再然后,脸上灼热的伤口忽然接触到一种冰凉的膏体,融化进裂口时也不刺激,瞬时缓解了她的痛楚,那紧皱了许久的眉头也悄然松开,呼吸也不再因疼而断续。
只是在那临入梦前,还有反应能力的前几秒,江淮好像闻到了一股熟悉却又陌生的味道,好像是...宫中乃至大汤都不太常见的倒流香。
不过不等她清醒,那人又把手伸进被子,将她的手拿了出来,用冰凉的膏体涂在掌心,那每日涮洗而出的细小裂口也不再疼了。
这般细心。
许是宁容左。
亦或是山茶。
江淮来不及思考,伤口不再痛,她很快就沉沉的睡了过去。
那人好像在榻前又站了片刻,然后推门离开。(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