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在意料之外,又似乎在意料之中。
当看到王老太爷屋子里,只有面容肃穆的王老太爷,再无旁人时,道痴心下发沉。
道痴原以为自己能平静地面对这一切,可是听到消息的那刻,还是不由失态。他只觉得脑子一下子空了,身体软绵绵的,双手按着椅子把手,从没有从椅子上滑下去。
“眸清目正,痴儿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了……”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老和尚时,老和尚说的第一句话。
老和尚目光慈爱,里面盛的是洞明世事的睿智。
那一刻,道痴分外惊慌。
他觉得自己似乎被看透,他没想到自己死后重生,竟然是在寺庙里,看到的是一个老翁与一个光头和尚。
鬼神之说,他本不屑一顾。然而在小小的幼童身上重生,他自己也懵着。
自己算不算孤魂野鬼?老和尚会不会看破他的身份,要抓鬼?会不会当妖孽将他烧死?他忙合眼,遮住眼中的惊恐。
老和尚枯干的大手,就在他头顶摩挲着,说话的声音隐隐带了笑意:“广德,痴儿既已开窍,明日起就教他说话……”
至此,西山寺水静无波,只是少了一个痴呆儿,多了个牙牙学语的光头小和尚。
老和尚早就看出他不同吧,可是从没有探究什么。只是在他稍大些,开始亲自教导他,安排的课程似乎五花八门。
僧道儒,三教都有涉猎。
等到最后老和尚专门为他讲史,道痴才反应过来,之前的那些应该是老和尚在探看。道痴丝毫不怀疑,若是自己表现的向佛向道,老和尚定会教出个少年高僧或者是少年道士出来。
只是道痴也发现,当他表现得对历史权谋感兴趣时,古井无波的老和尚就像是焕发了第二春。
老和尚经常看着他,不知在想什么,怀念什么。
再后,道痴开始学习《谋书六卷》……
当他下山时,《谋书六卷》就剩下《小人经》的几章,过后他回山的时候,老和尚就将下边的讲完了。
当讲完的那刻,老和尚的身上似乎一下子松快下来。
当道痴从禅房退出去,听到老和尚低不可闻地自语声:“可惜了……”
道痴晓得老和尚在可惜什么,老和尚是可惜现下是太平盛世。太平盛世,学习谋略之术,不过是官场上好过一些;只有乱世,才能造就英雄。
老和尚之所以亲自前往南昌府,还是不死心。他想要看看,宁王到底有没有机会将天下搅乱。
一个内陆藩王,手上府卫也没有立几年,又被朝廷防范,能有多大作为?
所谓“南昌有天子气”更像是一句笑话。结果当然是失望,所以只说自己去看了热闹……
就像老和尚在默默观察他似的,他也在默默观察老和尚。
不知不觉,道痴已经泪流满面。
王老太爷叹气道:“好孩子,莫要难过。大师父是年岁到了,无疾而终,并没有遭罪。”
“是……哪天走的?”道痴低头问道。
王老太爷道:“七月十四晚上,中元节前一日。”
道痴在脸上抹了一把,七月十四,就是他与王琪离开西山寺回王府后三天。
当时看着老和尚除了略有乏色,其他尚好,怕是已经是强弩之末。
自己却是没有看出来,是该怪自己笨,还是该埋怨老和尚心狠。
老和尚咽气之前,便写了两封手书,一封给王老太爷,一封给道痴。
老和尚给王老太爷的手书中,交代遗言是,火化不治丧,无服,暂时不必知会道痴。虎头可暂居西山寺,等道痴过后去接。
“送信的下人晚上没法进城,我是次日早上得的消息。便尊了大师父的吩咐,带你洪大伯过去料理的后事。原想要去王府接你回来,可不好违了大师父的的遗命,就拖到现下才告诉你。”王老太爷长吁了口气,道
道痴抚着额头,眼泪再次落下。
老和尚真是了解他,同这样后知后觉得了消息相比,去看着老和尚的尸身火化,对他来说更是痛苦。
可是老和尚晓得不晓得,不管什么方式得了他的丧信,道痴都会懊悔。
那冷冷清清的西山寺,那冷冷清清的禅房,道痴既承了老和尚的教养之恩,就不该让老和尚这样冷冷清清地离去。
他没有矫情地去问老和尚的骨灰在那里,墓地建在何处。因为他早就晓得,老和尚本就是个“死人”。
既然是死人,当然早有墓地,哪里又需预备新的?
道痴站起身来,道:“伯祖父,二郎想要去趟西山寺,为大师父诵几遍经……”
王老太爷自是晓得道痴与老和尚的情分重,道:“难受就过去住几日,就用方才那辆马车。虎头那孩子也等了你好些日子。他家人要接他下山,他都不肯,只说等着你去接他。你祖母那边,我使人去说。”
“嗯。”道痴低头应着,从王老太爷手中接过老和尚留给他的遗书,从宗房出来。
“你回家里,这些日子我在西山诵经,家里这边你多照看些。若是有事,不着急的话,可以请十二房三公子帮忙;若是急事,再出城寻我。”道痴吩咐惊蛰道。
惊蛰方才随他过来,并没有跟着去见王老太爷,并不晓得发生什么事,很是迷糊。
道痴吩咐这一句,显然没兴致多说,撩开马车帘,就见里面坐着身穿素服的王琪,手上还提着一个大提盒。
看着道痴神情木然、双眼赤红,王琪口中早准备好的安慰话语又咽了下去,只安静地坐在那里,神色惴惴,生怕道痴要撵他下车,把着车架子道:“莫要说哥哥,哥哥是打死也不会下车的……家里太闹腾了,哥哥要随二郎清净两日……”
道痴顿了顿,依旧选择上了马车。
王琪松了一口气,小声道:“听祖父说,老师父今年满九十。搁在外头,也算喜丧,二郎你也莫要太难过,省的老师父走的不安生。”
“嗯。”道痴应了一句,便闭上眼睛。
这一路上,道痴都没有再睁眼。
王琪平素虽是话痨,这个时候却乖觉,并不打扰道痴。只是望向道痴的时候,眼中带了几分悲伤。
二郎无父母缘,被老和尚养大,在他心里,老和尚就是他的父母吧?就如他似的,身为孤儿,心里分外依赖将他照看大的乳母。
当乳母病重不治时,他的心里也跟天塌了似的。即便身边还有祖父母陪伴,到底是不一样。二郎此刻的心境,是不是就如当年的他一般?
在车辙“咿呀”、“咿呀”声中,马车终于到了西山脚下。
王琪随着道痴下了马车,王琪想了想,吩咐车夫道:“你先回城,七日后再过来接……”
话音未落,便听到“呜呜”的哭声,由远及近。
从上下的小路上冲下来个高壮少年,直接奔到道痴跟前,将他的胳膊狠狠抱住:“死了……嗷嗷……不来……嗷嗷……怕……”
豆大的眼泪滚落下来,稚嫩的脸的,是满眼满脸的委屈。
这偌大的嗓门,惊得林间的鸟雀都“扑棱棱”地飞起来,拉车的骟马也不停地用蹄子刨地。
王琪则是揉了揉耳朵,觉得脑袋里被震得“嗡嗡”直响。
不少人说他是大嗓门,如今他才是见着了,什么才是真正的大嗓门。
看着这样的惊惶无措的虎头,道痴眼睛酸涩不已,轻声道:“对不起,我来晚了……”
听他说话,虎头抽泣着,抬起头来,慢慢地摇了摇头:“胆小……虎头……”
尽管脸上依旧带了委屈,可是他却丝毫没有生气恼恨之意。道痴这么长时间才再次上山,他确实委屈;可是他不觉得道痴有什么错,反而觉得是自己太胆小。
这个孩子就是这样,总是能最直接地感受旁人的好恶,而后全心全意地信赖善待他的人。
虎头能感觉到,道痴对他的好,也察觉出对方的愧疚,才反过来安慰道痴。
这是撒娇呢,还是撒娇呢,还是撒娇呢。
王琪在旁,看得直拽头发。
虽早晓得虎头心智如孩童,可上次相处两日,不过是他反应慢些,说话不利索些;现下真情流露,与他大堂兄家小侄子没甚区别。可是他那小侄子,今年才三岁半啊。
四、五岁的小孩子,就有了孩童的狡黠,可以与之讲道理;三岁的孩童,怎么让他明白是非对错?
这样的虎头,被他举荐给世子,还被世子当成异人,要“礼贤下士”亲自过来相请。他有些不敢想象,世子若看到现下的虎头,会不会以为自己戏耍他。
道痴的目光越发柔和,道:“我来接你了,给老和尚诵完经,就带你下山……”
虎头的眼睛闪亮,缓缓地点点头,脸上都是眼泪,可嘴角还是慢慢弯起,心中的欢愉直白地表现在脸上。
王琪看虎头只腻歪道痴,瞧也不瞧自己,心中吃味,在脸上划了划,对虎头道:“又哭又笑,小猫撒尿,羞羞脸!”
虎头歪着脑袋,看着王琪,面露懵懂,像是不晓得他在说什么……(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qidian.com)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