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月下剖心
月上中天,光华如染,温弦的身影已经远去了。
苏谧趁着月色走在院外的草地上,一阵微风吹过,苏谧抬起头来,不知不觉之间,她已经穿过了屋后的小竹林,沿着溪流,走到了村边的大树底下。
溪水蜿蜒流过碎石遍布的堤岸,如同清风微微拂过身侧的树叶。沐浴在满地的月华之下,使得身边的溪流凭空多出了一分空灵,水流叮咚的声音此时此刻听起来只余下满地清幽,恰如这浓淡相宜的月色。
苏谧抬起头,朦胧的月光透过斑驳的树枝交叉空隙撒落下来,影影绰绰,一阵风过,树叶晃动,影子也在随之明灭动摇,游移不定。
就好像她现在的心情。
“二小姐。”旁边传来一声低呼,苏谧转过头去,是葛澄明不知道何时来到了这边。
“先生怎么过来了呢?”苏谧问道。刚刚他还在屋里和齐皓商谈下一步的动作。
“温弦已经走了?”葛澄明问道。
“嗯,”苏谧点头道。
两人沉默了片刻,葛澄明神色凝重地看着苏谧,犹豫了一下,终于出言问道:“下午谈话的时候,看到小姐神色郁郁,若有所思,可是有什么烦恼的地方?”
苏谧默然了瞬间,苦笑着说道:“果然瞒不过先生的眼睛,我确实是有心事。”
她回头看着身后的村子,思索了一阵子,问道:“先生,一旦如你所说的,辽军南下,与倪源争锋,辽军势力庞大,铁骑精良,天下无人能及,一旦他们举全国兵力南下,就算是倪源也难以有几分胜算吧?到时候兵马混乱,民不聊生,何日才是个尽头呢?”
她指着眼前的村庄,幽幽说道:“如今,这些山里的百姓纯朴自然,只希望能够过上和平安稳的日子而已。可是马上就要到来的战乱会让这样简单的心愿也都化为泡影。”
刚刚齐皓和葛澄明还在商议如何才能够尽量使得倪源晚一些时间北上,至少要拖延到秋收之后。好让他们有充足的时间准备接下来的动作。
秋收的时候没有了倪源的打扰,京城周围的村庄少不得要遭到辽人的肆虐了。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村子里的人都把她当成自己的家人一般照顾,苏谧此时的心情矛盾而犹豫。
葛澄明仔细端详着眼前的这个女子,他一直把她当作自己的后辈子侄一样的照顾,却不知道她何时有了这样的忧虑。
她的身影被斜照的月色拉长,显得格外孤单清冷,仰头看向他,神色迷蒙之中带着淡淡的怅惘。
“小姐说的是,一旦辽军南下,这些人多半难以保全。”葛澄明错开视线,随着苏谧的目光回头看着寂静的村庄说道:“两军交战的时候,京城一带必然是主战场,到时候战火连绵,这些附近的村民确实是难免遭受池鱼之殃。”
“倪源于这个天下,布局精略、老谋深算,说句实话,这个天下,他已经到手了七分,我们要拼的不过是仅存的三分而已。”
“为了这三分值得付出这么多去拼吗?”苏谧言词模糊地问着。
“值不值得去拼,就要问小姐是不是甘心了。”葛澄明回过头去,目光炯炯地直视着苏谧,让她无处可逃。
“二小姐可是心甘情愿地看着倪源完成心愿,一统这个天下?”他问道。
“我不甘心!”苏谧的语气里面依然带着深沉的恨意:“可是……”她的目光投向远处的村庄,“这些人何其无辜,他们对待我们从来只有友善,可是我们却要为了自己的仇恨和利益,带给他们战乱和痛苦。”
“小姐此言差矣,即使我们不采取任何的行动,这些人将来也势必难以保全。”葛澄明摇了摇头说道,他语气悠然淡定,却又隐含森森杀机:“这些天来,我们暗中得到消息,有人正在秘密联络各州的府兵驻军,包括建州将军沈约,水军统领陈述等人。小姐可知道是谁?”
苏谧吃了一惊,随即回过神来。
“……是齐皓?!”她低头说道,语气里隐约有几分苦涩。
她知道齐皓的野心不小,只是没有想到他的行动这样快捷深远。这些人都是手握兵马的大将,镇守各地,尤其是陈述等人,原本是属于王家的势力,与王家都是其极密切的关系。例如陈述本人,其夫人就是王奢的表妹。
随着太后,王奢,皇后这这些人的相继死亡,原本以王家为中心的门阀贵族势力大受打击,而且大齐最主要的门阀豪门都聚居在京城,如今直系亲族死伤殆尽,群龙无首。
只是大树倒了,猢狲还没有散,把这些散开的猢狲集中起来,也是一份儿不小的力量。
苏谧沉默不语,想起今天齐皓收到信笺的时候言词闪烁的模样,忍不住一阵心寒,他终究是防着自己的。
“齐皓此人,心机深沉,智谋过人,绝对不会甘心情愿地就此平淡隐居,他偏偏又是皇室贵胄身份,正好可以作为反抗势力的中心人物。倪源虽然机关算尽,却没有料到此人能够逃遁大难,潜出京城。他将来必然是倪源的心腹大患,倪源的这七分天下坐不坐的稳,此人是个关键。”
“就算是他收罗起了王家的势力,只怕也难以与倪源手中的兵力相抗衡吧?”苏谧蹙眉问道。
“并非如此,依我看,如果居禹关一事不成,他必然是要凭借手中的这些势力,与辽军结盟了。”
“与……辽军结盟?!”苏谧悚然一惊。
“不错,此人原本就有一半的辽人血统,只要局势运用得当,与辽军结盟极有可能,而且辽军与倪源只不过是互相利用,当然希望能够得到更大的好处。三方势力相争的时候,两方稍弱的共同对付强势的一方,正是兵家最常见的手段。”葛澄明颔首道。
苏谧一阵恍惚,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相处了这些日子的人其实还是极其陌生的,也许是这样长久的家常琐事一样的温馨生活已经消磨了她的锐气,使得她竟然忘记了,他是个怎样意志坚定而且富有野心的人,虽然几乎每时每刻他都在提醒着她……。
她想起两人困守于东来楼的时候,言谈起来,齐皓就曾经开玩笑一般地说道:“干脆我去投靠辽人算了,好歹能够混个功名。”
那时候的苏谧不过当那些话是个无意之间的玩笑,只是给了他一个白眼,可是此时想起来,只怕他早已经有这样的筹谋,甚至已经有这样的行动了。
“如果小姐真的希望倪源可以一统天下,将战乱尽快平息的话,只有一条路,在这里杀了齐皓!”葛澄明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森冷的寒意,在这个初夏的夜晚里面竟然让苏谧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我看小姐对他有所动心,可是此人出身皇室贵胄,终究是功利之心太重,难以预料。小姐说他对于小姐有救命之恩,其实也大可不必考虑,毕竟,他救小姐是几分出于真心,几分出于对小姐手中势力的考虑还很难说。”葛澄明逼近苏谧,直盯着她,寸步不让地说道:“齐皓武功极高,可是比较起温弦来,还是差了一筹。只要二小姐命令,温弦必然会为你出手,到时候……”他嘴角扬起一抹嘲讽的笑意:“就可以眼看着倪源一统天下了。”
月色之下,葛澄明句句紧逼,毫不放松地紧紧地盯着苏谧,一字一句地说着,语气之中带着切金断玉的决然。
这些言语凌厉如利剑疾风,每一字,每一句都狠狠地轰击在苏谧的耳畔。
苏谧忍不住身子一颤,步步后退,她的神情不自觉地恐惧迷茫起来,她要怎么做?
却不防备一脚踏空,脚下一片泥泞冰凉,原来就在不知不觉之间,她已经退入这冷清的溪流之中了。
脚下泥泞纠结,难返难解,待她拔出脚来,鞋袜已经湿地透了。
她朦胧之中,恍悟惊觉,原来,一旦入了这深水寒潭,想要保得自己周全,不然片尘,全身而退,只是笑话而已。
这湿冷清冽的感觉直透入内心深处,像是要将什么生生的冷冻起来一样。
原来她早已经没有退路了。
仅仅是这样想着,心就好像是要被撕裂开来。
可是她已经别无选择。
她仰头,苦笑道:“先生……可真是严厉啊,苏谧如何能够为了自己的仇人,而亲手伤害自己的救命恩人呢?”
无论齐皓是怎样的人物,他对她的救命之恩是不能够磨灭的,而且,更别说自己心中那份萌动的感情了。还有……这近半年以来的朝夕相处,一点一滴地涌上心头。
葛澄明的眼中掠过一丝不忍,却只是转瞬即逝,神色依然郑重严格。
“如此,只有这一条路了。二小姐不必犹豫,只要能够说动那个居禹关守将慕轻涵,自然大事可成。”他坚持着说道,语调转而温和:“待我改日便亲自启程前往居禹关,小姐只要留在这里静心等待消息就好。待倪源北上之前,我们必然会派人前来迎接。”
苏谧沉默不语,像是在思考着什么,终于像是下定决心一样抬起头,问道:“如果按照先生的说法,将来这个天下会变成如何呢?”
“辽人南下,与倪源争锋,两虎相争,必有一伤,依我之间,伤得必然是辽军无疑。耶律信虽然与倪源齐名,其实空有勇力过人,智谋上比起顾帅和诚亲王来说,都逊了一筹,而比较起倪源来,更加差的远了。”
“但辽国的铁骑比较起倪源的兵马更加精良,所以一开始辽军能够占据上风,不过倪源还有墉州的兵马,只要适时出动,两面夹击,辽军最终还是要败退在倪源的手上,败回漠北。”
“河蚌相争,渔翁得利。而我们所要做的,就是要尽力去做这个渔翁。如果能够把握时机,趁两军混战的时候出兵攻打京城,就可以趁机收复京城。”
“之后呢?”苏谧低声问道。
“再之后……”葛澄明似乎是在凝视着夜色一样,沉默良久,方缓声说道:“这样,倪源的势力也要大受损伤,那时候,就算他已经权倾天下,功勋无双,但是朝中依然存在着能够与他相抗衡的势力,他就没有机会行篡逆之事。齐泷的帝王之位反而会更加稳定了。而齐皓只怕能够取代王家的势力,成为朝廷之上新的权贵。说不定朝中又是两派相争的局面。大齐虽然统一了天下,隐患依然重重。”
“到时候,如果二小姐想要报仇,只要与齐皓联手,必然能够达成所愿。”
月华如染,淡淡的光辉之下,葛澄明缓缓地诉说着他推测谋划的未来。
“……其实,所有的这一切,不过是我一个老头子的信口推测,虽然考虑了种种势力,但是只怕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到时候风云变幻,你我又是在那里呢……”说完之后,葛澄明忍不住摇了摇头,神色之间亦是带着淡淡的苦楚,
“比如现在,我们原本以为会延续的事情,却被倪源一手打乱,此人心机之深,智谋之狠,我都要自愧不如。与这样的人为敌,后果是吉是凶难以预料。”
他轻叹一声,黯然神伤。
苏谧回头凝望着那道宁静的溪流,沉默了一阵子,终于展颜笑道:“朝政原本就是制衡一道。如果事实真的如同先生所料就好了。如此也好,只希望能够尽快结束这些战乱。”
转而又问道:“先生准备亲自动身前往居禹关吗?”
“正是如此,事不宜迟,我准备明日就动身出发。”葛澄明颔首说道。居禹关此行路途遥远,耗时长久,齐皓的眼光瞩目于南部各个地方势力,根本脱不开身,自然不会亲自前往。这样决定性的行动,两人都不会放心派出手下前去,势必要他亲自走一趟了。除了他之外,也找不到更合适的说客了。
“先生到时候要怎么说服居禹关之中的守将呢?”苏谧低头徐徐问道,她眉宇之间带着深深的倦意,那倦意之间却又隐含一种难以言喻的清丽。
“不外乎是诱之以利,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葛澄明坦然笑道。
“不错,正是这样的道理,诱之以利,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苏谧自嘲一般嘴角一扬,轻声呢喃道。
说话之间,她从袖子里面抽出一方鹅黄色的锦帕,对葛澄明笑道:“先生说明日就要动身前去居禹关试着说服慕轻涵了吧。只要带着这个,慕轻涵必然会依照先生的意思,弃守关隘。”
葛澄明愕然看着那一方鹅黄色的锦绣。
“我观慕轻涵此人爱护士卒,礼贤下士,也算是个将才,只是经验尚浅。希望先生好好辅佐教导于他,待会儿我自然会修书一封,交与先生带着。”苏谧继续说道。
葛澄明惊异地接过那一方锦帕,低头看去,上面绣工精美的金线蔷薇闪烁着流离动人的光彩。他抬头看向苏谧。
苏谧淡淡地笑了笑,说道:“先生不必怀疑,苏谧在深宫两年,终究也是得了些宠爱的,自然也就会有一些旁人所没有的机会。”
葛澄明顿时明悟,眼前的女子聪明而又不缺乏手段,如果给她足够的时间,确实可以建立起属于自己的势力。
“二小姐放心,在下一定不负所托。”葛澄明神色郑重地收起这一方锦绣,说道。
“一切就拜托先生了。”苏谧轻叹了一声,说道。
我们世人终究还是太自私了,如今她已经能够明白枯叶禅师的高明之处,那是真正的能够放开个人,真正的关怀天下,有大慈悲的人,才能够作出的选择。
“可是……可是我终究只是个凡人而已。”嘴角浮起一抹酸涩的笑容,苏谧轻轻叹了一声。
葛澄明看着苏谧离开的身影,忍不住心头微酸,他刚刚步步紧逼,也是存着一份私心的,
这个世间倪源、顾清亭、陈潜、耶律信齐名,并称于当世,但是顾清亭失于国弱兵少,空有一身本事无法施展,难成大业。陈潜虽然天时地利均有,却偏偏是皇族出身,平白遭了忌惮,失了人和。耶律信不过是塞外武夫,蛮力武艺当数第一,智谋上却差的远了。唯有倪源,纵观全局,算无疑策,把握时机,眼光犀利,堪称一代枭雄。他葛澄明先是辅佐顾清亭,后投效陈潜,却都是功亏一篑,无论是顾清亭还是陈潜,可以说,都是输在了倪源的手上,这让他如何能够甘心……
只是,他仰头看向天际,天穹浩瀚,月色清冷。
天下局势变幻莫测,浮生挣扎其间,谁知道究竟哪一个会笑到最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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