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罗婆子愣怔了许久,久到任瑶期以为她晕了过去的时候,罗婆子总算是说话了,她的声音带着老人特有的暗哑和沧桑:“奴婢当年是翟家少奶奶身边的二等丫鬟。”
“韩东山的本名是什么?”
罗婆子看了任瑶期一眼又是挣扎了半天:“翟,他是翟家小少爷翟耀祖。”
任瑶期想到夏生说韩东山以前被人称为祖哥儿,名字对上了。
“他当年离开燕北的时候还很小,你记得他的相貌?”
“翟,韩老爷奴婢只在那一日躲在一边看了一眼,不过我最先认出来的是韩公子,他长得与翟少奶奶极像,尤其是眼睛。”罗婆子顿了顿,“上次在任家遇见韩公子后奴婢吓了一跳,加上小姐您叫我过来打听瞿家的事情。奴婢确实不认识什么瞿家的人,不过奴婢觉得您想要问的其实是翟家的事情。那日水艾闹着要出府看看,奴婢想到那位韩少爷,越想越不安心,便打听到了韩家的住所。韩家也是大户人家,奴婢自然是进不去的,原本也只是碰碰运气,不想正好瞧见翟,韩老太爷从府里出来……奴婢当年照顾过翟家小少爷一阵子,所以认得他。当时奴婢吓了一跳,便跑走了。只是奴婢心里总是有些不安,所以下午还想去看看,确认一下。不想却是被韩少爷发现了,他追了上来。”
任瑶期沉默了许久,最后还是问道:“翟家与任家当年到底有什么恩怨?”
罗婆子脸色越发苍白,她原本肤色很暗沉。这会儿脸上血色全无,看上去就像是蒙上了一层死气。
“五小姐,奴婢年纪大了本也没有几年好活,不过活到奴婢这个岁数也已经够了本了。只是奴婢实在是放心不下水艾,这孩子是奴婢捡回来的,等奴婢两腿一蹬她就无依无靠了。您能不能,能不能大发慈悲收留她在身边当个丫鬟?”
罗婆子现在提出这种要求很明显就是想要与任瑶期谈条件。任瑶期若是愿意收留水艾,她就将自己所知道的告知。
上位者都是不喜欢被人威胁,任瑶期也不例外,何况罗婆子本就是任家庄子上的奴仆。不过对上罗婆子那浑浊又期盼的目光,任瑶期还是淡声道:“我可以留下她,今后瞧着若是合适的话我就把她放到我屋里。”如果不合适,她也不会要。
她可以理解罗婆子的心情,任家大宅里也无所谓多一个丫鬟,不过要到她身边伺候,需要先得到她的认同,贴身丫鬟不是谁都可以当的,当年任瑶华的下场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罗婆子见任瑶期没有回绝,忙道:“五小姐放心,水艾她天性纯良,人也不笨。您让人教教她,她定是什么都能学会的。”
任瑶期点了点头:“我会找人教的。”
罗婆子松了一口气,脸色也好看了一些。
“你伤得重吗?”任瑶期记得之前祝若梅说她的伤并无大碍的,不过罗婆子的脸色却是真的不是很好,所以看上去她就像是在交代后事。
罗婆子摇了摇头:“奴婢的伤不重,不过奴婢年纪大了,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
任瑶期想着,等会儿还是再找个大夫过来看看,罗婆子却是已经嘶哑着开口:“小姐您想问翟家和任家的恩怨?”
任瑶期点了点头。
罗婆子叹息一身,偏过头来,视线却是越过任瑶期的肩头投射到了她身后。
任瑶期跟着回头,看到的自然是萧靖西。
萧靖西看了任瑶期一眼,淡淡一笑,然后从容地站起身来,脸上丝毫没有被人嫌弃的尴尬。
不过见他要出去,任瑶期却是出声唤住他道:“萧公子,请留步。”她转过头来对罗婆子道,“你说吧,无碍。”
罗婆子有些讶异地看了萧靖西一眼,虽然猜不中他的身份,不过听称呼也知道不是任家的人。罗婆子不由得有些犹豫,看着任瑶期欲言又止。
罗婆子其实是好意,接下来她要说的话她相信任家的人绝不希望被外人知晓。
任瑶期明白罗婆子的意思,不过她还是摇了摇头:“我心里有数,你说吧。”
萧靖西看着任瑶期,挑了挑眉,最后还是又坐下了。
罗婆子见任瑶期这么说,也不好说什么,缓缓开口道:“现在已经没有人记得翟家了,不过在几十年前,翟家在白鹤镇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大户。尽管翟家人为人低调,但是在燕州,翟家也是排得上号的。”
罗婆子的声音暗哑沧桑,就像是喉咙里裹了沙粒。
“翟老爷学识渊博,为人乐善好施,可惜临到中年却是丧了妻。翟老爷膝下只有一位嫡子,也才成亲不久,少奶奶长相十分出众,且知书达理,待人也宽和,只不过身子骨不是很好,大夫说想要孩子需要好好调理一两年。翟老爷想来想去便续了弦,因怕儿子媳妇委屈,所以娶的是镇上一个普通人家的女儿。这位新进门的太太自幼丧父,家中只有一位卧病在床的母亲和尚未成家的弟弟,她是个能干人,以一人之力养家糊口还要供弟弟读书,翟老爷也是听了她的贤名才不顾族里反对娶了她进门,还让人将太太的母亲和弟弟接到府里让她没有后顾之忧。不过这位新进门的太太也是个没有福气的,进门不过两年就病故了,她母亲听闻噩耗也跟着去了。翟老爷和翟大爷都是仁厚人,见太太病故,只留下一位舅爷,便依旧让那位舅爷留在府中,还张罗着给他娶了妻并给了一间铺子给他当家业。”
罗婆子顿了顿,似是在回想也像是在发愣:“少奶奶成亲第二年终于有了身孕并产下了小少爷翟耀祖,可是没过几年辽人就打了过来,因为前一任皇帝的猜忌,燕北王府名存实亡,而南边朝廷派来的军队根本就抵御不了辽人的铁骑,结果可想而知。当时燕北有不少人家准备要南迁,翟家也是有这个打算的,只是因为少奶奶又有了身孕所以翟家就耽搁了下来,想要等到孩子再稳定些再走。好在当初翟家人为了避难从祖屋里搬了出来,找了一处比较安全的地方暂时住下,那时候舅爷那一家也一起搬了来。恰好这时候西山那边却是发现了上好的煤矿。我们少奶奶的陪嫁中就有几座西山的荒山头,原本也没有当一回事,不想却是因为发现煤矿而水涨船高。”
任瑶期这时候才发现,这位罗婆子应该是认得一些字的,她情绪虽然不好,说话却是语句清晰,与她本身粗糙的形象十分不符合。
“翟家人原本决定等少奶奶身子好些就南下往江南去的,少奶奶便想将手中的煤山卖了,因为当时有不少人想买,价格也十分合适,我们少奶奶又不会经营,翟家也不贪图媳妇手里的东西。最后这件事情就交给了那位舅爷去办。”
“后来没多久,舅爷回来说已经帮少奶奶找好了买家,价格很公道。翟家和少奶奶信任舅爷,就将这件事情全权交给了舅爷处理。可是,山卖出去了,银子却一直没有拿回来。因为翟家已经与其余几家人定好了南下的日子,这边不能再等,舅爷就说他暂且留下帮少奶奶等银子,等钱拿到手了再去江南寻他们。翟家人自然是不肯让舅爷冒这个险。”
任瑶期一直没有说话,仔细听着罗婆子回忆往事。那边萧靖西也一直没有动静,甚至连呼吸声都轻不可闻。
“正在这时候,燕北王带着人马打回来了。燕北王的军队有神灵庇护,那些辽人自然是不敌,只能节节败退。眼见着就要被赶回关外,燕北人都忍不住欢欣鼓舞。可是辽人不甘心就这么回关外,偏偏燕北的军队又追得紧,所以他们打算在燕北大肆劫掠一番再走,抢走燕北的财物和女人。”
似是想到了那一段血雨腥风的生活,罗婆子的声音有些抖。
“燕北王快打回来了,翟家人就不想走了。毕竟翟家的根基还在燕北,去江南又要重新开始,谁也不乐意。可是突然有一日,辽人找到了翟家人藏身的地方。那些辽人一进来就翻东西,把翟家人身上的细软和银钱都抢走了。翟老爷是豁达人,吩咐家人不要反抗,钱没了就没了。可是……可是那帮畜生抢了财物还不甘心,他们看上了我们少奶奶。”
罗婆子说着说着眼泪就下来了,语不成调。
“可是少奶奶当时已经是身怀六甲啊!翟老爷和翟大爷自然不能看着少奶奶被那帮畜生抢走,开始拼死抵抗,最后都……都被杀死了。少奶奶被当众……当众……呜……”
任瑶期没有经历过那段岁月,也无法想象。可是现在听罗婆子这么说起,总觉得心理堵得慌,难受的紧。
罗婆子哭了许久才勉强止住:“当时我和妹妹春儿跟着少奶奶的大丫鬟丽娘带着小少爷出去了,侥幸逃过一劫。回来的时候便看到一地的尸首,少奶奶更是被凌辱致死,一尸两命。我们被吓得差点晕了过去,大少奶奶身边的刘嬷嬷当时被砍了一刀,装死逃过一劫。我们把刘嬷嬷拖了出去,好在她身上的伤不致命。原本我们想先找个地方先躲起来的,但是丽娘她是少奶奶的陪嫁丫鬟,与少奶奶自幼一起长大感情颇深,说要回去给老爷少奶奶收尸。我们虽然害怕,可是想着主子平日里待我们不薄,便又回去了一趟。不想,这次却是看见了那位舅爷和他的妻子。我们原本以为他们是来给老爷他们收尸的,想要上前,不想却是听到了一番惊心动魄的话。”
罗婆子已经是一脸的麻木:“他们夫妻是来看府里的人死绝了没有,还因为没有找到小少爷的尸身吵了起来,那帮辽人根本就是他们引来的,他们告诉辽人翟家的藏身处,还告密说翟家很有钱且翟家有一位容貌出众的女人,以借刀杀人。原来这位舅爷早就不知从哪里知道燕北王快打回来的消息,他们原就不想跟着翟家人去江南,而且他们看上了少奶奶手里的矿山。”
明明就是夏日,这间屋子里的通风也不够好,可是任瑶期却是感觉到了一股彻骨的冷意,这股冷意就像是从心底一丝一丝爬上来的,就像是被毒蛇突出的杏子搔痒一样让人忍不住打冷颤。
“我们几个捂着小少爷的嘴躲在暗处,我当时往小少爷那里看了一眼,发现他很乖巧的靠在丽娘怀里,但是那双眼睛却是一动不动地盯着正在争吵的夫妻两人。我当时还以为他是被吓傻了……我忘了小少爷他当时已经不小了,且老爷素来夸他聪颖机警,学什么都快。”
屋里陷入了一阵沉默,罗婆子是陷入了回忆中一时不能回神。任瑶期垂着眼盯着自己的手不知道在想什么,从罗婆子开始讲过去的事情她就一直没有说话。
这时候一道温和的声音打破了沉默:“你既然是翟家的侍女,又与翟耀祖有过这样一番渊源,为何会怕韩家的人?”
萧靖西的声音很好听,不温不火,说话的时候总是带着某种特殊的韵律,可以在关键时刻蛊惑人心,也能让人从情绪中惊醒过来。
任瑶期抬了抬眸子,看向从回忆中回过神来的罗婆子。
“我年轻时候长得不好人也笨,少奶奶她没有嫌弃我,还让我跟着丽娘她们一起认字。等我们年纪都大了,少奶奶安排丽娘伺候大爷,并许诺只要生下孩子就抬为妾室。春儿被指给了香料铺子大掌柜的儿子,少奶奶也为我找了人家,是厨房大管事的独子,还说等我和春儿出嫁的时候给我抬个一等丫鬟让我们风光出嫁。她是个好人。”罗婆子低低道,“可惜辽人来了,将所有的步调都打乱了,也浪费了她为我们谋划的苦心。”
罗婆子叹了一口气,很轻,却是让人觉得有些悲凉:“我们当时听到了那样的话都吓到了,不敢出面与舅爷对峙,等舅爷夫妇走后才敢出来。我们几个什么话也没有说,带着少爷躲了起来。关于去哪里,我们几人的意见出现了分歧。丽娘说要带少爷去江南回少奶奶的娘家。我和春儿自幼长在翟家,则希望等翟家的族人回来为少爷主持公道,虽然曾听闻翟家的其他族人在南迁的时候遭遇了辽人,都死了。不过当时眼见着燕北王就要打回来,我和春儿都不想轻易远离故土,毕竟少奶奶的娘家是什么情形谁也不知道,而且路上就我们几个弱智女流带着少爷怕是不安全。少爷还在,如果翟家的族人回来他也是要留在翟家的。不过丽娘她很坚持,我和春儿想了许久,最后想着少奶奶待我们那么好,为少爷去少奶奶娘家搬救兵冒些风险也是值得的。可是在这个关头却是出事了。”
罗婆子说到这里声音越发颤抖得厉害:“那日我与春儿出门去弄吃食,回来的时候发现舅爷夫妇带着人找来了,正想回去通知丽娘和少爷,却不想他们已经逃走了。我和春儿也躲了起来,舅爷夫妇只能无功而返。我们知道他们定是来找小少爷的,便出去悄悄寻丽娘她们。因为我们在一起生活得久了,所以对彼此都有了些了解,第二日我和春儿总算是找到了丽娘,刘嬷嬷却不知道去了哪里,不过小少爷他却生病了发了高热。丽娘看到我们的时候什么也没说,很冷静地吩咐我去外面打些水回来,又让春儿留下生火。打水的地方有些远,我打完水往回走的时候发现丽娘她站在我身后不远处等我,我有些奇怪,正想上前问她为何丢下了少爷不管,却是看见她的袖子里有东西滴落,是血。我当时不知为何有些害怕,就停了步子,不想丽娘却是突然朝我扑了过来,她手里握着一把匕首,匕首还滴着血。我拼命躲闪,丽娘却像是疯了一般,她骂我们忘恩负义,说要把我们都杀了。我一开始都懵了,后来才明白丽娘她怀疑是我们把少爷的行踪泄露了出去,所以想要杀了我们。因为我幼时干过些粗活,丽娘却是自幼与少奶奶养在一处,她的力气没有我大,所以在被她伤了胳膊后我逃走了。等我逃了很远才想起来,春儿没有出来,回想丽娘手里那把滴血的刀,我心里越发恐惧。春儿是我妹妹,亲妹妹,我不能扔下她不管,所以我还是决定偷偷回去找春儿,说不定她也侥幸逃走了呢,可是当我回到原来的地方却只看到了春儿的尸体,她倒在地上胸口被扎了三刀,死不瞑目。丽娘和小少爷却不见了。”
“我很害怕,怕丽娘她又突然回来杀我。把春儿草草埋了之后就躲了起来,再不敢露面。我一直在想,我和春儿并没有把少爷的藏身之处泄露出去,丽娘也不可能,那么就只有刘嬷嬷。从舅爷出现之后,刘嬷嬷就一直没有露面,我不想背这个黑锅就想着去找刘嬷嬷对质。我想起来刘嬷嬷有一个女儿嫁到了离白鹤镇不远的李家庄,她曾与我提过想去投奔女儿女婿,于是我便去了李家庄。”
刘嬷嬷避了闭眼,苍老的声音里似乎压抑着令人恐惧的情绪:“刘嬷嬷确实是回了女儿女婿这里,可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会再看到那种场面。刘嬷嬷包括她女儿女婿一家六口全都死了,倒在地上的还有一个三岁的孩子和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孩。之前丽娘用来杀我的那把匕首正插在那个三岁孩子的胸口。我终于意识到,丽娘她其实已经疯了。刘嬷嬷和春儿都死了,再也没有人能证明我的清白,不过就算是有人能证明丽娘想必也不会听。我很害怕很害怕,夜里睡觉也总是梦到丽娘手里拿着匕首站在我床边。不过从那以后我却再也没有见过丽娘也没有见过小少爷。”
“我后来总是在想,丽娘那个样子怎么能带好小少爷?孩子总是单纯的,你教他什么他就学到什么。有丽娘的教导,小少爷一定会心中有恨,他会想要复仇的。我是个怕死的,不想再搅和到这些恩怨里了。不久之后,燕北王果然打了回来,很多原先逃走的人也陆续回来了。我害怕丽娘没有离开,便躲到了乡下混了几年饭吃,后来听说很多庄子上要人干活,我就找了个庄子待着。却不想过了几年那庄子最后阴差阳错被那位舅爷家买去了,只是我已经签了卖身契,想走也走不成了。彼时那位舅爷早已经是今非昔比,他凭借着手里的矿山发了家,成为了燕北的新贵。好在他们家庄子多,主子们一般不会露面,我战战兢兢的些日子,最后还是留了下来,这一留就是这么些年。”
罗婆子说到这里,事情的轮廓已经大致清晰起来。
想必那位舅爷姓任。
任瑶期扯了扯嘴角,笑容有些嘲讽有些苦涩。原来任家人的自私不是没有缘由的,原来从根子上就是烂了的。
任瑶期已经不知道用何种心情来面对了,她在这一刻甚至觉得,翟耀祖回来报复任家是应该的。欠的债总是要还的,血债血偿。
可惜她的曾祖父和曾祖母早已经死了,而她的父母却并没有做过坏事。即便要父债子偿,也不能算到她们头上。
困扰了两辈子的所谓真相就这么血淋淋的摊开在眼前,却是让人觉得无力。
“任家现在的宅子是不是当年翟家的祖宅?”任瑶期的声音依旧是淡淡的。
罗婆子看了任瑶期一眼,然后点了点头。
“那宅子中间还转了两次手,所以到没人提起翟家了。”
任瑶期简直要为她家曾祖父的大胆和贪婪鼓掌了。害死了人全家,还敢住到人家的祖宅里,难怪任家会落到那种下场。
在她看来,任家的宅子,风水很好,而且是太好了,却不是什么人家都有命住的,翟家和上一世的任家就是前车之鉴。(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