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几晚没去城外,霍蒙回营都很早。
刚一进城西校场,霍蒙就听到丝丝缕缕的音节调子断断续续的传过来。
“谁这么有雅兴?”
南平关自建成以来就没打过仗,更没有设置能关押几百人的大号牢房,霍蒙突然扣押了奴隶商队,从奴隶到商队护卫上上下下五六百号,南平关的守将刘忠鑫绷着个脸,将城西练兵校场暂时腾出来作为天然牢房,鹰扬军搬出舒服的军营亲自驻守此地,充当狱卒,霍蒙邹鹏几个人就成了名副其实的牢头。
霍蒙知道鹰扬军里没人会在入夜吹笛,此人必定是出自奴隶商队。
穿过层层营帐,他走到城西校场东侧的边缘,这里有高大的城墙做天然屏障,没有太多人把守,看不清颜色的杂草挤在一起,足以一米高,即使如此,也挡不住那个突兀的背影。
霍蒙有点惊讶。
二先生背对霍蒙伫立于草丛中,月光披洒而下,笼罩着他那身大红衣裳,反射出一片略微刺目的红晕,为这个男人平添了几分妖艳,却没有半分杀气。
他所吹奏的曲子,悠扬动人,像一幅画卷。
有人用手轻轻抚摸一个女孩的秀发,将那女孩脸颊上的碎发轻柔的挽至耳后,然后又忍不住用大拇指摩挲她滑嫩的脸蛋,留恋往返,终是遭到了女孩的不满,精致的面颊上浮出动人的粉红,她故作生气的嗔怪,随即便像笑得像朵盛开的梨花。
霍蒙猛地摇摇头,这曲子令他想到了自己的小溪,回忆起自己与小溪的点点滴滴。
“霍将军见笑了。”
那优美的竖笛声突然停止了,二先生没有转身。
“哪里,本将军粗鄙之人不懂音律,却能深陷其中不可自拔,足可见先生技艺之高。”
霍蒙已经得知这个红衣男人就是狼牙寨里的二先生,是胖子陈楠的上司,可他还是想叫二先生为先生,这既是对他武学造诣的敬重,也是为了避开了他特殊的身份。
“霍将军过奖了,其实竖笛本不适合这种曲风,失去了欢快的调子,竖笛已经谈不上动听了。”
二先生突然将竖笛举起,迎着夜空望了过去,此刻月亮正好露出了半面容颜,照亮了他和他手中的竖笛,月光洒落,那竖笛竟泛着幽幽的翠绿色光晕,仿佛有生命一般,让人眼前一亮。
竟是一把玉笛,难怪声音如此之美……嘶,那玉笛上还有几个雕刻得极为精细的小字。
若是换做旁人,在如此远的距离之外,根本看不清竖笛上面的字迹,可是霍蒙修炼大奕术,五感超出常人,现在接借着月光,正好能够看清竖笛边缘处上下两排共四个小字。
云殊,雨殊。
这很显然是两个人的名字……
霍蒙心念一转,看了一眼那只竖笛,颇为笃定的开口道:“云殊先生的妹妹肯定是个可爱的女子。”
几乎就在霍蒙叫出“云殊”二字的同时,二先生就握紧了手中的竖笛,肩膀骤然绷紧,一股凛冽的杀气升腾开来,直扑霍蒙的面门。
霍蒙周身的空气仿佛被烈火烧着了似的,暴躁的扭动挣扎,丛生的杂草唦唦作响,伏在草丛中的蝉虫争先恐后的逃出这片区域,杂乱的叫声突然炸开,吵得人心慌。
也不知道寒冰刃下到底积攒了多少亡魂,才让二先生从中淬炼出如此强大的精神力,单就此而言,比之霍蒙的大奕术逊色不了几分,尤胜白天一筹。
如若真到了拼命的时候,二先生绝对是个堪称可怕的对手!
霍蒙定定的站在一丈之外,任由杀气将自己笼罩其中,没有半点动作,脸上依然挂着淡淡的笑意。
“为什么不动手?以为我没本事伤你吗?”
二先生猛地转身,这一次二先生用了“我”这个称呼,也不再以“霍将军”相称,他背着月光的脸上刀疤隐去了几分狰狞,却仍旧令人看在眼里慎在心头。
实话实说,即使身为男人,霍蒙也觉得这种伤在脸上的刀疤,最是折磨人,他宁可身上被砍个十刀八刀也不愿意如此。
咦,这刀疤怎么有点奇怪?
霍蒙突然眯起了眼睛,尽量隐晦的观察起那道刀疤,如果是被一刀劈下或者瞬间划过,那刀疤应该成直线,疤痕笔直平整,不应该如现在这般疤痕曲折不平,两侧又多褶皱,好像是被一把非常钝的刀慢慢割过似的,而且就周边皮肤的情况来看,显然受伤后没有及时处理,疤痕发炎溃烂,才会变得如此狰狞恐怖。
“你能赤手空拳在寒冰刃上留下那样贯通刀身的横纹,确实令我难以置信。可若是以命相博,你怕是也占不到便宜。”
“呵呵,也许。不过,你可听过士别三日,当刮目先看?”
“哦?哈哈哈哈……”
二先生闻言目光如鹰隼一般锁住霍蒙,而后突然放声大笑,汹涌如潮的杀气不知不觉之间消失无踪。
只不过那笑声到了最后,只剩一抹苍凉。
“其实我知道你一定很好奇,我脸上的刀疤是怎么来的?以我的实力,有什么人居然可以在我脸上留下这刀疤?我又为什么要穿的如此怪异?而且以我的能力,如果走为国效力的正途,高官厚禄几乎是唾手可得,我又何必做一个杀人越货的强盗呢?”
月光下,名震曹赵边境的二先生目光悠远,似乎正沉浸在某种奇异的氛围里。
霍蒙笑笑,“哦?那是为什么呢?”
二先生没回答,转身背对霍蒙,吹起了竖笛,这一次的曲调与之前截然不同,没有心动、凄婉,只有赤裸裸的悲愤。
二先生心中有恨。
霍蒙突然意识到这一点,胸膛里的血液随着那笛声的起伏汹涌翻滚,不知名的愤怒直冲大脑,他的眼神渐渐锋利起来,隐隐泛着凶光,一双拳头捏得咯咯作响,青色的长衫下摆无风自飘,周遭的气流都被逼得四散奔逃。
霍蒙突然想要杀人。
但正在这个时候,竖笛声却戛然而止。霍蒙打了个激灵醒过来,吃惊地看着二先生。
“你也起了杀念吧。”二先生平淡地道。有些轻蔑,有些感慨。
霍蒙深吸一口气,却只能点点头。
刚才他觉得自己仿佛被一种来自于竖笛声里的仇恨蒙蔽了心窍,眼前竟然出现了药王村尸横遍野的恐怕画面,他踩着村人的血,一个个看过去,全部都没有了气息,他看见周大山躺在院门口,胸口的血已经凝固成了黑色,他呼喊着跑过去,眼角的余光突然瞥见一只青葱小手,五指抠地,指尖血迹斑斑……
他不敢看那只手的主人,那种感觉,比噩梦还要噩梦。
“你的笛声能让人产生幻觉?如果你白天时用这一招,我恐怕赢不了你。”
“幻觉?”
二先生没有回头,只是淡淡的重复了一句,就反问道:“你看到了什么?”
霍蒙没有回答,那一切足以让他疯狂,也许疯狂都不足以形容他那时候的可怕。
“我不会幻术,你看到的也不是幻觉,那是你从这曲子中感受到的故事,全部都是真的……不过不是你的,而是别人的。”
二先生打断了霍蒙的思路,他抬眼看去,二先生依然没有转身,手中握着竖笛,声音那么飘忽,仿佛不是来自于他的喉咙里。
“赵国有一座偏远小城,城主和夫人十分恩爱,唯一的缺憾就是成婚十年未有所出,城主被老夫人逼着纳妾,岂料造化弄人,纳妾的当年,夫人就怀孕了,十个月后,一对龙凤胎呱呱坠地,全城大庆十日。”
果真是造化弄人,霍蒙目光飘离二先生,望向朦胧月色,他竟是一城之主的儿子。
“十三年后,为这两兄妹求亲的媒人几乎踏破了城主府的门槛,却都无功而返,只因城主舍不得女儿远嫁。可谁想到,一位贵客突然来到城主府,城主当即定下女儿入赵都的行程。妹妹宁死不去,哥哥挨了父亲一巴掌后,带着妹妹连夜逃走,三天后听到了城主府被灭门的消息。两兄妹赶回家奔丧,刚一进门就被捆成粽子扔进了去往赵都的马车。”
二先生用大拇指反复摩挲竖笛上的四个字,语气有一丝异样。
霍蒙一挑眉毛,神色凛然。
“你应该已经看出我脸上的刀疤不同寻常……这不是被刀砍的,是用树枝割的。”
“树枝?”
霍蒙猛地抬头,纳闷的重复了一句,心下有些发紧。
“对,树枝。”
二先生突然转过身来,左手一扬一收,手中已经多了一截小手指粗细的枯枝,他单手用力,啪得一声将之折成两段,右手拿着一截往自己的疤痕上比划,看着霍蒙讲解道。
“就像这样折断一根树枝,用断口处的尖岔刺进自己的脸,血会突然涌出来,没有想象中那么热,有点凉,然后你要握紧树枝,用力割下去,因为树枝不锋利,会卡在皮肉里动弹不得,这时候你不要停下来,一口气割完,否则可能会疼得想要松手……”
霍蒙无言以对。
二先生凄然一笑,手中树枝悄无声息的碎成了粉末,随风消逝。
“赵侯的侄子有断袖之癖,赵都少年避之如瘟神,二姨太的奸夫表哥是其家奴,两人为谋夺家产,陷害了两兄妹。城主当日自知对方位高权重,假意献上女儿,暗中放两兄妹出逃,被赵家幕僚伙同二姨太表哥杀人灭口……雨殊最喜欢红衣,她临死前还拼命护着自己的红衣。我救不了她,只能像刚才那样割花自己的脸,幕僚被吓傻了,我就跑过去,她已经不动了,眼睛还睁着。”
二先生声音平静到没有一丝波澜,仿佛他口中所说不是自己的妹妹,而是什么不相关的人,他抬起头看向霍蒙,勾起唇角,饶有兴趣的问道:“你猜,后来如何?”
霍蒙与二先生对视良久,眉宇间一片阴霾。
“你如今跟着张千夫是为了报恩吗?你所做之事与那些人有什么分别?既然经历过此间痛楚,你为何还要不分是非,助纣为虐?”
“不分是非助纣为虐?哈哈哈哈哈……”
二先生突然放声大笑,震得四野虫鸣惊起。
“我身负血海深仇无处伸冤之时,是非天理何在?如果没有寨主半路搭救悉心栽培,我早已曝尸荒野,又岂会成为十大名刀之主?赵侯昏庸残害百姓,比之寨主尤胜百倍不止,如若我追随寨主便可称之为助纣为虐,那赵国的官卿武将又该称之为什么?将军口口声声助纣为虐,我便要问上一句,如果有朝一日,曹侯要将军攻城略地屠城立威,面对老少妇孺,你不杀就是抗命不忠,杀了就是助纣为虐吗?”
二先生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草莽也好,朝廷也罢,又有什么区别?我一报寨主救命知遇之恩,肝脑涂地纵死不悔,二敬寨主乃当今武学奇才,修为之高,纵我一生也望尘莫及,我不敢以弟子自居,却以寨主为荣,为其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理解,但是……”霍蒙先是点点头,然后才道:“难道那些死在你刀下的亡魂,那些惨遭蹂躏的女子,生来就是为了成就你的报恩之举?为了彰显你的忠义?她们何其无辜?”
他想了想,又道:“我敬重先生是条汉子,却不想先生竟会为了所谓的感恩而不顾是非善恶,还将烧杀抢掠这种残暴卑劣的行径粉饰成忠肝义胆的大义之举,简直令人匪夷所思!难道先生不知道你心中敬重至极的恩人就是个恶贯满盈的魔头?他纵使救了你一人,但他杀过更多的人,或许其中就有无数个你妹妹那样的女孩!”
“霍将军!”
二先生闻听此言,神色骤变,陡然间又成了白天北城门外那个杀气凛然的二先生。
说到底,他还是一个双手沾满鲜血的强盗,或许骨子里存留了一抹情感,可是一旦收起了竖笛,他就还是那个面目狰狞宛如地狱修罗的“一刀斩”。
十几年前的那一晚,他用树枝毁掉的不仅是云殊的容貌,还有他那颗干净的心,剩下的便只有眼下的二先生。
霍蒙突然转身迈步,不愿意再做半分停留。
“霍将军,命之所在,人不得而强之。以将军今日之能,挑衅寨主之威,无异于螳臂当车,望将军三思!”
见霍蒙停顿了一下,二先生颇为诚恳的说道:“将军之才,堪称百年难遇,不肖十年便可问鼎云尊,着实令在下钦佩不已,可比之寨主,尤不能及。寨主三岁习武,十岁杀人,十三岁突破云师,十五岁只身闯荡诸国,二十岁自创独门绝技,以大云师的实力,挑战当年赵国三大云宗高手,竟是一个活口没留,狠辣乖戾名震诸国!
“五年后,他步入云宗,凭借一杆九环啸狼枪打遍曹赵边境未逢敌手,占山为王时,年仅二十六岁。如今,寨主眼看就要问鼎云尊,独门绝技已然登峰造极,在下跟随他苦修十五年,拼尽全力亦接不下他三枪。所以,将军若真有志于惩奸除恶以正天理,不如闭关修炼十年之后,再图今日之计,到那时候,或许还能博得几分胜算。在下以为,将军前程锦绣,实在不应该如此莽撞……”
“此时多说无益,先生拭目以待吧。”
霍蒙突然抬手止住了二先生的劝说,头也不回的向前走去。
这一次,二先生没有再开口挽留,霍蒙只听见身后一声悠长的叹息。
东墙下又响起了竖笛声,依然还是最初那首充满了美好回忆的曲子,很显然,相对于悲愤痛苦的记忆而言,二先生更喜欢重温云殊和雨殊年少时的幸福。
从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质少年,蜕变成今日配得起寒冰刃的云修高手,二先生的天赋亦非常人,能让他佩服到心坎里的恩人恩师,又该是何等的强大?
二十五岁横扫曹赵边境,二十六岁建立狼牙寨垄断两国奴隶生意……张千夫,的确是个传奇。
霍蒙踱着步子慢慢走向营帐,脑海中回想着蒋天正提起张千夫时的模样,蒋天提醒他注意别惹张千夫,是因为他的传奇经历,还是自创绝技?
九环啸狼枪,这名字不错。
※※※
清晨时分,城西大街上少有行人,初升的太阳正斜照在城西校场的门口。
两个尚未换岗的鹰扬军将士哈欠连天,一个眼睛被阳光刺得半眯着,另一个索性闭上眼睛,站着打盹。
“哒哒……”
不疾不徐的马蹄声从不远处传来,两个鹰扬军都没有反应。
“哒哒……”
马蹄声越来越近,好像是往校场的方向走来,半眯着眼睛的鹰扬军军士扭头望过去。
来者两人两骑。
年长之人穿着一身玄色布衫,颌下蓄着寸许山羊胡,身形很是瘦弱,看去像极了乡下的私塾先生。他身边的年轻人看上去则要比他扎眼了许多,此人非但身量要比那老者高出不少,衣着也更鲜亮。
老者手中空无一物,年轻人则怀抱长剑,马上还挂着一个包着灰布的杆子,看形状像是一杆长枪。
“鹰扬军重地,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见二人翻身下马来到自己身前,鹰扬军忍不住大声喝止。
年轻人抱剑上前,脸上好像蒙着一层冰似的,让人看着发冷,“我们要见霍蒙。”
“霍将军的名讳也是你能随便叫的?”
这一嗓子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营门附近的鹰扬军士兵都往这边看了过来。
这时那私塾先生缓步上前,笑容与口气都和煦之极,“劳烦这位军爷给通禀一声,就说我们是从关外的赵国来的,老朽有批货物被贵军扣住了,所以老朽想要求见霍将军。”
那鹰扬军军士闻言一愣,只是下意识地看着对面老者,另外一个几乎要睡着的则突然睁开了眼睛,上上下下打量了老者几眼,口中有些讷讷,“你、你的货物被我们扣了?你叫什么名字?”
老者的笑容一如既往的谦和,“老朽张千夫。”
两人齐齐愣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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