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堂内,杜鹃扶住董平的肩膀,微笑道:“驸马爷,那柴二爷是个没遮拦的,他说的话,你切莫放在心上。”董平拍拍杜鹃的手,笑道:“鹃儿姐,方才委屈你了。等夜里,我给你捏肩捶腿。”
杜鹃忙的将手拿开,裣衽行礼道:“驸马爷,这可真是折煞奴婢了!”董平缓缓的道:“现在你便去秦府吧,估摸着时间,秦相应该回去了。你见到秦相爷后,把我与柴二爷说过的话,全都告诉他。”
杜鹃闻言,心肝一颤,她眼泪汪汪,言辞恳切的说道:“驸马爷,你或许不晓得,周王府与秦相有解不开的梁子。奴婢跟随秦相这么多年,自诩也对他有几分了解。别人最厉害,也只有七窍玲珑心,而相爷那心,可是马蜂窝……”听到此处,董平扑哧笑了出来,他道:“鹃儿姐,你说话怎么这么可爱。”
杜鹃无奈道:“秦相那里,本就对驸马爷心存芥蒂。若是将柴二爷说的话告诉他,驸马爷固然不是那柴大爷,但那念头只要在秦相那密密麻麻的心眼儿里一转,那他也该要怀疑起来了。”
董平微笑着拦住杜鹃的腰,让其坐到了自己的腿上。他道:“鹃儿姐,你待我是真好。但是你不用担心,我让你说,你便去说。你以为这驸马府是善地?不晓得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我呢。这件事即使我不说,到最后也会传到秦相爷的耳朵里。既然如此,还不如咱们先告诉秦相。不管他怎么想,咱们至少能落得个心安理得,你说是不是?”说着,董平便要去挠杜鹃的痒。杜鹃咯咯的笑了起来,但她的双眸间却没有本分喜色。她满怀忧虑的往向屋外,看着阴沉沉的天,觉得自己的心也蒙上了一层扫不去,刮不净的阴霾。
董平轻叹道:“你其实怕的不是秦相,你怕的是,怕我真是那柴关山。你怕我对你好只是在利用你,你怕我是虚情假意,对不对?”
杜鹃声音怅然一笑,似解脱,又似沉沦:“驸马爷太了解奴婢啦,奴婢当真再也不想回到秦府里去了。”董平的右手穿过杜鹃乌黑的秀发,如浸入一汪春水。那只手就那么直直的往下滑着,指尖掠过杜鹃背后还未痊愈的伤口与滑腻的肌肤。也不知是欢愉还是痛楚,杜鹃忍不住口吐嘤咛。
董平道:“你对我我,我自不会忘了你的情义。鹃儿姐记住这点,便行了。”杜鹃无奈道:“奴婢记住了。”
董平拍了拍杜鹃的纤腰,笑道:“记住了那便起来吧,你都把爷的腿给压麻了。”杜鹃娇嗔道:“明明是驸马爷将奴婢拉过来的,怎么现在又怪起奴婢了?”董平笑而不语,刮了刮杜鹃的鼻子。
杜鹃站起来,道:“奴婢这就准备礼品,去秦府了。只怕奴婢这次去秦府,秦相就要奴婢做对不起驸马爷的事了。”
董平笑道:“那秦相让你做什么,你便尽管做,千万别忤逆了他的意思。”
杜鹃啪嗒啪嗒的掉起了眼泪,“相爷待奴婢有恩,驸马爷又待奴婢极好,奴婢真不想夹在中间,左右为难,若相爷真要奴婢做对不起驸马爷的事,奴婢还是一头磕死了的好。”
董平微笑道:“正是因为我不想看见你为难,所以才要你顺他老人家的意。只要你心里有着我,那不管你做什么,我都是开心的。”
杜鹃担忧道:“若,若秦相要……”这后半句话杜鹃怎的也说不出口,打心底,她还是不想说秦中徽坏话的。
董平则大笑道:“谁想害我,阴我,那便放马过来。若是没点儿本事,我能当赵庆庭的女婿么!”
房檐上坐着的沈明月心思一颤,她暗道:“这话怎的想冲着我来的。”她附耳对若儿说道:“姐姐送你回房,你仔细琢磨琢磨今日姐姐教你的那些心法。你若是饿了,渴了,那尽管叫府里的下人给你端来,谅他们也不敢亏待你。姐姐出去办点事,过会儿就回来。”
若儿笑道:“姐姐放心去,若儿能照顾好自己。”
沈明月将若儿送回房后,便只身出了驸马府。沈明月其实对董平还不甚了解,二人第一的交集,是在吞南城,那时铁捕再追捕老神偷,无意瞧了董平一眼。后来铁捕在燕临明察暗访老神偷的踪迹时,董平已经进了鹿岳书院。后来在成都,沈明月也是将心思扑在李家灭门一案上,所以对从她手里溜走的董平也没怎么记挂。直到这次二人在临安相遇,董平摇身一变成了驸马爷,却让沈明月要对其详查的念头。不过苦于要照顾若儿,沈明月一直没腾出手。但今日听得柴厌青一番似是而非的言语,沈明月却是忍耐不住,准备要动手调查了。
沈明月先是来到吏部,查了董平从前在庙堂为官的记录。沈明月心道:“这董平以前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也不像是有意要隐藏自己修为的意思。但从那日在李家老宅里,他与我交手的表现来看,他的修为全然不逊色于我。虽然他自称在戍北城当了三年的参军,就算他这三年里勤学苦练,之后又在鹿岳书院经高人提点。但这不到四年的功夫,他的修为如何达到这个地步?”想到这里,沈明月不禁动了要去戍北城亲自去查访的心思。
忽的,她又想:“我若是查清楚了,那又有什么意义?蜀中王府驸马爷这个名头,不比那柴关山来的重么?我当真是着了相,若我调查明白了他的身份,就是当年的柴关山,再给几大统领一禀报。那这消息自然会流到秦中徽耳朵里,那我可就间接成了秦中徽的帮手了。”沈明月一时有些进退两难,拿不定主意。过了半晌,沈明月下了决心,她暗道:“我总得弄个明白,只求自己安心,不向别人说就是。”沈明月倒也是雷厉风行,心思一定,便去丛云卫的豢马场调了八匹好马。纵马狂驰,一路向北。
于此同时,一辆溢着香气的马车缓缓停在了江陵一兵营外。赵庆庭那下落不明的数万大军一直是宋庭的心腹大患,为了调度及时,防患于未然。因此,枢密院便在南方各个水陆交通枢纽处,都新置了兵营。江陵这兵营,便是此中一处。
赶车的是个头戴斗笠,面容阴翳的中年男子。他身着一身黑袍,腰间别着一把银灿灿的四尺钢钩。在马车右侧,是川流不息的长河,与蒙在薄雾里,连绵不绝的黑色大山。而左侧,便是透漏着肃穆与杀意的兵营。
忽的,中年男子微笑道:“大人,这位马将军倒有两把刷子,我已经许久没见过,拥有如此气场的兵营了。”
中年男子话音未落,就有两个士兵持着长枪跑了过来。他二人用枪尖指着中年男子,喝道:“军营重地,闲杂人等,莫要逗留!”
中年男子淡淡道:“去告诉你们马将军,临安的大人要见他。”
一士兵皱眉道:“可有州里的手札,信物!”
中年男子冷哼一声,他一伸手,便摸住腰间的钢钩。这时,却听车内人开口道:“州里的手札倒是没有,临安万依硪万大人的手札却是带了一封来。”话音落下,一个身材矮小,面色红润,留着花白短髯的老者撩开车帘出了马车。他将一封信扔在地上说道:“拿去给你们将军看。”一个士兵捡起来书信,跑回了兵营。另一个士兵,则扔一丝不挂的盯着那中年男子与矮小老者。
忽的,老者微笑道:“小伙子,你这拿枪的姿势,可有些不对啊。”说罢,只见那老者纵身而起,如一只大鹏鸟般从那士兵头顶划过。那士兵只觉虎口一麻,他紧握着的长枪,不知何时竟不翼而飞了。
中年男子笑道:“大人老当益壮!”
士兵左右巡视一遭,豁然瞧见那老者竟握着长枪,站在军营北边,一处光秃秃的岩壁前。那老者微微一笑,横起长枪,用枪尖抵住岩壁。旋即,士兵只见这老者竟将丈许长的铁枪连柄没入了岩壁之中。
士兵看的是瞠目结舌,他不敢置信,这看似年愈花甲的老者,怎的有如此力道。他不晓得,这位老者,当年在大内可也是排的上好的高手,也仅比冉仲弱上几分而已。
忽的,一冷清的男子声音从兵营中传了出来:“韦统领既然大驾光临,何不来营中一叙。”
老者微微一笑,淡然开口,却声传数里:“老夫早已不任那密卫统领多年,马将军抬爱了。”
带钢钩的中年男子在前开路,老者随其进了兵营,来至营内主帐。只见在那帐篷里,有一身着长袍的中年男子正翻看着一本薄书。他本生的儒雅,但脸上的几道疤痕,却为其平添了几分狠厉。此人便是老者要寻的马将军,马安生。
马安生放下书,微笑道:“韦统领,请坐。”
老者微微一笑,端坐在了椅子上。而那中年男子,则一丝不苟的站到了老者身后。马安生缓缓道:“听闻韦统领辞去密卫统领一职后,便在江湖之上销声匿迹。想不到,韦统领竟是去做了万大人的幕僚。”
老者微笑道:“江山代有才人出,老夫又岂能常年霸占着那统领的位子。于是老夫早年间便将统领的位子让贤给我那徒儿,莫终生。可惜啊,小徒学艺不精,在大漠里断送了性命。”
马安生唏嘘一声,道:“韦统领节哀。”
老者摆手道:“老夫已经看开了,人死都死了,又何必哀伤,未亡人当已报仇雪恨为重。”
马安生淡淡道:“韦统领有哪里需要帮忙的,小将义不容辞。”
老者微笑道:“老夫在大漠查访许久,竟得知我那小徒竟死于一叫董平的年轻人之手,后来又听说,那董平曾在马将军你那里当过职,此事可当真?”
马安生心中一凛,旋即点头道:“不错。”
却说这老者姓韦,名韦渡江。他本是大内两卫,密卫的统领之一。而那死在寒鸦城的莫终生,便是他的弟子。那莫终生在每月的初一十五,都是要向他这位师父请安的。但一连两月,韦渡江都没见到莫终生的面,心中便断定莫终生已遭受了不测。后来他去大内打听了莫终生的去向之后,就与家仆添寿一同去了大漠。添寿,就是那带钢钩的中年男子。
而另一方,在肃清舵内叛徒,杀了莫终生后。段云楼就与卫理商定,把莫终生的死全都推到董平这个外人身上。当时段云楼虽晓得董平是她的姐夫,但当她瞧见董平竟与阮沥结成了夫妻,抱着为蒋辞?z打抱不平的愤懑心思,一气之下就让董平背了这个黑锅。
韦渡江所探听到的消息便是董平杀了莫终生,韦渡江自然要去寻董平。当时,北莽江湖一直流传着对董平的追杀悬赏令,韦渡江却对那悬赏令不屑一顾。似他这般在大内混迹多年的老狐狸,怎看不出太叔倦身陨背后的猫腻。他一直认为,董平被鹿岳书院偷偷藏起来了。但他忌惮书院的势力,一直未敢入书院寻找,而是蛰伏在燕临城内,明察暗访。直到前不久,添寿接到一封万依硪的亲笔书信。那书信中讲,说是要让韦渡江帮忙查明一个人的身份,而那人,正是风头无两的蜀中王府驸马爷,董平。韦渡江问讯,立刻回到了临安。在与万依硪的交谈中,韦渡江断定这董平与杀死莫终生的董平是一人。
但当时韦渡江却不见欢喜,而是悲凉无比。因为他晓得,以董平如今的身份,他是无法对其动手了。不过万依硪却对其允诺,只要查清楚董平的真实身份,那他便准许其刺杀董平。韦渡江心想,既然有万依硪出来顶缸,那他便决定替万依硪查查。一来二去,就查到了已调任江陵的马安生这里。
韦渡江微笑道:“听说那位董参军,是马将军从戍北城外送善湖的死人堆儿里扒拉出来的?”
马安生笑道:“韦统领这是听了城里百姓说的话了,以讹传讹罢了。董参军是小将从送善湖带进城的不假,但却不是从死人堆里扒拉出来的。当时小将去送善湖埋葬战死将士的躯体,正好碰见了董平。那时,他刚搬来戍北城外的一村落不久,他到送善湖来是为了给体弱多病的妻子捕两尾鱼吃。但那满湖的尸体,却把他吓傻了。后来与他交谈,我才得知,他曾在临安为官。小将念及同僚之情,就把他带回了戍北城,给了他个参军的虚职,也算是份养家糊口的差事……”
韦渡江忽的抢白道:“可老夫听说,那位董参军一直独身居住在城里,这妻子又是从何处来的?”
马安生笑道:“董参军的夫人生来腼腆,又体弱多病,于是董参军一直将其安置在城南的尼姑庵里,每逢过节,营中无事时,他便前去尼姑庵探望。城中有谣言说董参军与尼姑庵里的小尼姑有染,实则不然。而知晓董参军情况的人,也只有小将而已。”
韦渡江冷笑道:“马将军,你说话可要多掂量掂量。老夫来此之前,曾去拜访过你手下的教头,韩清淤。他的说法,可是与你大相径庭。”
马安生微笑道:“若韦统领认为韩教头说的是真的,那又何必来问我?”
添寿笑道:“马将军勿怪,去拜访韩教头,是在下的主意。”
马安生一挥手,道:“小将说的句句属实。后来董参军出城护送一位小姐,但他在我离任之时也未回来,当时我以为他已经惨死在了流匪时刀下。但却想不到,他竟与莫终生的死扯上了关系。”
韦渡江微笑道:“那位小姐应该是段清流之女,那段小姐早在娘胎时,就曾与北莽一大户人家腹中的胎儿指腹为婚。当时段清流不顾南北两隔,执意要送段小姐去北莽完婚可着实博了不少称赞。但据老夫所知,那户人家却一直没等到段小姐。哎,可惜,可惜。马将军,你可是做了大孽。选谁去护送段小姐不好,非要挑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董平。说不定那董平遭遇流匪时为了活命,亲手将段小姐给送献出去了。”
马安生忽的笑道:“韦统领,那莫统领既然是您的高徒,想必修为不低吧。”添寿抢道:“那是自然,身为密卫统领,岂是浪得虚名之辈。”
马安生微笑道:“既然如此,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董平又如何能杀的了莫统领呢?又或者说董参军一直身怀绝技,只不过从未在人前显露。要是这个说法的话,又岂来董参军贪生怕死,为了活命,将那位小姐拱手让人一说?韦统领,您老聪明一世,可别在晚年着了相。”
韦渡江心中一悸,他暗道:“当时老夫气愤非常,当晓得那董平是杀了终生的凶手后,心中便只有将其杀之而后快的念头。没想到这念头,竟成了执念,蒙蔽了我的双眼。现在一想,这其中果然有不少漏洞。那寒鸦城是覆族的地盘,其中又藏了多少猫腻?”想到此处,韦渡江释然一笑,他道:“既然董平久出不归,马将军可否替其看望过董夫人?”
马安生点头道:“在小将离开戍北城之前,看望过一次,送了些银两。之后就再也没见过了。”
韦渡江点点头,起身道:“既然如此,老夫就不叨扰了,告辞。”
马安生笑道:“不送。”
韦渡江二人一出营帐,添寿便道:“韩马二人给了两种说法,咱们该信哪一种?”
韦渡江淡淡道:“自然是姓韩的,这马安生处处都在袒护董平。他的话,反着听就行了。”
添寿点头道:“是。”
韦渡江望了眼前方朦胧的山水,恍惚间泪眼婆娑。
他轻声道:“修封书,给临安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