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幺双手环绕胸前,慢慢走到门前三步处,面无表情地看着杨岳离去,她久久凝视着漆黑的雪夜,无声无息地叹了一口长气,轻喃道:“便这样了结了。”
她自然没打算在雪夜里上路,但也再不能睡着,翻了翻包裹,从里面找出那本《真腊风土记》,一页一页翻看了起来,自言自语道:“中原天下要乱便乱吧,老娘自个儿去柬埔寨逍遥快活!”伸手摸了摸怀中花囊里满满的金豆,越发安下心来,聚精会神,却没料到,不一会儿便有水珠儿滴到了书页,顿时将字迹浸得模糊起来。
“这是怎么了……”杨幺轻轻呢喃着,伸出手来抚去书页上的水珠后,慢慢摸到脸上,不知何时眼泪已流了满面,“哭什么呢?不是正和你意么?身体好了,本事学到了,钱也不少,熬了快十年终于出头了。不受人掣肘,不任人左右,这不就是你一直想要的日子么?”杨幺放下书,认真地对自家说道:“不过是一个杨岳,好,你算计了他,亏欠了他是没错,可是他也没什么实际损失,他也就是中了你的套子,心里总不能单纯拿你当妹妹看,他这不是二十啷当岁,血气方刚么?过阵子就好了。你也不用内疚!完全不用!”
杨幺如此说了一通,眼泪却越发多了起来,不仅跳起来叫道:“你还要怎么样!你不是把他气走了么?你们两个是嫡嫡亲亲的兄妹,不可能在一起的,你死心罢!和张报辰学学,死心罢!”
嘴里如此叫着,脚步却不由自主地向佛案边走去,急急伸手解开缰绳,却又停下,喃喃道:“发什么傻气呢,你也不知道他要去哪里,你怎么去找呢?找到了,你要怎么样呢?他又能怎么样呢?再说,他……他不过也就是一时冲动,逢场作戏……”
说着说着,放在马鞍上的手慢慢缩了回来,杨幺失魂落魄地走到门边,背靠庙门,慢慢滑坐在地上,茫然看着漫天的飞雪,将头缩到胳膊里,脸埋在膝盖上,轻轻地叫着:“杨岳!杨岳!杨岳!”
这样反反复复地叫着,痛苦、矛盾又渴望的呜咽在雪夜里只打了个旋,连门都出不了,便消失了。
杨幺冻得有些麻木,喉咙已是叫得发干,声音渐渐低了下来,只把那两个字在嘴边轻念,忽然一领长毛斗篷落了下来,轻轻罩在杨幺的身上,熟悉温暖的气息瞬间包围了杨幺,她怔怔地抬起头,看着退到三步外的杨岳,只见他脸上似是极喜,又似极忧,变幻不定,却终是平静下来,轻轻说道:“幺妹,你叫我么?”
两人久久互相凝视,杨幺慢慢站起来,便要跨出门向他走去,却听得杨岳一声断喝:“幺妹,你不要动!就站在那!”话声里带着无尽的痛苦。
杨幺原本飘飘荡荡如在梦中,此时一惊,震醒了过来,看见杨岳去而复返,心里又喜又忧,却忽然明白了杨岳眼中的神色,却是与她一般的心思,既喜两情相悦,又忧此情不容于世,不得善终。
想到了此处,杨幺终是有些振奋,哑得嗓子困惑道:“怎么了?”杨岳凝望着杨幺尤有泪痕的脸,手伸到她的面前要替她拭泪,却又顿在了半空,杨幺愣了一下,伸出手去要握他的手,却不料杨岳闪电般收回了手!
“怎么了?”杨幺生气道,却在杨岳喜忧参半的眼睛里,看到了埋藏着的深深恐惧!杨幺一惊,慢慢收回了被他晾在半空中的手,面容转哀,退后了三步。
此时,两人在门槛边,一里一外,各距三步,遥遥相看。杨幺吞了吞口水,润了润嗓子,勉强笑道:“你别怕,我不靠过去,我们……我们……”
杨幺这般说着,没料到杨岳却突地笑了起来,叹了口气,“我怎么会怕你,我只是担心会害了你……”,说罢,走了三步,站在门槛边上,说道:“幺妹,你过来。”
杨幺依言走了过去,停在门槛内,抬头望着杨岳,杨岳伸出左手,越过门槛,轻轻握住杨幺的右手,道:“我那里又舍得不靠近你,只是你还小,不知道男子不过是一时欢娱,女子却……万一……”
杨幺含糊着点头,眼神却不敢与杨岳对视,生怕被他发现她内里那个已经丑陋老迈却仍不甘寂寞的灵魂。
“幺妹,我总想着,你还小,什么都作不得准,也许过几年你长大了,也就醒了,那时……”
杨幺猛地抬起头来,看着杨岳,却颤声道:“杨岳,我也总想着,你不过二十不到,什么都作不得准,也许过几年,你……”
两人都呆呆地看着对方,杨幺伸出左手,越过门槛,碰了碰杨岳的右手,杨岳张开右手掌,将她的小手紧紧地包在掌心里,叹道:“今天是至正九年十二月二十八,再过三天便是至正十年。我三日前动身,不眠不休,从洞庭一路急驰,不过为了到潭州城里见你一面,问你一句,却没想到乍然见你,却有些畏缩,真是好笑。杨幺,若是你也和我一般心意,你我一生一世,便依了这兄妹之名,没有夫妻之份,我对你之心却绝不改变。杨岳此生虽不能娶你,但也绝不再娶他人。”杨岳惨笑道:“妹妹……”
杨幺慢慢松开杨岳的手,退了开去,一步一步走向火堆边,执起短剑,走了回来,看着杨岳白得已经全无一点人色的脸,猛然拨剑,在左手心用力一割,鲜红的血顿时涌了出来,掬了一手,又一滴一滴落到了杨幺身上的长披风上。杨幺伸出手,忍痛展开,放在杨岳面前,一字一顿道:“杨岳与杨幺一生一世,依了兄妹之名,虽没有夫妻之份,杨幺对你之心却绝不改变,我此生虽不能嫁你,但也绝不再嫁他人!”微微抿嘴,笑着唤道:“三哥。”
杨岳双眼发亮,血色涌上苍白的脸,接过杨幺手中的剑,也在左手上一割,不顾鲜血涌出,缓缓握住杨幺流血的左手,两人的血合到一处,混在一起,一滴一滴浇在破庙的木门槛上,绽开一朵又一朵艳丽的小花。
是夜,两人便一内一外坐在门槛边,生起两堆火,互相为对方扎好伤口,各自裹着长毛斗逢,任狂风呼啸,雪花漫天,执手相看,一夜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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