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长宁睡眼惺忪地朝岳番挥挥手,小姑娘缺了瓣牙,眼神朦胧,在半明半暗的晨光映照中,活像只乖乖的白绒绒的白兔。
约是没想到她们能回应。岳番眼神一瞪,紧跟着手上拿的柳枝一松,“啪”地一声掉在了地上。胡玉娘睡足了精神心情大好,指着岳番哈哈笑起来,凑到长亭耳朵边语带欢愉轻声道,“这傻样儿!”
这才有个十五六少年的模样嘛!
昨儿夜里那个满身是血,一脸满不在乎模样的少年郎就像个梦似的。
不对,从那夜惊魂到如今,都像是一场梦。
长亭一面跟着胡玉娘笑,一面埋头偷偷将手伸进袖里,左手掐右手,生疼!
这并不是梦,那夜的血和昨夜的血都是真的,她们流落至此也是真的,睡在凹坑天当被褥地当床的日子也是真的...长亭笑着笑着神情便渐渐落寞了下去。
一出凹坑,便有挽了妇人髻的女子躬身奉上热茶与沾了盐的干馍,外头岳老三正带着弟兄们将零零碎碎的东西全挪到推车上去,岳老三眼神尖,笑着拍了拍肩头积的雪和灰,大步流星地朝里来,高声问,“昨儿睡得好吗?”
长亭接了热茶,没接干馍,笑着应他,“好,托三爷的福,一无蚊蚋搅扰,二无性命之忧,自然睡得好。”
岳老三眉头一动,手一抬示意长亭拿着,“...在荒郊野外久不见盐,这干馍上头沾了青盐,白天赶路就不冷!”
米粮有多要紧?
瞅一瞅昨儿夜里那拨人为了抢粮,不要脸不要命的模样。
所以长亭一开始没接,吃人的赶路干粮,就像在吃别人的命。
女子神容恭顺地佝着腰杆,长亭不接,她便一直这样举起来,长亭看向岳老三,岳老三大喇喇冲她一笑,“快吃吧,别耽搁了,东西都拴好了,就等着出发了。大不了到了前头的市集你再买罐盐巴来还回来!”
车队还要同她们一道走!?
究竟这岳老三是做好人做惯了,还是另有所图!?
图什么?
一无财,二无势,陡然福至心灵,他们不会是想将她们运到市集给卖了吧!
听说有些胡羯人很喜欢大晋女子...愿意出一车皮毛买入一个姑娘!长亭再看了看跟着车队一道走的那些女子,甚觉有理,紧跟着便心头大愕,随即便颤了颤,莫不是将脱狼窝又入虎穴!?
长亭向后一退,她不接,另两个下意识地也不敢接。
长亭眼神一转,岳老三便背手于后哈哈笑起来,“小姑娘想些什么呢!明人不说暗话,我岳老三指着岳家的性命名声发誓,绝没安坏心。这世上三种人无罪也该死,人牙、老鸨、说媒的!某平生最恨的就是这三类人!”
长亭颔首一笑,“岳三爷明人不说暗话在前,某虽年弱智短,亦知投桃报李。一路过来,某见多了人了。贪婪者、背义者、惰惫者,傲慢者、色令智晕者,人性本善?某看不尽然,这几宗罪也是人性之初,一路来世间百态、人性冷暖某都见到了。某虽眼见浅薄,可也深知如今世道人心不古,绝不可轻信轻看,否则吃亏的便是自己个儿。”
汉子们进进出出拾掇东西,那几名女子柔顺安婉地将包裹负好。
岳老三听着有趣,有汉子凑过身来轻声请示,岳老三手一抬,不让汉子说话,直让长亭接着说下去。
长亭顿了一顿,轻声道,“鸦雀南飞、鱼逆流上、花谢果结,皆为因果循环。藏在人心中、身上的罪恶与邪念,被如今的世道苍生一逼,顿时显露无疑。三爷于某有恩,某不愿以恶劣之思擅加揣度三爷心胸。三爷推车北行,想来是极为要紧隐秘之事,某实在想不出三爷有何一定要携某前行的理由。”
问得很坦白了。
论这个小姑娘出身家世如何,岳老三私心里是很喜欢长亭的,从昨儿下狠手将先行探子当作质子拖延时间,再到几句话便挑起两方争端,最后还敢在不明就里的环境里结结实实地睡一夜好觉,这姑娘身上有股劲儿——谁不让我生,我也让谁死的劲儿。
若是个小郎君,一定扣下来当他的副将,可惜是个小丫头片子。
可是若他没有看到这股劲儿和那番聪明,他是没可能下令救援的。
岳老三想了想,笑道,“姑娘口中的几宗罪,贪婪、惰惫、色令智晕...都是心生欲望,才行差踏错。某虽不才,统领这近几十号人,却还不至于贪图三个小姑娘的钱财和利益。某心中无欲,自然纵这世道变成哪般模样,也没道理将罪恶逼出来。”
长亭笑容一敛,微微一愣。
岳老三继而道,“姑娘见到了人心之恶,却忘了人心也有善的地方。某一儿一女,长子岳番姑娘已见过,次女同你一般年岁,看到姑娘,某便在想若某的女儿流落至如此荒郊野岭,与豺狼虎豹、流民乱匪同行,某的女儿会不会像姑娘一样如此坚定平静地努力活下去。不想不要紧,这一想,心头就慌起来了。”
长亭鼻头猛地发酸。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某是个大老粗,背过两三句词,可到底多活这么几十年,总多懂些人世间的道理。姑娘问缘由,其实并没有缘由。多个人一道走,不过多了两只脚跟在队伍里,却可能多救了一条命。”岳老三想起来昨夜遣人送往南边的那封信,陡然分不清真心假意了,颇有些感慨,“有些人,某不屑于救。可有些人,某是一定要救的。”
无论是出于私心,还是出于那万分之一准确的猜测,都要救这三个小姑娘。
岳老三捋了一把胡须,只待长亭如何答。
长亭微微抬起头来,紧蹙眉头,心里五味杂陈,她分不清岳老三说的是真是假,可她却无端端觉得岳老三是没有恶意的,无论出于什么目的。
她信这个世上还有好人,胡玉娘、没忍心偷那十几枚铜钱的借宿房主...
可一个杀伐果决、见惯生死且明显与行伍军营有关联的中年男人?
长亭偏过头去,唇角朝上轻抿,眨了眨眼,再颔首致谢,“...等过了市集,便买来青盐与米粮还给三爷!”
岳老三仰头朗声笑得极为洪亮,伸手便想去拍长亭的肩膀,手伸到一半赶忙打住,转而去拍呆立在一旁的岳番,说了和胡玉娘一样的话儿,“瞅你这傻样!还不赶快给老子去前头推车!”
站洞口吹了大半刻的风,小长宁瞌睡一下子醒了,见岳老三山一样的背影渐行渐远,凑上前去悄声问,“阿姐...我瞅他不像是坏人...”
自然不是坏人。
长亭不会承认当岳老三说起一双儿女时,硬汉铁血的那双眼睛和神情,让她想起了她的父亲。
可惜,再没有人比她的父亲更好了。
长亭笑咪咪地伸手揉了揉小长宁的头发,“等到市集,给阿宁再买两根好看的头绳!”说着便佝腰去牵起小姑娘往前走,又折身去唤胡玉娘,“阿玉,走了!”
胡玉娘偏着头杵在雪地里头,也不晓得在想些什么。
小长宁笑眯眯地一手牵长亭,一手去牵胡玉娘,却听胡玉娘附耳轻声问长宁,“...将才他们都说了些什么呢?恶不恶,善不善的,怎么就能笃定那岳三爷不是坏人了啊...万一他们将我们牵去卖了咋办?”
长宁呲牙笑起来,嘴巴一漏风,说话就不严,“哎哟,简而言之呢...就是阿姐先问那三爷你为啥要带我们一道走,我们一路上可没遇上多少好人没这好运气。然后三爷就反问阿姐,嘿!你们有啥值得我想要的呢?!我们身上自然没有啦,所以阿姐就没话说了。”
这一言够简,长宁手揪着大袄衣服摆儿,弱声弱气地再道,“跟着他们全是我们占便宜,别人在我们身上占不到一点便宜,动机没有,欲望没有,所以恶行自然也不会出现了!那三爷是让我们放宽心!”
小姑娘说到兴起处,哑着嗓子学岳三爷说话,一来一往的倒是交待得很清楚。
理儿是这个理儿,可话儿分明就不是这个话儿...
长亭再看胡玉娘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想了想,好吧,如果只有这样玉娘才能听得明白,那只有这样了...好容易回过神来,再一细想,压低声音颇有些无可奈何,“到底是谁教你‘啥呀’,‘嘿呀’,‘哎哟’这些词儿的!?”
长宁转个背就把人卖了,立马伸手指向胡玉娘。
长亭简直想扶额深叹。
下了斜坡,昨夜漫天血的平谷白茫茫一片,尸首与血水都没有了,血迹是被鹅毛大雪盖住了,可尸首呢?
长亭望向走在最前头的岳三爷,是他们夜里要清理不完,索性放了一把大伙烧了去吧?再经了一夜的雪,白茫茫一片真干净。昨儿一道进谷的时候还是人挤人、肩并肩了,今儿却是空荡荡一片,了无人烟。
胡玉娘也有些感慨,小声问长亭,“如果昨夜他们没下来,这儿会怎么样啊?”
“全是死人。”
风一吹,长亭被吹得浑身一激灵,声儿也跟着抖起来,“一个不可能束手就擒,一个不可能放弃银饼,两头一打架,除了有人死,否则没可能停下来。”
只有他们死了,她们才能活下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