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出现了严重的腹水,我妈去找了我爸单位的领导,商量之后决定把我爸转到省城的医院去。我妈让人给我捎了个信,让我有事去找我爸单位,去找关大娘,她已经顾不上我了,她要带着我爸去找最后的机会。
在我爸转到省城的那个周末,我想回家拿几件换洗衣裳,因为一直下雨,衣服洗了不干,没的换了。天下着小雨,我打着伞往家走。夏天的下午四五点钟,虽说还没到天黑的时候,可是下雨下的,灰蒙蒙的,天色暗淡。离家不远的时候,要路过长长的一个斜胡同,胡同的中间有一个公共厕所,当我刚刚走过厕所,我听见像是雨衣走路时摩擦的沙沙声,感觉像是厕所里走出了一个人,我刚想扭过头去看一下,就觉得背上狠狠的挨了一下,一个站不稳,重重的趴在地上的泥水里,伞也甩出去了,我顾不得脸上的疼痛,把脸扭过去,看见一个男人仓皇的身影。
我爬起来,捡回了伞,拖着一身泥水用力跑向胡同的另一头,那里是粮管所,那里有人,有电话。由于吓得厉害,腿脚不听使唤,踉踉跄跄的又摔了几次,好不容易跑出了那条胡同。
公安局的人来的时候,我还没从惊吓中缓过来,浑身像筛糠一样不停地抖。来了三个人,都穿着雨衣。领头的那个人我认识,到我们家找过我爸,姓邓,又高又瘦,脸象印度人那么黑,颧骨高耸,两只特别大的眼睛咕噜咕噜的,让我见了一次就记住了。邓公安问了一些常规的问题,看没看见罪犯的摸样,除了背上的伤,还有没有别的伤害,罪犯几个人,等等。问完了,那两个到胡同里看现场的公安也回来了,带回了半截砖头。邓公安查看了我背上的伤,又看了看手里的半截砖头,点点头,意思是这大概就是凶器了。然后,邓公安安排那两个公安用挎斗摩托带着我去医院看伤,自己留在粮食局的传达室。
从医院出来,两个公安问我去哪,我一时说不出来,学校没人,家里也没人,刚刚受了惊吓,真的不想自己呆着,心里盼着这两个公安把我带到公安局,找个地方让我呆一晚多好,可是看他们一点这样的意思也没有,心一横,就说回家,两人立刻把我送回了家。
从来都没有像那天晚上那样孤单凄惨,我把院门插死,又把屋门关紧,所有灯打开,倚着床头坐在被窝里,大睁着眼睛不敢睡觉。假如我爸不长病,这些公安,尤其是邓公安,会这样对我吗,会让我自己一个人在家吗?不怕坏人尾随到家里来吗?是断定我爸爸一定活不了了,我脑子漫无边际地想着,以一个十四岁的敏感和倔犟体会着世态的炎凉,再想,就生出许多仇恨,别人不认识,就恨上那个邓公安了,我爸活着尚且如此,要是我爸真的不在了,还要怎样!越想越悲愤!竟然都不害怕了,坏人来了又怎样,大不了一死。其实,这是个笑话,在我悲愤交加的时候,邓公安他们就在我们家外面蹲守。被我爸爸抓的公社罗书记已经判了,判了六年,邓公安怀疑是老罗的大儿子报复,就和另外几个公安轮班在我们家外面转悠,直到第二天我回到学校。
去省城的爸爸并没有活着回来,我妈也像抽去了骨头一样,在床上起不来。依照我们这里的风俗,要三天之后才能办丧事,我在家里陪着我妈,照她的吩咐,一点一点的做着准备。我妈虽然是昏昏僵僵,可从她的安排上,看得出她还在努力维持着理智,不想有一丝纰漏。我妈让我在家里的外间,摆上我爸的照片,香炉,设一个简单的灵堂,然后把我爸的一张免冠照片的底片拿到照相馆放大,以备在追悼会上用,再下来就是到邮局给亲戚们发电报,最后是和我爸单位上的人到老家接我奶奶。
在回老家的路上,我爸的同事教我,和老太太先说是我爸病危,让老太太有一个心理准备,怕万一再出个好歹。到的时候我奶奶刚串门回来,在胡同口碰上,我奶奶看见我和我身后的人,脸色一凛。我按事先教好的说了,我奶奶一句话没说,进门收拾东西,把装针线的簸箩装进一个大布口袋,又去床底拖出一个小瓷缸,里面有半缸小米,奶奶直起身,满屋里打量,不知用什么装好。我憋不住,失声哭出来:“奶啊,别收拾了,我爸没了。。。。。。”
我奶奶像没听见一样,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好久,我听见我奶奶轻轻地说:“没了好啊,还是没了好啊,你爸该歇歇了,你妈和他打了一辈子,累了,歇歇吧,我的儿啊。。。。。。”
我不知道我奶奶为什么对我妈有这么深的怨恨,我有点为我妈抱屈,有几个夫妻不吵架呢?不为这个吵,就一定为那个吵,怎么能把我爸的死怨到我妈头上呢?
我爸去世之后,我们家的院子一下子变得寂静无声了,我妈终日躺在床上,我上学无声的去,又悄无声息的回来,一点生气也没了。我和我妈很少说话,都恹恹的,没什么话可说。我爸在的时候,每天出门上班,下班回家,那辆大金鹿的自行车从院门搬进搬出的,每次都会发出一阵叮铃哐啷的声音,我爸要是炒菜,动静也比我妈大,我爸都是等锅里的油彻底热了,冒烟,才会把菜一下子倒进锅里,刺啦一声,有时都会窜出火苗来,场面蔚为壮观,空气里弥漫着爆锅的香气,搀和着我爸身上的烟草味道,那是只有一个男人能给家里带来的生气。现在,没了。
我妈在家躺了半个月,支撑着身体要去上班,却从关大娘那里得知,副食店早关门了。公社来了新书记,盘点查账,发现糕点厂和下面的副食店,账目一塌糊涂,问题很多,所以糕点厂停业整顿,所有副食店一律关门。副食店的人都是公社招来的临时工,也不存在安置问题,都各回各家了。这是我爸在病重的时候发生的事,关大娘怕我妈分心,没告诉她。
我妈失业了。
依照有关规定,我奶奶和我每月有十四元的抚恤金,我领到十八岁截止,我妈虽然没有工作,但是有劳动能力,每月只给七块钱的生活费。
我们家的生活水准一下子降到我记事以来的最低,那年不知为什么,茄子特别不值钱,好的一毛钱七斤,不太好的直接论堆卖。我们家的饭桌上通常都是一大碗茄子,两个馒头,我一个,我妈一个。我妈想办法把茄子变着花样吃,炒着吃,拌着吃,红烧着吃,为了调起我的食欲,我妈会说:“你看,我放了这么多酱油,是不是和放了肉一个味?”对这种自欺欺人的做法,我没有多少热情响应,但也知道家里的状况,也不怨什么,闷头把一碗又一碗的茄子吃下去。
有一次,我妈对我说:“我知道我应该去找个活干,可是,我不想见人,没了你爸,我觉得就和低人一等似的。。。。。”话未说完,我妈又眼泪汪汪的了。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本来这些知心的话应该对着我爸爸倾诉,现在却只能对着一个十四岁的孩子说,我觉得我妈此时柔弱得我都想去保护她。
“苦了你了。”
我爸去世的那一年,我妈一直在家。我每天放学回家,有时看见她反锁着院门,站在院子里,什么也不干,也不看,就那么站着,我一进门有时会把她吓一跳:“几点了?”如梦方醒般的。有一次,我回家,看见我妈在院子里玩抓石子,我小时候玩过,十几块栗子大小的石头,把其中一块高高抛起,手在地面上尽力一抓,抓起地面上石子的同时,要接住上面落下来的石头,一次抓起得越多,越厉害。我妈玩得很认真,眼睛紧盯着抛起的石子,接住的时候,脸上笑意盈盈的,有一种和年龄不相称的顽皮。我妈看见我回来,一点也不难为情,还炫耀地说:“今天我最多的时候抓了八块呢!”
我感觉到一股怒气在胸膛里升腾,我沉着脸,走进自己的里屋,重重的关上门。我怀疑我妈的精神出了问题,在街上碰到关大娘,她也有和我一样的担心:“咋敲也不给我开门,我明明就看见她在院子里,喊她也不应,这下去可不行,好人这么呆着也毁了。”
一个成年人,不工作,不见人,还在家里玩这种七八岁孩子玩的游戏,成何体统!但她是我妈,我没办法去管她,只能不理她,盼着她自己觉悟。
然而我妈毫无征兆的突然觉悟了,有点让我措不及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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