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三口上了自家新完工不久的马车,带上各自的丫鬟跟班,一行六人,由严宽驾着车,驶出二条胡同,沿着崇文门大街一路向北不远,经过五八条胡同口,就到了老宅所在芝麻胡同。
一家人才一下马车,就见章氏披一件正红色大氅,双手交叉拢在衣袖中,手中貌似还抱了个暖手小炉,正作势指挥着仆人往大门上贴门神:“看着点儿,左边的歪了!”
“见过大嫂。”陈氏和宝柱面带微笑,上前行礼道。
“哎呀,原来真是三叔和妹妹来了呀。”章氏闻言转过身,略带夸张地笑道:“我还以为是我人老眼花,看错了呢!真是难得!”
“大嫂真会说笑话,你若是说老,那我这样的,还能出门见人么?”陈氏笑了一笑,再次歉意地一弯腰:“真是对不住,让大嫂久候了。”
“先头听人嚼舌头,说是妹妹家可是发了财,哪里还会来登咱们院子这破门槛儿。”章氏转身将手炉递给身边的下人,亲亲热热地拉着陈氏的手,也不请他们进去,就站在门口笑道:“我就说,妹妹不是这样的人!看,果然是被我说中了吧!那些碎嘴不懂事儿的,擎该打了板子撵出去!”
“大嫂说的极是。那些下人们,不时常教训着点儿,总会翻天的。”陈氏依然十分好脾气地微笑道。
她才不相信章氏是专程跑到大门口来等他们的。一辆马车过来了,她看不见?人都下了马车,她还作势装没看见,继续贴门神,不就是贴给他们看的么?还有那话里话外的,哪句不带着讽刺?但陈氏才不想理会这些,只装作听不懂,顺着章氏的话去说——
为这不相干的人生气,多不值得啊!只熬过了这半日一休的,明早就各走各的了,跟她章氏瞎计较,不是纯粹给自己添堵么!
章氏见陈氏不理会自己,心中犹自不甘心,四下扫了一眼,见他们只有一家三口,于是细长的眉毛一抬,格外关切地问道:“你家的那个小病猫呢?不是说好了么?怎么没有来?”
“没有好通透呢。”陈氏也跟着忧心地道:“乔乔现在畏寒的很,一入冬就没敢出房间,大夫说是要静养一冬,我想着,这祭祖什么的,都是男人家的事情,她一个女孩子,不来也是不打紧的。”
“这怎么说的,我们满人家的姑奶奶可最尊贵!”章氏闻言十分不满,转而又装作很能理解陈氏的苦衷,叹息道:“就乔乔那个小身板儿,也应该将养着。若是一出门被冷风一吹,有了个万一——”只听她扬声拉长声调,道:“说不得你家喜庆的大红春联,才贴上就要被撕下,改贴黄纸了!”
诅咒!
这是赤裸裸的诅咒!
陈氏三人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南英更是忍耐不住,当下血气上涌,就要上前与章氏辩驳,却被面庞僵硬成石头一般的宝柱死死拉住——
他们此时还在胡同里站着呢,这四邻里的,可没少往这边探头探脑的。他们可不知道谁是谁非,只会当成个笑话去说,而且,这章氏是南英的大伯母,若是南英闹了起来,一顶“不敬长辈”的帽子是跑不掉的!为了这章氏一句话,背上个坏名声,不值!
而且,他们若是就这句话较了真,那不就是认同了这诅咒,认为南乔会坏?他们不理会,才是最好的!
陈氏的脸色僵了僵,也懒得再做那应付的笑容,当下硬邦邦地道:“我代我家乔乔,谢过她大伯母关心了!”说罢顿了顿,像门楼内扫了一眼,问道:“这会儿怕是已经午时了吧?敢问大嫂,这个门,今天我们是进……还是不进了?”
说这章氏,见自己抛出的一句话,终于引得这一家人神色巨变,南英更是想要冲上来与她拼命的样子,心中当真是得意的很:你们不是装听不懂么?你们不是能忍么?终于挠到你们痛处了吧?看你们还忍不忍!
至于左邻右舍的闲话,他们知道什么!这三口人来的晚可是事实;那南英若冲上来,以下犯上,不敬长辈也是事实!可惜,他竟然被那木头一样的三叔给拦下了!
她心中正在惋惜,还待再说点什么,突然听闻陈氏这硬邦邦的问话,当下脸上就不自在起来——她当然是不能拦着不让这三口人进门的。那样的话,外人议论起来,就会变成她不懂规矩,不亲兄弟;但就这么让他们进去,没能给他们添堵,她又觉得面上无光,十分的不甘心……
“真是愚昧妇人,不知规矩!”正在章氏思量踌躇之间,门楼内走出一个面带愠色的肥胖锦衣男人,看模样有五十岁上下,下巴上留一把短须,正是宝柱同父异母的大哥,董鄂家族这一小分支的家主宝良。
只见他走出门楼,狠狠瞪了章氏一眼,越过了她,向宝柱和陈氏歉意地拱手道:“三弟,三弟妹,让你们见笑了。别的就不说了,咱们还是先进家门吧,多少日子没来了,老太太念叨着呢。”
“见过大哥。”宝柱和陈氏的脸色缓了缓,再次屈身行礼。礼罢,宝柱讷讷地道:“是我们来的晚了些,也怪不得大嫂。”
“行了,兄弟之间,总说这些多没意思。还是赶紧进屋要紧。”说罢,宝良引着宝柱一家进了门楼,又回头对先前贴门神的仆人们厉声道:“赶紧将门神贴好,没见说话就午时了么!若是引了晦气进门,看我不扒了你们的皮!”
“是,老爷。”那仆人得了命令,赶忙去张贴了门神,见章氏还咬牙恨恨地站在门口,原不敢上前去触眉头,但时辰不等人,他只得小心上前,躬身低声提醒道:“夫人,午时到了。”
话说,这章氏今儿本该在不停发号司令,她作为当家主母,院里大小杂物,多的事情要她拿主意,又碰见这年节十分,更难得有半点空闲,怎么会出现在大门口,等着宝柱一家呢?搁在往年,宝柱一家来就来了,随便一个仆人就可以将他们带去安置他们一家的小院子了。
说起来,她也是临时起意。眼看巳时过了,她无意问了一句,得知宝柱一家竟然还没有到,想起她前次上门去找茬,却在陈氏那里吃了亏,又想起宝柱一家铺子生意红火,不用几个月就发了发财,心中十分不忿,他们那一家破落户,凭什么就能发财!他宝柱就是一截没本事的木头桩子,她陈氏就是一个任人拿捏的面团!还有南英,他凭什么就能离了族学,去读国子监!要去也该南俊去!
这一不忿之下,就忘记了她曾经被陈氏三言两语挤兑的灰溜溜的事实,忘记了南英去了国子监凭的是十三阿哥的举荐,当下头脑一热,就想借着现在他们“迟到”的借口,去讥言嘲讽一番,好平一平心中之气……
却哪里想到,讥讽不成,又在这大门之前,当着宝柱一家、左邻右舍、特别是一众仆人的面,竟遭了宝良丝毫不给她留体面的一通骂!
宝良他……自己是他八台大轿抬进门的结发夫妻呀!他怎么能不给自己留一点体面!
章氏愣愣地站在大门前,看着别人一家家地放了鞭炮关了门,原本狭窄的胡同变得空旷起来,灰蒙蒙的再无一个人影,顿时从心底生出一丝悲凉来,直觉得全身冰冷冰冷的。
听到下人说话,她恍恍惚惚地进了大门楼,又恍恍惚惚地回到自己的院子,就是听见仆人问话也是不觉,只是进了自己房间,一头栽在了床上。
“额娘,额娘!”
熟悉的呼唤声,让章氏茫然的目光有了焦距,只见她虚弱地笑了笑,道:“是俊儿啊。”
南俊见章氏看了过来,惶急的脸色送了些,道:“额娘,我听说您不舒服了,是真的么?额娘,怎么不让人请大夫!”不等章氏言语,南俊又道:“是不是那些女人又惹您生气了?额娘,您说是哪个,看我替您出气!”
“别说傻话。”章氏心中一暖,慈爱地摸摸南俊的额头,心中感叹,到底是自己的儿子,纵然平时再不成器,也是与自己贴心的!“额娘只是在外面受了风寒,略躺一躺就没是了。如今大过节的,我也不拘你,自己玩去。”
似乎感觉到章氏真的没事,只是有些乏力,南俊也就放下心不在多想,又记挂着来的时候后门有人在掷骰子赌钱玩儿,就别了章氏,又兴冲冲地走了。
看着儿子的背影,章氏觉得自己不能就这样被打败。丈夫不念夫妻情义,自己不是还有儿子么!自己若是垮了,没有自己的谋划,南俊哪里争的过南诚?这岂不是趁了西跨院那狐媚子的意,平白便宜了南诚!
老爷本就对南俊的不知上进十分不满意,自打南诚升作了把总,他已经多次当众夸奖南诚,训斥南俊了!这样下去的话,虽然南俊是嫡子,但谁能保证宝良他不将整个家业暗中转给南诚,只给南俊留个空架子!
为了儿子,自己本就要多留几个心眼儿,绝不能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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