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到了杭城，我和你们说，那个年代的生存真难，不像现在，你随便去找个工作，租个房子就可以待下来的。

我和你们说，那个时候，在城市里，你首先得要是这城市的居民，户口在这里，不然你什么都没有。

除了粮票以外，买糖要糖票，买盐要盐票，买油要油票，买烟要烟票，买火柴要火柴票，买布要布票，买棉花要棉花票，反正你买什么都要票，没有票你什么也买不到，和你们说个笑话，那时候农民进城买粪，都是要粪票的。

这些票，户口在单位的单位发，户口在居委会的居委会发，要是在城里没有户口，就什么票都没有，有钱都没用，再说那时候的人哪里会有钱呐。

找工作，那时候都是公家单位，有户口的人安排工作都困难，哪有可能安排你，你想打个临时工都难，都要有熟人，要开后门的。

住就更难了，那时候家家都是几代人挤在屁股大的一点房子里，自己家人都转不过身来，哪里有空地方可以出租？

什么，去住酒店？哈哈，你们说的真是轻巧，那时候住店都要介绍信的，没有介绍信就住不了，再说，还要钱呐，我们到哪里去拿钱？我们快到杭城的时候，我爸爸口袋里拢共还剩三分钱。

不过，现在想想也是很好玩的，快到杭城，不是要经过六睦塔吗，塔下有个蔡永祥纪念馆，把枕木从铁轨上抱出来，自己被火车压死那个，你们不知道，在我们那时的学生眼里，那真是一个大英雄啊，我爸爸就带我去爬了六睦塔，我一定要看纪念馆。

其实有什么好看的呀？但就是追星嘛，我们那时候也追星，不过和你们现在追的不一样，我们都追英雄人物。

纪念馆要门票的，我爸爸好说歹说，看门的也不让我们进去，最后无奈，我爸用口袋里仅剩的三分钱买了一张门票，让我一个人进去，他自己在外面等。

这样，等我们到了杭城，其实是连一分钱也没有了。

但那一天，我印象很深，爸爸背着我，路过之江大桥时还上了之江大桥，在桥头玩了一会，桥上上不去，桥头有战士站岗的，他们看什么人都像是阶级敌人。

到了杭城，我说要去西子湖玩，我爸又背着我去了西子湖，到了湖边，我都快哭了，不是累，是失望，什么啊，西子湖，那时候的西子湖水是黑的，还是臭的，和水门湖根本就没有什么区别。

第一天就是这样，我们是饿着肚子一路玩着进杭城的。

接下来的日子当然是苦，但我们还是在杭城待下来了。

干什么？要饭呗，反正那时候叫花子也多，白天就挨家挨户乞讨，或者去面店饭店，看人家吃剩的面汤什么的，跑进去喝了，那时的人吃饭也没什么剩的，一点汤还清汤寡水的，里面固体的都捞完了。

到了晚上，就随便找个背风的屋檐或门廊，躺下来睡，好一点的时候还能找到几张旧报纸，下面铺着或上面盖着就算是高级床了，好在天气是越来越热了。

我们就这样在杭城待了三个多月，一天下午，我和爸爸正在百货大楼门口乞讨，一般都是我去讨，我爸爸在边上看着，小孩子去讨才要得到嘛，我爸爸那样的去要，只会被人一顿臭骂，有手有脚的，要什么饭？骂你好吃懒做。

我在要的时候就感觉有人一直盯着我看，我也懒得理，那天我在那里，要了半天只要到半个馒头，还是人拿在手上吃剩的，见我一直跟着她，就把馒头给了我，我拿着就想去和爸爸分享，我走近的时候，有一个女的突然在我身后，大叫一声：

“炳坤！”

炳坤是我爸爸的名字，有人冷不防这么一声大叫，我爸爸下意识地就应了一声，然后再看叫的人，我和我爸爸这时候腿都吓软了。

原来那女的是我们镇革委会的副主任，一个造反派，站在她边上的是镇里的人武部长，他们大概是来开会的，我爸爸后来说他们是出来扎姘头的，不管这些，乱七八糟的。

那个女的站在那里，双手叉腰，叫道，见鬼了见鬼了，嚎嚎，还真的是有两个炳坤和国富，不要走，你们不要走，快快，去找老派来，一定要抓起来问个清楚。

老派是水门镇话，她是让那个人武部长，去找派出所里的公安来。

我爸爸一听，哪里敢不要走，老派来了还说的清楚的？我们是两个黑人唉？

我爸爸一听么就朝我叫，快逃，我们两个撒腿就逃了，他们追了半天也没有追上我们。

杭城是不敢再待了，我们怕镇里组织人找到杭城来，那时候的造反派，正事干不了，干这种事是最起劲的呀。

我爸爸就说逃，我们往北逃，逃得越远越好。

我们先是走路，一边要饭一边走，走到申城，哈哈，最大的城市，又是一通玩，后来是跟着其他要饭的，学到了很多的生存技巧，比如扒火车，那种货车，比如逃票，坐客车的时候。

要是被乘警抓住，那又不要紧的呀，那些叫花子教我们，你们大的就装哑巴装聋子，问你什么也不要说，什么也不知道，小的嘛，就装傻子，越傻越好，最后警察也是没有办法的，只好把你放掉。

“卧槽老林，我说你一路上怎么这么厉害，原来这一切你早就经历过了。”田原叫道。

是的呀是的呀，你们还以为我是书呆子？

反正我们就这样，在外面乱窜，只要是往北的火车，上去就走，走到哪里就算哪里，如此在外面混了一年多，这就到了一九七六年的七月二十六日了。

为什么记得这么牢？这个日子不简单，你听我说。

那天我们是一大早从辽源上车的，本来是想去京城，结果到下午的时候被列车员发现了，把我们赶下了车，下车以后才发现，我们到了一个从来也没有去过的城市唐山。

对，接下来你们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第二天凌晨地震了，也还运气，我们反正本来就睡在露天嘛，一听到叫声我们就跟着跑了，两个人都没有事。

整个城市，那是就像被核武器攻击过一样，那个惨啊。

我爸爸那个人，我不是说过，书没有读过多少，但脑子是很好使的，别人是灾难，他看到了机会，他带着我，从废墟里找到了还像点样的衣服，然后找到一处水源，把头发和脸上经年累月积下来的油垢都洗干净了，然后混进了灾民里，住进了防震帐篷。

他装成了聋哑人，怕一开口就暴露自己是南方人啊，又交待我，装成是傻子，被地震震傻的傻子。

后来就是灾后重建，灾民登记等等乱七八糟的事，负责登记的工作人员对他又问又吼又比划了半天，也没问出个所以然，烦了，随便给我们登记了两个原住址。

再问名字，他算是搞清楚了，他给自己取了个名字叫林建坤，林是我妈的姓嘛，又在纸上写了个林余生，拍着我的肩膀示意工作人员，这是我的名字。

我听到工作人员盯着我的名字，嘀咕道，这个名字，还蛮有预见性的，我差点就笑出来。

再后来的事情就简单了，我们有了户口，有了家，有了名字，我爸爸在福利工厂有了一份工作，当了一辈子的聋哑人，直到因病去世，别人都以为他是聋哑人。

我呢，所谓的病情很快就好转了，有了自己的新学校。

考大学的时候，我的一二三三个志愿都是之江大学，我就是想，离这个山坳近一点，我要搞清楚，我到底是怎么来到这个世界的。

当然，后来我知道了不是什么阴间阳间，而是平行世界，我到了平行世界的另一边。（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