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继续走着,一直走到了那个埠头,两个人沿着石板的台阶,一步步往下,直走到了水门湖边。
湖面上已经结了一层薄冰,凄清的月光洒在湖面上,反射着迷离而又神秘的寒光。
他们拢了拢羽绒大衣,在埠头上坐了下来,石板的寒冷没过一会,就透过厚厚的衣物沁及他们的肌肤。
虽然如此,他们还是在湖边坐着,冷风吹在他们的脸上,让他们感觉从未有过的清醒。
江灵说她读大学的时候,学校边上也有一个湖,卡尤加湖,比这大很多,没事的时候,她就喜欢一个人去湖边,静静地坐着,有时会一直坐到月亮升起来。
她一直认为,水是有灵性的,一个地方,只要有了水,这地方就活了过来,所以人都喜欢临水而居。
张威说他成长的地方没有湖,只有一条江,穿城而过,江水很清,是从一座水电站底下流出来的,冬暖夏凉,像现在这个时候,江面上笼罩着一层薄薄的江雾,人坐在江边,那雾吹到人脸上时,是暖暖的。
这么好的地方,镇长你能带我去吗?
张威摇了摇头,低语道,去不了了。
是太远吗?
已经不在了。张威含含糊糊回答。
江灵不作声了。
你一定很想念那里吧?
张威点点头。
他说我小时候就住在江边的平房里,那房子是盖在江岸上的,很有特点,你从上面走过去的时候路和房顶是平的,要下了一段很陡的台阶才到家门。
那房子一半明一半暗的,朝路这边的房间和厨房,光线很暗,白天都需要开灯。朝江那边的光线充足,视野也很开阔,外面就是一条大江。
父母把朝江的房间给我住,他们自己住那间阴暗的房间,因为我每天放学就要坐在窗前做作业嘛。
江对面连绵的群山,山脚有一段几乎被废弃的铁轨,每天,只有早上五点多钟往煤场运煤的时候才会驶过一辆火车。
是那种老式的蒸汽机车,鸣着汽笛,冒着白烟,咣当咣当地在山脚奔驰,我每天早上就是被它叫醒的,连闹钟都不用。
直到有一天,它停开了,等我醒来的时候,已经八点多钟,上学早迟到了,那是我唯一的一次迟到。
江灵轻轻地笑着,她说你上学的时候还没搬去居住小镇?
张威一惊,自知又失言了,他只好随随便便嗯了一声。
张威抬头,又看到那颗北落师门,他看了看湖对面,那里黑魆魆的,他想起自己说北落师门的那天,好像是最后一次和米亚出来散步。
冬季的夜空,星星比夏天的夜晚寥落很多,而自己对这夜空,也陌生了许多。
你在想什么?江灵问。
张威轻轻地笑了一下,他说没想什么,我看着冬天的夜空,很陌生。
呵呵,那什么时候的夜空你很熟悉。
当然是夏天了。
张威记得自己小时候的夏天,晚上房间里太热,他总是拿着席子爬到楼顶,点了蚊香,就在楼顶的星空下昏睡过去。
那时自己故乡的小城也不像后来那么热闹,到了深夜,小城里除了几盏昏黄的路灯就没什么光亮,城市暗下去的时候星星就变得又大又凉爽。
自己常常会一颗一颗数着星星,叫着它们的名字睡着了。
小时候,夏天的时候我喜欢在星空下露天睡觉。张威说。
我也想这样,可是家长总是不让。江灵说。
人在星空下,就会有很多的胡思乱想。
比如什么?
呵呵,比如说,我小时候总是会想,我想宇宙能够这样有秩序地运行,星星们不会撞在一起,星星的分布肯定是很有规律的。
确实这样啊。
要做到这点,宇宙只有很对称才可以,就像天平,两边的砝码要一样重才能平衡,如果不对称,宇宙就不能有秩序地运转。
呵呵,然后呢。
然后我就会想,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宇宙的另一边,一定也有地球,和我们这个地球是一样的,一定也有这样一个我,此刻也睡在楼顶,看着头顶的星星,想着同样的问题。
这会让人伤感的。
是啊,我想我们就这样知道对方的存在,但我们这一辈子也不可能相遇,更不可能相识。
正因为这样,人孤独的时候不自觉地就会仰望星空,他是在浩瀚的黑夜里寻找着遥远的自己,因为只有自己才能够理解自己。
呵呵,有道理,了不起,你那么小,就考虑平行世界的问题了。
你相信平行世界?
当然,我也相信世界是叠加的。
江灵伸出手,握着张威的手,她感到他的手是暖暖的。
她说,平行的不仅仅是还有另外一个世界,而是有无数的世界叠加在一起,我这样握着你的手时,其实是有无数的手握住无数的你。
世界和世界的间距应该是纳米级的,但就这微小的距离,却是无法打破的。
有点悬。
是啊,所有的科学都想认识和证明这个世界,但到头来,其实都走向了玄虚,所以很多科学家都是有神论者。
人无法穷尽的时候,只有交给神去处理了。
张威想起自己和霍金说起林芸的事,霍金说他的信仰不允许他做出伤害生命的事。
霍金的宇宙,已经到了大爆炸之前的奇点,那么,他的神居住在哪里?
江灵伸出右手,在空中划了一下,她说,你看到我画出了什么?
弧线?
对,弧线,在我没画的时候,这道弧线在这个世界并不存在,我画了它就存在了,那么,你告诉我,它现在在那里?
消失了?
怎么会消失了?如果它存在过,那就只能是转化成其他的形态,怎么会消失了?
是时间太短?
还有更多比这时间更短的物质甚至生命,但它们都存在过。
张威摇了摇头,这个真说不清。
那我现在要你证明它存在过呢?你亲眼目睹了它的出现,不能说它没存在过,对吧?但我要你证明,你又怎么证明?
张威笑了,这个我真说不清。
科学很多时候就是这样,去试图证明没办法证明的东西,只要人类还存在,科学家就一定会存在,对未知的探索就一天也不会停止。
没有可能哪一天说好,我们所有的问题都有答案了,明天开始,全人类就停止思考。
很悲观哈。
对啊,科学家其实都是知不可为而为之,他们不断地解决问题,但最后都是被问题打败的。
就像跳高运动员,一次次跃过高度,但最后总是被高度战胜。张威说。
江灵点点头,两个人沉默了一会,江灵继续说下去。
科学家们一直说探索真理和世界的客观规律,哲学家又把这分为唯心唯物,其实所有这一切本质上都是唯心的。
哦,怎么说?
我们对事物的所有认识,都是基于从人这个角度出发,我们打开了人这个窗口朝外面看,以为我们看清了一切。
但其实,放到宇宙的尺度,人类也好,地球也好,太微不足道了,即使人类都毁灭了,也伤及不到宇宙的一点毫毛。
你这样说,会把人说哭的。
张威觉得,身边的这个女孩真是一个神秘复杂的存在,他很想和她敞开心扉谈谈自己的世界,自己的经历,他觉得她对这一切,一定会有更多自己的见解。
但他还是没说。
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在空旷的地方听别人喊我的名字吗?
张威摇摇头,他说不知道。
我能够听到我的名字跑出去很远,把那些沉睡着的事物唤醒。
那你自己喊呢?
我的声音会最先震动自己的耳膜,我就听不到声音走出去的声音了。
那好,张威润了润嗓子。
“五十铃——!”
隔了一会,江灵回道;“哎——!”
两个声音在湖面上,互相追逐着。
离他们不远,色色和五花猫被他们吵醒了。
她们没开空调,连窗户也洞开着,她们愿意让彻骨的风在她们的四周呼啸着,她们在被窝里紧紧地抱在一起,寒冷就像命运,让她们不能分开。
她们喜欢这个感觉。
喜欢只有抱在一起,才能够感到温暖的感觉。
在寒夜里,她们觉得她们彼此都需要对方的体温。
两个人被吵醒了,她们睁开眼睛看着头顶。
“阿威要被色诱了。”
“五十铃要被色诱了。”
她们笑了一下,换了一个姿势,现在是色色被五花猫抱在了怀里,她们很快又睡着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