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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罗躺在床上,腿架在床栏杆上,瞪着天花板发呆。王孝城正吹着他那走调的口琴,碰到有吹不出声音的地方,就把琴在発子上狠敲几下,再送到嘴边去吹。荒腔走眼的琴声在室内断断续续地响着,这正是中午的时分,宿舍里有三五个同学在睡午觉,其他的都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气候燥而热,窗外是炎阳高照,室内焕热得如同蒸笼。王孝城的口琴又吹不出声音来了,他把琴一阵猛敲,同时低低地发出一连串的咒骂。小罗把眼光从天花板上调回来,望了望王孝城说:

“我看算了吧,你在吹些什么?招魂曲吗?”

“招你的魂!”王孝城骂着说,一面用衣袖擦汗。

“明远到哪儿去了?”小罗对挨骂向来不在乎,看了看明远空着的铺位问。

“鬼知道!”

“怎么了?你?谁惹你了?”

王孝城把口琴抛在床上,叹口气说:

“家里再不寄钱来,就只好去当棉被了。”

“你愁什么?”小罗笑嘻嘻地说,“你还有棉被可当,我呢!棉被早就到估旧货的摊子上去了。这样也好,四大皆空,就无忧无虑了。”说着,他对王孝城伸开了手,“喂,香烟来一支!”

“去你的!”王孝城说,“咋天还有半支艺专牌香烟,今早已经报销了!”所谓艺专牌香烟,是艺专的门房,用烟丝自制自卷了来卖给学生们的,价格算得非常便宜,学生们称之为“艺专牌香烟”。

“唉!”小罗收回手,叹口气。

“叹什么气?”王孝城说,“你四大皆空,不是无忧无虑吗?怎么又叹起气来了?”

“四大皆空都没关系,八大皆空也无所谓,只是肚子空不好受。”小罗愁眉苦脸地说。

“我告诉你,”王孝城想起什么来了,压低声音说,“昨天晚上我看到吝啬鬼掩掩藏藏地带了一包东西回来,偷偷地塞到他的柜子里,八成是吃的,你要不要去检查一番?”吝啬鬼是他们同寝室的一个同学的外号。

“真的?”小罗翻身坐了起来,四面看了看,那位外号叫吝啬鬼的同学并不在室内。“当然啦,先把它充公了再说!”说着,他站起身来,毫不迟疑地走到吝啬鬼的柜子前面,一两个听到他们谈话的同学都从床上伸长了脖子来张望,小罗一面打开柜门,一面嚷着说:“要吃东西的准备!”然后,他把手伸进柜子里去一阵乱摸,接着,就大叫一声:

“我的妈呀!”

大家都被他吓了一跳,全从床上坐起来,伸头去看。只看到小罗的手从柜子里抽了出来,跟着小罗的动作,一包五香豆腐干跌落在地下,散了一地,而小罗手里还提着一样东西,原来是只活蹦活跳的大肥老鼠。小罗提着老鼠的尾巴,那老鼠正吱吱地乱叫乱挣扎着。大家全哄笑了起来,小罗把老鼠举得高高的,气愤愤地说:

“真有鬼!五香豆腐干不拿出来请人吃,塞在柜子里请耗子吃!真是吝啬到了家!”

“小罗。”一个同学笑着说,“你如果中饭没吃饱,把这耗子送到厨房里去,煮他一碗清炖耗子汤吃吧!”

“假若还吃不饱哦”另一个同学说,“咱们宿舍里还有一样特产,臭虫!再来个炒臭虫吧!”

“还可以来个油炸跳蚤!”

“太油腻了,再加个凉拌苍蝇吧!”

“好丰富!大菜一桌!”

小罗已拉开嗓子,用饭店堂倌的口吻,大声唱了起来:

“炒臭虫,油炸跳蚤,凉拌苍蝇,外加清炖耗子汤一个哟!多放辣椒!”

全寝室都大笑了起来,笑声中,还夹着那只老鼠的吱吱怪叫,正笑闹成一团的时候,杨明远满头大汗地跑进了寝室,叫着说:“发公费了,赶快去领!”

此话一出,全寝室的人都振作了,忙着起床穿衣服,跑出宿舍,杨明远把两个公费口袋扔在桌子上,说:

“小罗和孝城的,我已经代领了,”他一眼看到小罗,就咦了一声说,“你手里是个什么玩意儿?”

小罗跳蹦着跑来拿起口袋,笑着说:“第一件事,艺专牌香烟!”

“喂,”王孝城说,“你这只老鼠舍不得扔了,是不是?真的想清炖耗子汤吃呀?”

“小罗,还有你一封信,”杨明远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浅蓝色的信封,故作神秘地送到鼻端去闻了闻,哼了一声说,“唔,有一阵香味,真好闻!”又把信封扬起来,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着信封上的字:“国立艺术专科学校西画系一年级,罗文先生亲启,重庆市舒寄。唔,姓舒的,这姓好怪呀,王孝城,你听说过有姓舒的人吗?舒服的舒?”

“哦,”王孝城煞有介事地眨眨眼睛,和杨明远像演双簧似的,一副思索的样子说,“好像没听说过,除非是——唔,对了,《闺怨》的女主角,舒绣文!”

小罗“呀!”的一声惊呼,因为他曾写过一封情意缠绵的信给舒绣文,回信竟然落在杨明远手里,这还得了!他对着杨明远冲了过去,手里那只老鼠就顺手一抛,抢下了杨明远手里的信。刚好门外一个同学走了进来,只看到一团黑溜溜的东西对自己迎头飞来,以为是小罗抛给他的什么好东西,就下意识地伸手接住,谁知一接之下,毛茸茸,软绵绵,吱吱乱叫,低头一看,不禁“哇呀!”地大叫了起来,松了手,那只老鼠落在地下,立即一溜烟地钻到床底下去了。王孝城跺踩脚,惋惜地说:“一碗好汤没有了。”

那位新进来的同学,外号叫做“木瓜”,有点木头木脑,呆呆地站在门口,还傻里傻气地问:

“你们这是新发明的什么游戏?”

这儿,小罗抢过了杨明远手里的信封一看,下款写的是“中大吴寄”,根本不是什么“舒寄”,才知道上了杨明远和王孝城的当,气得抬起头来,狠狠地看了杨明远和王孝城一眼。杨明远和王孝城都相视而笑。小罗拆开信,看了一遍,就蹙蹙眉,回忆似的想了想,接着就尴尴尬尬地笑了。笑着笑着,不禁越笑越厉害,最后,简直成了捧腹大笑,王孝城说:

“这个人发神经病了,什么事这么好笑?”

小罗把信笺送到杨明远和王孝城面前来,边笑边喘气边说:

“五香豆腐干,五香豆腐干……”接着又是笑。

杨明远和王孝城莫名其妙地接了信笺,看到下面这样一封信:

小罗:

你知道你这浑小子闯了多大一个祸?那天你带着小姐看白戏,是我们不该多事把你带进去,请你看了话剧,还惹出一个*烦,真是我们该倒霉!早知道会如此严重,那天就应该让你们出出洋相看不成!这也都怪我们那位何慕天的心肠太好,惹上了你这个标准的扫帚星!

我还是从头说明白吧,事情是这样的:那天我们同学群里的一位名叫许鹤龄的女同学,外号是“五香豆腐干”,这是全中大人尽皆知的事。偏偏你这位老兄竟在大庭广众下“征求五香豆腐干”,这也罢了,后来又说些什么“在座都有份”,这又罢了,当我们小飞燕干涉时,你居然还来了一句“又不是说你”!这一下,你可以想像两位小姐气成什么样子。而那天,我们男同学错在不该大笑。而今,两位小姐迁怒在我们身上,和我们展开了个“沉默抗议”,无论对哪一位男同学,都相应不理。五香豆腐干还没说的,小飞燕是我们的灵魂!小罗呀小罗!你可以为我们想想,这一来,我们的生活里还有快乐么?

近来,全宿舍都无精打采,最后商量结果,是追究祸首——你!于是,与小姐们进行和谈,结论是,由你做东道,请我们这一群——包括几位女同学,在磐渓的茶馆中,备茶一桌、酒一桌,小菜、花生、瓜子各若干,请客。曰期已择定为本星期六下午三时,想必那时你们本月份公费已发,必定荷囊充实,希望准时到达勿误!

再者,昨日在镇上碰到李小姐,已经代邀星期六一同来玩。希望你们别黄牛,否则就太不好意思了。

快乐

胖子吴

杨明远和王孝城看完了信,两人相对注视,回忆那天晚上的种种情形,不禁也都大笑了起来。笑完了,王孝城拍拍小罗的肩膀说:

“好了,小罗,你现在预备怎么办?”

“怎么办?”小罗扬扬眉毛,拍了拍刚刚拿到的公费口袋,豪放地说,“胖子吴写了这么一大堆,你猜是为什么?不过要敲敲我的竹杠而已,他们算准了,我们该发公费了,又知道我小罗最爱请客,所以借题发挥,找到了我来做东道!这又有什么关系,请就请吧!”

“请就请吧,你的口气不小!”杨明远说,“你算了没有,一共到底有多少人?我初步估计,起码十五个人以上,假若还要喝酒的话,你这个月的公费大概就该全体报销了!”

“报销就报销!”小罗洒脱地甩甩袖子,“一个月的公费,换一次请客的豪举,过瘾!”

“过瘾?”王孝城笑着说,“花光了再去当裤子吧!”

小罗昂头一笑,把公费塞进了衣服口袋里,向门口走去,一面得意洋洋地摇头晃脑地念着李白的诗: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星期六,在磐溪的茶馆里,真可说是盛会。十五六个学生把那间小茶馆闹得天翻地覆,他们把桌子并拢起来,坐成了一圈,喝茶的喝茶,喝酒的喝酒,几盘瓜子,只那么一卷,就全光了。小罗站在人群中,派头十足,拼命叫老板拿酒来,瓜子来,花生来!

“只管拿来,只管拿来,有我付账!”他拍着胸口,好像他是个百万富豪。

梦竹也来了,她穿件白底子粉红碎花的旗袍,依然垂着两条大发辫。脸上没有任何脂粉,水红色的嘴唇和面颊仍旧显得红滟滟的。眉线分明的两道眉毛下,是对清澈如水的大眼睛,她文文静静地坐在那儿,用一种旁观者的态度,悠然地望着那群笑闹着的大学生。她的旁边,就坐着杨明远和王孝城。小罗张牙舞爪地跑来跑去,拼命鼓励大家“多吃一点”。

“不要怕!你们尽管吃,这一个小东道我小罗还做得起。伙计,再拿一盘五香豆腐干来!”

王孝城望望杨明远,压低声音说:

“他又犯毛病了,请了客,还得挨骂,你看吧!”

梦竹也已经知道“五香豆腐干”的典故,不禁抿着嘴微微一笑。明远把头靠近她,微笑着说:

“你看他阔气得很,是吧?他床上的棉絮都没有,就睡在木板上,他美其名为:‘四大皆空’!所谓四大,是说床上空,衣柜空,荷包空和头脑空!”

梦竹忍不住笑了,抬起眼睛来,她看到坐在她对面的一个人,正用对深湛的眼睛,默默地注视着她。她和他的眼光才接触,就又是一阵莫名其妙的心跳。可是他连招呼都没有打,好像根本不太认得她似的,又垂下头去,闷闷地喝着酒。她有些发怔,偷偷地窥视着他,他的脸色微微发青,大概是酒喝得太多的关系,那对漂亮的黑眼睛里充塞着迷离和落寞。低着头,他只顾着喝酒,仿佛在这儿的目的,就只有喝酒这唯一一件事。

小罗几杯下肚,已经有些醉了,站在桌子旁边,他开始指手划脚地述说老鼠趣事:

“……喝,一包那么好的五香豆腐干,就全请了耗子了,你们说冤不冤……”

“我的天哪,”萧燕坐在小罗旁边,叹了口气说,“他老兄怎么专拣该避讳的说呢!”说着,她拉了拉小罗的长衫下摆,“你就坐下来,安安静静地喝两杯怎么样?”

“别拉我!”小罗低下头来说,“我的衣服不经拉,一拉就破,我可只有这一百零一件,拉破了没得换。”

“我的天哪!”萧燕摇着头叫。

桌子的另一边,有五六个学生开始谈起时局来,许鹤龄也加入了关于时局的讨论。这一谈就勾起了许多人的愁怀和愤怒,骂日本鬼子的,摩拳擦掌的,越谈越激烈。一个半醉的同学开始唱起流亡三部曲来: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那儿有,森林煤矿,

还有那,满山遍野的大豆高粱。……

这一唱,大家都感染了那份兴奋和伤感。因为大部分的学生,都是流亡学生,人人都有一番国仇家恨,也都饱尝离家背井和颠沛流浪的滋味。于是,一部分人加入了合唱,还有些埋头喝酒。桌上的气氛由欢乐一转而为沉重感伤。一个戴眼镜的学生,也就是外号叫特宝的,握着酒杯,摇头晃脑了半天,嘴里念念有辞:

“仄仄平平平仄仄,

“平平仄仄仄平平……”

然后,突然间冒出了两句诗来:

“遍地烽烟家万里,

“锦江数见菊花开……”

念完,瞪瞪眼睛,又开始“仄仄平平”起来,原来他在作诗,显然这首诗很难完成,作了半天也不得要领,只一个劲儿地“仄仄平平’平平灭厌”,然后,他推了推坐在他身边的何慕天,嚷着说:

“喂喂,我这首诗怎么只有两句呀?还有两句到哪里去了?”

“我怎么知道?”何慕天闷闷地说,仍然埋头喝他的酒。

“我知道。”一个矮个子说。

“到哪里去了?”戴眼镜的伸过头去。

“给耗子偷吃了!”

许多人笑了,这一笑,才把那浓重的感伤味儿赶走了不少。王孝城和小罗争论起白杨和舒绣文的戏,这一争论,大家都纷纷参加意见,桌上重新热闹起来,嗑着瓜子,吃着花生米,一杯茶,或一杯酒,天南地北地聊聊,这是件大乐事。胖子吴提议地说:

“我们来组织个南北社如何?”

“什么南北社?”小罗问。

“南北者,天南地北,瞎扯一番之意也。”胖子吴说,“我们这些爱聊的,来一个定期聚会,例如每个星期六,在茶馆中聚聚,谈谈,轮流做东请客,不是别有滋味吗?”

“对!”小罗一拍桌子,高兴地大叫,“这样,每星期六都有得吃了,赞成赞成!南北社,不如叫龙门社。”

“叫什么社?”萧燕没听清楚。

“龙门者,摆龙门阵之意也。”小罗学着胖子吴酸溜溜地说。

“我的天哪!”萧燕眨眨眼睛,闪动着小酒涡叫。

夏季的午后,天气变幻莫定,带着雨意的风开始从嘉陵江畔卷了过来,乌云层层堆积,天色立即显得昏暗阴沉,远处的山谷里,雷声隐隐地在响着。

“要下雨了。”何慕天抬起头来,望着外面说。这是今天他第一次自动地开口说话。

确实,要下雨了,一阵电光夹着一声雷响,大雨顷刻间倾盆而下,雨点打击在屋顶上,由清晰的叮咚之声转为哗啦一片,疾风钻进了茶馆,扫进不少雨滴。顿时间,暑气全消而凉风使人人都精神一振。小罗高兴地扬着头大叫:

“过癮,过瘾!”

“好一阵及时雨!”胖子吴和小罗呼应着。

梦竹凝视着窗外的雨帘,一条一条的雨线密密地把空间铺满,透过雨,远山半隐半现地浮在白蒙蒙的雾气里。茶馆外的草地上,雨水把绿草打得摇摇摆摆,一棵老榆树飘坠下几片黄叶。这一阵雨并没有持续太久,二十分钟后,雨过云收,太阳又穿出了云层,重新闪熠地照灼着。屋檐上仍然滴滴答答地滴着水,青草经过一番洗涤,绿得分外可爱,在阳光下娇柔地晃动。一群群的麻雀,鼓噪地在榆树上上下翻飞嬉闹。

“好美!这世界!”何慕天啜了一口酒,望着外面说,“但是,只是我们看见的这一面!你怎能望着茁壮的青草树木,看着翻飞的蛱蝶蜻蜓,想像着血腥一片的战场?”掉转头来,他的眼光似有意又无意地在梦竹脸上溜了一圈,梦竹立即垂下了眼帘,注视着桌上的杯筷。

“慕天,想作诗吗?”戴眼镜的特宝鼓励地问。

“今天肚子里只有酒,没有诗。”何慕天说。

“诗?”胖子吴扬起头来,指着梦竹说,“这里有一位女诗人,你们可别错过,她父亲是有名的诗人,她是家学渊源,女中的著名才女!”

“是吗?”特宝傻傻地伸过头来,从眼镜片底下盯着梦竹看,好像要研究一下她的真实性似的。

“李小姐,作一首如何?”胖子吴问,“来一首夏日即景好了。”

“谁说我会作诗?”梦竹逃避地说,“我倒听说你们之中有一个人外号叫小李白。”

“这儿就是!”特宝推了何慕天一把,何慕天正举着酒杯,被他一推,洒了一衣服的酒。何慕天掏出手帕来,慢条斯理地擦着衣襟上的酒,特宝还不住地嚷着:“小李白!你就作他一首给李小姐听听!”

“我没有诗,只有酒。”何慕天淡淡地说,仍然在抹拭着衣服上的酒。可是,接着,他就豪放地一仰头,念了两句:“衣上酒痕诗里字,点点行行,都是相思意!”念完,他直视着梦竹,眼睛奇异地闪烁着,里面似乎包含了几千几万种思想和言语。

梦竹愣了愣,心脏又反常地加快了跳动,一种突然而来的激情使她兴奋了。她大胆地迎接着何慕天逼视过来的目光,勇敢地回视着他。然后,她把两条小辫子往脑后一甩,用种挑战似的口气说:

“我不喜欢感伤味太重的诗词,何必一定要‘为赋新词’而‘强说愁’呢?既然世界是美的,就应该承认它美,是不是?”她用手指指窗外,那儿未千的雨珠仍然在青草上闪耀,一对粉蝶在短篱边追逐。她望着,亮晶晶的眼睛里含着笑意,仰了仰头,她用清脆的声音念出四句话:

雨余芳草润,

风定落花香,

时见双飞蝶,

翩翻绕短墙。

念完,她看看何慕天,嫣然一笑,说:

“我胡诌的,别笑哦!”

特宝把眼镜取下来,仔细看了梦竹一眼,又把眼镜戴上,摇头晃脑,“仄仄平平”地审核梦竹的诗错了格式没有,接着就一拍桌子,对何慕天大叫:

“小何,咱们的中国文学系,惭愧!”

何慕天不说话,只深深地凝视着梦竹,好长一段时间,他才垂下眼睛,注视着酒杯里的液体。他的脸色更加苍白,酒似乎无法染红他的面颊,那对黑眼珠迷蒙得奇怪。从他的神情看,他似乎突然地萧索了起来,显得那样的无精打采,从这一刻起,一直到他们的欢聚结束,他没有再讲过一句话。

聚会结束时,已经是明月初升的时候,小罗跑去结了账,把整个公费口袋倾倒在柜台上,还差了好几块钱,小罗笑嘻嘻地说:

“欠了,你记账吧,下次还!”

王孝城走上前去,把差的额数补足了。然后和大家走出茶馆,一行人仍然嘻嘻哈哈地谈不完,中大的学生需要渡江回校,小罗、杨明远和王孝城则可直接回艺专,大家在茶馆门口分了手,梦竹既然住在沙坪现,当然由中大的负责送回家。小罗等正要走,何慕天把小罗喊住了:

“有你一封信。”

他递了一个信封给小罗,就返身和中大的学生坐上了渡船。梦竹站在船舷边,风把她额前的短发吹得飘飞不已,水中,一弯明月在摇晃动荡。她注视着水,却从眼角偷偷地望着何慕天,后者正斜靠在船头,寥落而寂寞地仰视着天上,有份淡淡的抑郁。她下意识地抬头看看天,除了一弯孤月,和几点疏疏落落的星光之外,天上什么都没有。船里胖子吴在唱着京戏,哼哼唧唧的,特宝还在平平仄仄、念念有辞地作他那首没完成的诗,萧燕在轻唱着《燕双飞》。

船抵了岸,大家下了船,胖子吴说:

“李小姐,和我们一起再玩玩吧,散散步如何?”

“不,不行了,我必须马上回去,已经太晚了!”梦竹说着,瞟了何慕天一眼,何慕天漠然地看着嘉陵江,似乎根本没有听到梦竹的话。

“那么,我送你回去。”胖子吴说。

“不,不,不用了,”梦竹说,失望使她的心脏绞紧,“镇里的路很好走,我可以自己回去!”她再悄悄地扫了何慕天一眼,后者正全神集中地望着岸边的草丛,草丛里,无数的萤火虫在闪烁。

“那么,我们就真不送了,”胖子吴洒脱地说,“再见!下星期希望再一起玩!”

“再见,”梦竹挥挥手,孤独地向镇上走去,心底惘然若失。萤火虫在她脚下前前后后地绕着。萤火虫,萤火虫就那么好看吗?她咬住嘴唇,心底空洞而迷茫,孤寂和失意的感觉混合了夜色,对她重重叠叠地包围过来。

小罗和明远等回到宿舍。小罗往空床上一躺,拆开了何慕天递给他的信封。一张大额的钞票落了下来,数额和他付出的差不多,他愕然地跳了起来,愤怒地说:

“什么话?以为我小罗请不起客吗?”

可是,接着,一张信笺也落下来,他拾起一看,上面潦草地写着几句话:

相信我们都同样漠视金钱,假若能用金钱买来快乐,相信我们都不会吝啬区区的几块钱。可是,钱对我的意义和你的意义又不太相同,我从来不虞匮乏,但却能了解连买一支“艺专牌香烟”的钱都没有时是何滋味,假若你看得起我,像我对你的欣赏同样深厚,那么请让我付这次的茶酒之资。我冒昧地把钱这样给你,因为我把你当作知己,相信你必定能了解,而不会以我的行为为忤。

慕天

小罗抬起头来,把信笺给王孝城和杨明远看,一面用手枕着头,瞪着天花板凝思。王孝城看完后,叹了口气说:

“这是一个有心人,我欣赏他!”

杨明远哼了一声,向窗口走去,一面说:

“阔公子的作风,反正他有钱,怎样做出来都漂亮!”

“你对他有成见,”王孝城说,“我看得出来,你不知道看他什么地方不顺眼!”

“才没有呢,只觉得他有点怪里怪气。”明远说。

“无论如何,”小罗从床上跳了起来,向门外走去,同时高兴地说,“我喜欢这个何慕天!够派头,也够交情!”

“你到哪里去?”王孝城问。

“买香烟!”小罗扬了扬那张钞票,又大声嚷着说,“今天晚上,请全宿舍吃担担面消夜!”

“天哪,”王孝城望着他的背影说,“四大皆空,没办法,只能四大皆空!”(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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