圜丘坛上,苏进可不知道他们想的这么多。
他做完一套操,觉得身体的疲倦缓解了很多,因为长时间保持同样动作造成的肌肉酸痛感也消失得差不多了。
他又舒展了一下身体,从头到尾,他的目光一直紧盯着半幅帛书,丝毫也没有移开过。
那些半幅帛书同样是浸泡在蒸馏水里的,前期已经进行过处理,帛丝之间的连接性比刚出土时还要强不少。
但是相对来说,它们的脆弱性比那块书砖还要更胜一筹,所以处理起来应该更加小心。
又盯着看了一会儿,苏进终于抬起头来,跟贺家打了声招呼。
贺家迅速点头,拉着魏庆和岳明简单说了几句话,这一次,岳明也拿着纸笔从电脑旁边坐起来,走到了苏进身边。
直到这时,苏进才开始动作。
前期处理跟方才的书砖差不多,现在他要做的主要是为下一步做计划。
绢帛脆弱,它们被卷在木条之上,已经腐蚀得很严重了。这种情况下,它们不可能被整幅的揭开,碎裂是必然的。
苏进一方面要尽可能地保存它的完整性,另一方面,需要记住每一个碎片原先的位置,为下一步的拼合做准备。
这一点,他早在来此之前就已经做好了准备,主要需要对图形格外敏感的岳明,以及极其擅长数字处理的贺家来帮忙。
苏进一边处理,岳明一边跟随他的动作进行确定,报出数字,同时魏庆拍下照片传给贺家,贺家进行处理。
这一片区域的虽然都是年轻人,但整个区域井然有序,丝毫也不显乱。
白泽恩和杜维在摄制车里坐着,两个人之前还交谈介绍几句,但到现在为止,他们也很久没有说话了。他们一直紧盯着苏进的动作,仿佛完全被吸引了过去。
这时,杜维突然说了句话,白泽恩回过神来,问道:“您说什么?”
杜维摇摇头道:“没什么,就是有点好奇,那个叫贺家的年轻人……”他点点屏幕,道,“想看看他屏幕上的东西。”
白泽恩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想了想,按住耳机,对着对面的慕影说了几句话。
慕影负责现场指挥,很快做出了反应。
现在圜丘坛上的摄影臂一共六只,每个挑战者旁边各一支。虽然大部分人注意力的焦点都在苏进这边,但镜头还是非常忠实地把六个人的动作全部都录制了进去。
苏进旁边就是伍八段,此时,伍八段正在进行一项重复性工作,慕影指挥了一下,他旁边的那支摄影臂缓缓移动了起来,到了苏进的区域,对准了贺家面前的屏幕。
伍八段修复的是青铜器,他感觉到了旁边的动静,转头一看,手上动作顿时乱了一拍。
摄制车里,镜头拍摄到的内容直接传了过来,显示在了屏幕上。
杜维抬头看去,眼睛顿时一亮。
白泽恩跟他看向同样的方向,问道:“这是……在拼图?”
杜维重重点头,道:“没错,他们是要在电脑上先把帛卷还原出来!”
苏进揭下的每一个帛片都被编了号,拍成照片后传进了电脑里。贺家用极快的速度对帛片进行处理,切去边缘不必要的部分,然后根据岳明的指令,把它们拼到应有的位置。
这样一来,就给原始帛片留下了完整的纪录,它的真面目也提前一步出现在了电脑上。
苏进那边在后期,完全可以照着电脑上的形态来进行还原!
白泽恩迅速明白了苏进他们的做法,他真心感叹道:“科技用在文物修复上,也很好用嘛。”
杜维道:“对,那也得要会用,用得对位置!”
白泽恩问道:“杜组长认为,以后这样的新科技会在文物修复上普及起来吗?”
杜维没有直接回答,反问道:“你觉得呢?”
他问话的时候并没有看着白泽恩,而是看向了圜丘坛下那一张张全神贯注的面孔。
白泽恩跟他看向同样的方面,片刻后笑了起来。
是的,不管传统文物修复界怎么样的故步自封,文物修复始终都是一项技术。技术就是应该进步的,而什么好用,什么不好用,大家也都是看在眼里的。
很快,四卷半幅的帛卷也被全部拆分开来,铺满了四个长长的塑料托盘,浸泡在液体中央。
苏进并不是随意把它们放在里面的,他摆放的时候就大致依照了原序,现在帛片虽然残破散乱,但已经能隐约看出一些上面的内容来了。
这四幅帛卷有三份是纯文字的,还有一幅却是帛画,画面残损,隐约可见上面有很多彩绘的人形。这些人形有的着衣,有的裸背,正在做出各种不同的动作。
张万生一直在旁边紧盯着这边看,他的目光落到这幅帛卷上,首先轻咦了一声,直起身子大步走了过来。
这四个帛卷解起来也不轻松,苏进的额上又是满头大汗,但目光已经恢复了正常。
他一边擦着汗,一边问张万生:“张前辈,有事吗?”
张万生一言不发,他紧盯着那幅帛书,问道:“那是什么?”
苏进看了一眼,笑了一笑。
张万生皱眉看他:“笑什么笑,故弄玄虚,不是好人!”
苏进早就习惯了他的脾气,好脾气地一笑,说:“《庄子·刻意》说:‘吹呴呼吸,吐故纳新,熊经鸟申,为寿而已矣。此道引之士,养形之人,彭祖寿考者之所好也。’”
张万生看着老农民的样子,听见这文绉绉引经据典的一番话,眼睛却是一亮,问道:“你是说,这是先民的导引之术?”说着他又皱起了眉,“这破破烂烂的样子,你怎么知道的?”
苏进当然知道 ,但此时他只是笑了一笑,伸出四根手指道:“我拿到它,已经四个月了。”
这意思是,四个月里,他已经对帛书进行了足够充分的研究,足够得出一些判断。
张万生皱眉看了他一会儿,目光重新回到面前的帛画上,哼了一声道:“不要以为揭开拼起来了就完了,这帛画损坏得怎么严重,单是拼在一起,可不算修复完了!”
他身为裁判,说出这样的话来当然是有份量的,然而下面的修复师们听了,都觉得这话是在为难苏进,实在太过分了!
现在帛书帛画已经全部被揭成片,于是越发能看出来它的破损有多么严重。
譬如张万生所指的这幅帛画,所余的部分大概只有三分之二的内容,剩下三分之一全部都已经腐蚀消失,完全不复存在了。
所有人都看在眼里,这跟苏进的技艺无关——相反,他已经尽其可能地保存下来了它最多的部分——纯粹是因为文物本身的损坏程度造成的。
没有的东西就是没有了,这样一幅帛画,就算是真正的天工也不可能把它完全复原,张万生这句话,纯粹就是刁难了。
苏进笑了笑,说:“我的确做了一些准备,但只能说,尽力而为吧。”
张万生挑了挑眉毛,没有说话。
苏进也不再说话了,他的工作还没有完成,迅速进入了下一步的过程里。
此时,所有的帛片全部漂浮在盒中,它们被从原本的书砖以及书卷中揭下来,但并不完全平整。
它们有些地方折叠,有些地方蜷缩在了一起,有些地方更是皱成了一团。
最关键的是,浸泡在蒸馏水里只是辅助揭剥而已,帛书真正保存,是需要脱水干燥的。不然,可能再不过多久,由蛋白质组成的它们就会融化在液体里了。
苏进手持竹镊,开始一边铺平图案,一边进行拼合。他以及一个聚乙烯塑料细网垫底,把帛书一片片垫在了上面。
他再次进入了之前的状态,目光专注,眼无余物。
拼合帛书碎片本来是此项修复的难点之一,苏进前期让天工社团成员配合,进行了大量准备。现在,它们已经在贺家面前的屏幕上成形, 随时可以成为参考。
贺家毫不犹豫地把它打印输出,统一在一张白纸上,用画夹夹在苏进旁边。白纸上除了帛书的图形,还有很多编号,对应着每一个帛片。
下方的修复师们看见这个过程,都在暗暗点头。他们也意识到了,前期和过程中像这样准备好,的确会更有利于拼合破损的图形。他们中的一些人,甚至已经开始盘算之后自己来操作时,应该怎么运用这种方法。
然而这一切,苏进好像只是用来展示给他们看的,对他本人来说,这个过程完全多余。
在之前的拆分揭片过程中,他仿佛就已经把所有帛片的位置记在了心里,现在,他一片接一片地整理拼合,动作快速稳定,目光毫不旁顾,连扫也没有扫那个画架一眼。
眼看着,褐色的帛片在他面前的塑料网上组合成形,渐渐形成一个整体。
苏进每组合完一片,就有天工社团的成员接过去,放在一个仪器下面,进行烘干。
这烘烤的风力以及温度全部都事前计划好了的,能够以最快的速度让其脱水,又不会损它分毫。
很快,众目睽睽之下,五十多幅“拼图”将要被全部完成了。
这时,又一个人大步向前圜丘坛走来,他脑袋后面的小辫子在空气中一甩一甩的,显得轻快而活泼。
另一侧,一群身装缂丝的修复师看见这个人,脸色顿时变了。其中一人的声音脱口而出,叫道:“何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