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就在安静的等待之中流逝,山洞口出线了一个身影。是倪廷宣回来了。想到自己生命的最后的一刻竟然是在仇人之子的眼神之下渡过的,苏谧自嘲地笑了。
进来看见看苏谧灰败的脸色,倪廷宣大吃一惊,他连忙上前扶起她,刚想要提起真气,丹田就如同针刺一般的疼痛,他身形也忍不住晃了晃。
感受到身后温暖的气息,忽然,苏谧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猛地一甩。
“不要碰我!”她的声音凄厉而且绝望,“不许碰我!”这个人的恩情,她一丝一毫也不想要。
还没有触及到她身体,手掌就被狠狠地甩开。就算是比小猫大不了多少的力道,可是其中的决绝和厌恶还是清晰无比地传达出来,让倪廷宣心里微微一紧,果然,她醒过来之后是不会容许寻常的男子这样的无礼的。
她试图把他推开,推得远远地,可是完全失去了力量的身体只是柔弱地挣扎了几下,如同小猫的磨蹭一般。
倪廷宣一阵黯然,自己就是那样的招人厌恶,让她这样的摒弃。他依言略微向外退了退,把苏谧身上的衣服盖好。
勉强呼吸了几口气,苏谧转过头,警惕地看着他,这时候她才发现,不过是出去了一趟,他的身上又多了一些擦伤的痕迹,刚才他是去寻找出路了?想要跳上悬崖吗?真是傻瓜,那不过是白白浪费体力而已,凭借他的功夫,等到救援还是没有问题的吧。
自己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宫妃,虽然这一次的救护不力,依照齐泷的性子,恐怕他侍卫统领的职位是要不保了,不过有他那位战功卓绝的父亲,性命肯定无碍,在过上几年就可以再升回去的,何苦这样的费力呢,还有什么比起性命更加的重要呢?
他身上的血迹因为被水浸泡而洇散开来。已经把几乎全身的衣服浸透了,从刚才他走出去的脚步声,苏谧可以清晰地听出没有了平时的轻灵自然,显得沉滞延缓,他应该是受了很重的内伤吧。单薄的衣服紧贴着年轻挺拔的身体,虽然外表上看不出一丝的痕迹,可是依他的伤势,恐怕每一步都会痛彻心腑。
心里忽然就柔软起来,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算了,自己马上就要死了,什么仇恨,什么傲气,都要跟着自己的生命一起烟消云散了。还说什么死也不能受敌人的恩惠。
她觉得自己每一次呼吸都在把自己残余不多的生命力呼出体外。她竭力使自己保持着清醒,可是无处不在的寒冷像是看不见的手团团包围住她,拉扯住她,让她无法挣脱,就要又一次沉沦了下去。
她想要摇一摇头来表示自己的清醒,可是挥之不去的疲惫感还是开始笼罩住她。
不行,自己不能死,不能这样死掉,她应该如何的去见底下的亲人啊。
感受到倪廷宣满是急切的眼神恍如实质般落在自己的身上,苏谧忽然笑了,“说一说你自己的事情吧,倪副统领。”她轻声说道。
被突如其来的话语惊讶了一瞬间,紧接着那句倪副统领让他的心中说不出的苦涩。
“我……”他呆呆地看着苏谧,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我的事情?”
“是啊,说一说我听听。”苏谧顺口说道。没有什么吸引自己注意力的东西的话,自己就要这样晕过去,再也清醒不过来了。
“你是倪源的长子吧?”苏谧问道。
没有意识到苏谧毫不客气地称呼着自己父亲的名字,倪廷宣点了点头:“我是父亲的第一个儿子,可是不是嫡出的,我的母亲是……”倪廷宣迟疑了片刻。
“你的母亲不是靖昌郡主?”苏谧无意识地问道。
倪源的夫人是大齐数一数二的名门吴家的女儿。倪源本来是梁国有名的青年俊杰,出身豪门,二十多年前,梁国还没有灭亡的时候,他就尚了梁国公主为妻,新婚没有多久,齐国攻打梁国,势如破竹,驸马之尊的倪源竟然归降了大齐,而他刚刚娶过门的公主自然就“顺理成章”地死在了战乱之中。
当时情势紧张,为了笼络这位降臣,齐武帝专门赐婚。本来想要以公主下嫁的,可惜当时大齐的宫廷没有适龄的未婚公主,而第一名门贵阀的王家也没有待嫁的女儿,于是齐武帝就从势力仅次于王家的吴家选择了一位小姐,封为靖昌郡主,赐婚给倪源。这位郡主就是倪贵妃的亲生母亲,苏谧也是见过的,她时常前往后宫探望倪晔琳,是一个艳丽富贵而又趾高气扬的女子。
“我的母亲,不是那样高贵的女子,”倪廷宣苦笑了一下,继续说道:“我的母亲出身卑微……”忽然之间,这种连自己的至交好友慕轻涵都没有说起过的内心的隐秘就这样被流畅地说了出来,他心里也忍不住一阵惊讶。
“继续说,不要停,”苏谧说道,近乎呻吟的声音之中夹杂着急促的喘息声。
“家母是个很柔和的女子,她……”倪廷宣清亮略带沙哑的嗓音继续响起。一种奇妙的气氛蔓延开来,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山洞里,没有了主子奴才,没有了宫妃侍卫,只有两个共同落难的人,轻声诉说着值得回忆的往昔。
“……父亲对我很严格,小时候,我就跟随父亲学习武艺,他的要求一向很严格,”倪廷宣的话语有一丝的沉滞,其实倪源总共有两个儿子,对于嫡出的小儿子来说,还是溺爱居多,很少斥责喝骂,只有自己,从小被近乎苛刻的要求着,无论是武功还是兵法以及各方面的知识,如果有一丝的倦怠,轻则喝骂斥责,重则挨打罚跪。对于他的那个比他小不了几个月弟弟和后来同样嫡出的妹妹倪晔琳,倪源从来没有什么过高的要求,态度上也总是和颜悦色。
严寒的冬天的时候,弟弟妹妹一起在温暖的房间里享受夫人的安慰和茶点。可是他却一直是在寒冷的雪地里坚持练功求学。只有极少数的时候,倪源才会对他的表现满意。
“嗯,”苏谧微微发出一声轻呼,她第一次地意识到,也许自己深深痛恨敌人,自己一直恨不得赶尽杀绝的倪源也是一个人,一个有着喜怒哀乐,有着亲人家世的人,而不是仅仅是一个抽象的符号。
“……后来,安排我入宫当了侍卫,一直就呆在宫里头。”倪廷宣神色平淡地说着。
其实,他被安排进宫成为侍卫,相比起自己的弟弟跟随父亲在军中征战杀伐,立功晋封来说,前途当然是黯淡了不少。慕轻涵甚至都经常抱怨他不知道争取,有着大好的家世和机会却偏偏进宫里头当了这个闷死人的侍卫,整天对着一群阉人烦不胜烦。
如今齐国正是上升的时期,这个时候是最重军功的,富贵险中求,一旦立下了出色的军功,就算是出身稍逊一些,封侯晋爵不再话下,王家吴家这些历史看似悠久的大齐名门,如果追根究底,富贵和爵位不也都是这样起来的吗。
慕轻涵的梦想就是上战场杀敌立功,振兴家门,对于自己朋友受到的不公平待遇时常愤愤不平。反而是倪廷宣本人对此也没有什么怨气,他原本就厌恶那些战场杀伐和那些无谓的鲜血厮杀,对于他这一点也是倪源最为不满的,经常说他霸气不足。
可是上了战场没有多久,他被一家人疼爱的宝贝弟弟倪廷威就战死在了沙场上,虽然事后也被皇帝亲自下旨,追封为武胜候,并且风光大葬,可是人死不能复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倪源最近对他的要求越发地严格起来了。让自己甚至连去侍奉母亲的时间也没有了。他禁不住想起自己的母亲,虽然不是倪源的正室,而且总是在家里被人所忽视,可是……
“我的母亲……”倪廷宣的语调带着几分缥缈而又温暖,“对我很好,虽然她的出身很卑微,”倪廷宣的语气有一丝的颤抖。
小时候他不记得事情,长大了之后才知道自己的母亲是个人人唾弃的妓女,据说她是在父亲那场轰动齐京的迎娶大齐的名门贵女的隆重婚礼正在进行的时候找上门来的,还带着自己这样一个未满月的孩子。让人颇为议论了一番。
至于为什么倪源连鉴别疑惑都没有,立刻就将一个卑贱的妓女的儿子认作自己的亲生骨肉,让很多的下人都窃窃私语,也让新过门的夫人很是不满。
可是倪源什么都没有分辩说明,从自己记事起,他和母亲一起就住在倪府后花园的一处小小的院子里,倪源有时会派人将他叫去,仔细地传授指点他武功,教授他兵法学识,可是却从来没有一次进过自己居住的院子,也从来没有再见过母亲一面。
他也不止一次地怀疑,自己也许真的不是父亲的亲生儿子,可是到底为什么,父亲什么都没有说明,甚至没有派人前去调查,仅凭着一个卑微的妓女的一面之辞,就相信自己的身份和血统呢?
对于下人的私语疑惑,对于自己身上血统的轻蔑,都让他在童年的时候吃尽了苦头,尤其是嫡母又连接地生出了弟弟和妹妹之后。
但是随着岁月的轮回,对于他是不是倪源亲生儿子的议论逐渐地自然而然地平息了,同样深邃出众的五官和俊逸酷似的相貌已经明确地告诉了众人他的血统。
陷入到回忆之中的他迟疑了片刻,说道:“母亲她曾经是一个倚门卖笑的欢场女子。”他不敢看苏谧的神思,深深地恐惧那明亮的双眼之中会被轻蔑和厌恶所充斥。
“嗯,”苏谧轻微地应了一声,没有丝毫的感情,
倪廷宣忐忑不安地转过视线,紧张地看了看苏谧的神色,在那双清澈的眼眸之中并没有丝毫鄙薄的痕迹,他放下心来。
对于倪廷宣刚刚说起的身世,苏谧没有丝毫非议或者鄙视的力气,就算有力气,她也没有这样的心思,
对于妓女,她没有任何居高临下的想法,自己现在所干的事情,与一个妓女有什么不同,都是在出卖着自己的色相和青春,讨好男人来换取自己的生存。而且妓女所赚取的不过是客人的银钱,而她想要的却是权势和生命,富贵和国家。她比起妓女来更加的不堪和贪婪。
没有听出那声音里蕴含的感情,倪廷宣顿了顿,有继续说道:“以前……”
忽然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的话,苏谧的脸色忽然变得奇异地红润起来。
“不要说了。”明白自己的生命力近乎耗尽,苏谧的神思飘逸虚无起来,她望向外面湛蓝的天空。
也许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自己死在了宫墙之外的地方。可是,她不想死,无数次的生不如死都熬过来了,为什么要在这里倒下呢?
外界的一切声音都模糊起来,隐隐约约听见倪廷宣在自己的耳边喊叫着什么。
这时候,遥远的湖面上,波光荡漾了开来,一个白衣胜雪的身影,翩然从天而降,落到湖面上,气度优雅,飘逸出尘,如同天鹅落到了巢穴。
是神仙还是黑白无常?来接我进入地府吗?还是自己临死之前的幻觉呢?
苏谧想要笑一笑,可是身体没有了丝毫的力气,嘴角似乎是被冻住了一样,很快就陷入一片沉沉的黑暗之中。只记得最后自己落入一个温暖的所在。这一次,她没有挣扎反抗,柔顺地依偎在了身后之人的怀抱之中。
倪廷宣看着怀里的容颜,又茫然地抬头望着远处的湖中。
那如同谪仙降世一般突兀地降临在这个深谷里的僧人遥遥地看着眼前的一幕,轻轻地长叹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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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宁宫之中,太后坐直了身子,神情庄重地问道:“什么,你们说没有见到尸首?”
“是的,当时两个人都掉下了悬崖,小人们虽然也派人去寻找了,只是那里是一处绝壁山谷,没有找到下去的路,要想下去,除非是轻功绝世,不然就得准备缆绳之类的物件,耗时间太久了,我等又不方便久留,所以留下几个伶俐的人在一旁探查之后,其余人等都撤离回来了。”跪在下手的人回禀道,他身穿一身平常的侍卫服色,看起来精明干练。
“那其余的人呢?”太后问道。
“已经都解决了,没有留下活口,保准天衣无缝。”
“天衣无缝?!”旁边的皇后喊了起来,她厉声问道:“两个最重要的目标都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万一要是他们两个活了下来,就算是把那些无关紧要的奴才全部解决了又有什么用处呢?”
“这个,娘娘,那处悬崖高逾百丈,地势险要,跌下去只怕立刻要粉身碎骨了,而且当时天气寒冷如冰,倪廷宣又是身负重伤,就算是两人跌下悬崖一时不死,只怕也支撑不住一两天的,就算现在立刻派人前去救援,绝壁无路可通,除非有绝世轻功,否则根本无法短时间内到达悬崖底部。等皇上派人前去,也只是收尸而已。”侍卫分辩道。
皇后听了,心情稍平。
太后也点了点头,问道,“此外现场的痕迹处理的如何?”
“已经按照原定的计划,将现场布置地妥妥贴贴。栽赃给栋梁会的人,这一次必定可以让倪源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栋梁会的人为了报复上一次的行刺失败之后全城性的搜索捕杀,去刺杀这一次的宫妃车驾再合理不过了,既可以让大齐丢了面子,又解决了大仇人倪源的儿子,而那个恰逢其会的宫妃,只能算倒霉了。对王家自然也是一箭双雕,既除掉了苏谧,又杀掉了倪廷宣。
“嗯,”太后满意地笑了,“如此甚好,你先下去吧。”
手下的侍卫躬身告退。
皇后犹豫了片刻,说道:“母后,我总是觉得不安心啊。”
“确实如此。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如今没有见到那两个人的尸首我们不可轻易地安心。”太后点头称是:“如今距离行动结束已经有三个时辰了,只怕再过上不到半天的光景,皇上那里也要知道消息了,你亲自去一趟,探探皇上的口风,顺便了解一下情况。”
皇后站起身来,太后又说道:“如若皇上要去寒山寺亲自查看,你就找个借口陪同在身边,见机行事。”
皇后低头领命而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