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延收受礼物,这样的行为究竟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
这的确是一个问题。
魏延本身能力是不错的,但是性格什么的肯定也有一些缺陷,否则当年刘备也不会选了魏延做汉中太守,因为刘备知道魏延一定有能力,但是也一定是个孤臣,不管是川蜀还是荆州,那一边都不会容他,他也不会和什么人拉帮结派……
不过可以确定的是,魏延本身并不是一个笨人,所以当下魏延表现出这样的行为,虽然斐潜之前处理了一下,但是并不表示就没有后续。
一般情况下,作为上位者来说,喜欢什么样的手下呢?
首先必然是能办事情的,光吃饭不动的,谁也不会喜欢,那么在能办事情的前提下,当然是选择自己可以控制得住的……
这也是人之常情。
因此,从这个角度来看,魏延的这个行为,颇有些将把柄送到斐潜手中来的意思,毕竟真要收财物,何必表现得如此急切毫不掩饰?
“一时之间,也不好决断……”徐庶沉吟了一下,点了点头,缓缓地说道,“此事,庶会留意……”
斐潜也点点头。他特意和徐庶讲这个事情,就是因为接下来徐庶和魏延将会有较长的一段时间相互配合,必须要对这个事情有一个底数。
如果魏延是无意的,那相对于来说,简单一些。除非斐潜不用魏延,否则就说明魏延在这个方面上面是一个弱点,不仅需要魏延本人注意,也需要徐庶在这方面留心。
反过来,如果魏延有心的,那么说明魏延企图掩饰一些什么,或许是野心,或许是之前做的某些事情,亦或是什么其他方面,同样也是需要徐庶关注。
若是魏延真的属于自污,无疑就是一个领兵将领所能交出的最好把柄,毕竟当下魏延年岁尚轻,又统管了川中的大部分的兵卒,但是魏延如此一来也是表现出没有安全感的心态,也是需要徐庶加以留意。
但是不管是哪一种,都需要后续观察魏延的行为来做判断,也需要徐庶加以注意。
这样一来,魏延作为前排关注川蜀,徐庶在后面看着魏延,再加上另外布置的一些事项,川蜀大体上才能确保安定,也才能放心。
斐潜点了点头,又说道:“待冬日一过,便调河东关中女婢入川,择军中良家子配之,以充地方……至于川蜀之女么,便送往关中就是……”
徐庶表示记下。
如此相互调换一下之后,也就基本上斩断了原本之间的联系,自然也就大大减少了可能存在的一些问题。
比起魏延的个人问题来,现在川蜀之中,更为突出的,就是如何在不影响整体局面的前提下,削减川蜀士族的力量,进行整体政治制度的变革。
而想要变革,就必须知道往那个方向改进,并且也要知道关键的阶段节点在哪里。
和关中不同,川蜀这些年并没有遭受多么大的破坏,因此在地方之上,川蜀大姓大户的力量还是很强大的,这种力量会在斐潜大军驻扎的时候潜伏下来,而等到斐潜带着军队走了,又会像是土拨鼠一样从洞里面冒出头来。
这是正常的士族大姓的操作,而且也已经是这么做了两三百年了。
可以说在整个东汉期间,因为缺乏制衡世家士族的力量,所以皇帝不得不采取扶持外戚和宦官来,甚至发动党争,却依旧没有取得良好的效果。这样的局面持续到了东晋年代,很多皇帝也过着像是白痴一样的生活,不是他们不想,而是不得不如此。
当然,也不是说世家士族就是不好的,至少在文化传承方面,世家士族的的确确做出了极大的贡献,虽然他们的本意是想要垄断知识。
征西将军斐潜当下推进的策略,就是要改变这种状况。想要抑制这些士族世家,仅仅是倚靠单方面的力量是不足的,必须多管齐下,让这些士族世家难以兼顾……
如果仅仅是职位上面的压制,对于这些士族来说,除非是他们有机会入主朝堂,否则谁主政天下并不重要,反正都要需要他们进行掌控地方,这种情况有点像是黄牛这个群落,专门摄取供不应求的时候产生出来的额外收益。
当然,有一些人会觉得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反正不就是杀么,大刀一挥,爽就行了。但是其实制约和制衡的本意是对私人欲望的控制,是对“家国天下”这种理念的规范,而不是要清剿整个的阶级。
虽然说破碎了,是可以再建,但是破碎的代价是巨大的,会导致巨大的文化,技术,思想等等方面的损失,而这种每一次的破坏都回带来巨大的文化,技术,思想的损失,是整个华夏文明的最大苦痛。
所以斐潜现在推行的制度,不是打破,而是变革。变革就像是治病,而不是直接将病人砍杀或是活埋。
不管是什么政治制度,只要是有阶级,必然有其既得利益者,而这些既得利益者的存在,又往往会因为其个人的私欲破坏原有的制度,最终使得制度崩溃,这种事情很难避免,就像是人体内部的癌细胞,时时刻刻都有出现,一旦免疫系统漏了一个半个,然后发展起来,不过在这些癌细胞当中,有一个很有意思的部分……
“谯氏……”斐潜沉吟一下,低声说到了最后一个问题,“川蜀之中,今文经学极盛……与董谯二人脱不开干系,需寻其破绽而乱根基,方可久安……”
徐庶缓缓地点点头,面容严肃。
“譬犹画工,恶图犬马,而好作鬼魅,诚以实事难形,而虚伪不穷也。宜收藏图谶,一禁绝之,则朱紫无所眩,典籍无瑕玷矣。”斐潜喃喃的念了一段,然后摇了摇头说道,“收禁之策,如防川也,立意虽善,然不可取……”
徐庶默然,微微叹息一声,久久不语。这个事情还真是个大问题。
斐潜所引用的那句话,是东汉张衡说的。大多数人印象当中,对于张衡似乎就是个搞机械的理工男,然后埋头弄了什么浑天仪之类的东西出来,但是许多人根本不知道,其实张衡不仅机械方面有成就,在文学方面也不差,比如《二京赋》、《思玄赋》便是其代表作,其中也有一些针砭时弊的上疏,而《请禁绝图谶疏》就是其中名震天下的一篇。
张衡认为,八十一篇谶纬图鉴根本就是祸国之源,应该全面禁绝。当然,此言一出,便是如同捅了马蜂窝一般,而且还是八十一个马蜂窝。
《七经纬》、《论语谶》、《河图》、《洛书》等合称为“谶纬”,共有八十一篇。谶是神的预言,谶书是一种占验吉凶的书,比如像是河洛,而纬是经之支流,衍及旁义,纬书就是依傍经义,是神学迷信、阴阳五行说与经义的结合。
谶纬之学的首创者,自然就是大名鼎鼎的董仲舒。
天人感应么,没有神秘感怎么行?
随后,在《白虎通义》之中,全面确立了谶纬的地位,让谶纬与今、古文经学迅速结合,而且在引征经典时,凡是有经有纬的,通常是先引谶纬,后再引经书。谶纬成为决定国事的本源。凡经说上的分歧,甚至国家的礼乐制度、征伐战争,都要以谶纬决断,谶纬决定一切纷争和犹豫不决的事情。
谶纬被尊为秘经,孔丘秘经,为汉赤制,号为内学,是孔子的心传,微言大义所在,是儒学的精髓,具有正宗的权威性。到了光武皇帝,更是以图谶宣布于天下,在他的极力倡导下,众多儒生争相趋从,侈谈纬候,妄言图谶,所谓“学孔子《七经》、《河图》、《洛书》,内外艺术,靡不贯综”,这成了汉代士族子弟,尤其是今文经学家的共同风尚和特色,就像是后世某段时间内,不挂个洋名的商品都觉得土掉渣一般,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
一时间谶讳之学如日中天,盛极一时,至今不衰。
开始的时候,儒家拿着谶纬这个武器却是很爽,就像是开挂一样,捅翻了法家,干掉了黄老,顺便扫平了方士和墨家,还穿上了神秘的外袍,反正说什么都有图,最终解释权在手,天下可横行。
斐潜之前为何可以一而再,再而三的利用些什么祥瑞来谋福利,最根本的原因就在这里,纵然有很多人知道这个什么狗屁祥瑞是怎么一回事,但是依旧捏着鼻子哈哈呵呵的认下来,因为在当下,谶纬依旧是占据很大的主流意识层面。
对戳纬的态度和掌握谶纬之学的水平高下,早已成了大汉士族子弟的一项指标,这个指标甚至能影响其在朝廷的当中的职位高低。
今文经学和谶纬几乎已经合而为一,凡今文经学硕儒无一不是谶纬大家,而古文经学因为着重于章句训诂,以经史释义,从本质上排斥谶纬,所以一直受到今文学家的极力抨击和贬斥。
同时,需要强调的是,并不是今文就不好,古文就好,相反也是一样,只不过是因为时代的发展,需求有变化。
最早的时候只有古文经学,而这些经学隐晦难明,甚至因为传承的原因缺文少字的,所以儒家想要壮大自身,打翻竞争者,不仅是偷偷摸摸的从别人口袋里面掏了些东西装成自己的,还杜撰出不少东西来,谶纬就是其中的典型代表。
在当时整体文化水平不高的情况下,相比较而言更为通俗易懂一些的今文经学,就成为了大汉治理民政的标准,比如以《禹贡》治理河川,以《洪范》察知天变,以《春秋》判决案件,以《诗》引为谏论等等,今文经学早期不仅对大汉,甚至对整个华夏文明的发展,都有巨大的推动作用,而仅仅依靠隐晦难懂的古文经学,是远远做不到这一点的。
不过,随着时间的发展,以谶纬为基础的今文经学就开始变形了。每逢灾患战乱,天子和大臣们不是先考虑如何解决危机保护社稷和百姓,而是以谶纬之言欺骗百姓,自欺欺人,最后导致祸乱愈演愈烈,国势日衰。而在军队之中,每逢战事不是整训军备积极应战,而是先用谶纬蓍筮预测胜负,结果自然也是可想而知。
“加之光武以谶纬而兴……”斐潜摇了摇头,继续说道,“河图赤符伏,角逐天下鹿,故而纵然迁都雒阳,再建学宫,亦不得绝谶纬……”
徐庶点点头说道:“光武定图八十一,亦属无奈之举也……殊不知如此一来,天下乱,谶纬必然四起……”
光武皇帝一统天下后,痛定思痛,随即宣布图谶于天下,把图谶八十一篇作为定本正式公开。这一方面维护了谶纬的尊严,提高谶纬在大汉至高无上的地位,另一方面也是为了防止奸佞阴谋再造谶纬祸乱国家,以至威胁社稷稳定。
然并卵。
比如近一些的黄巾之乱,那个响彻天下的口号,其实就是一句杜撰出来的谶言。还有像是“代汉者”,不知道将多少人带到沟里去了。
因此斐潜不得不防。
尤其是当下川蜀,像是谯并这样以谶纬为幌子的大有人在,当下斐潜势头强盛,加之兵马于城下,自然老老实实,但是如果说斐潜离开了川蜀,再加上前线吃紧什么的,然后这些家伙也搞出一个什么谶纬来,就相当不好玩了。
粗浅一般的方法自然是如秦始皇那样,抓一个杀一个,自然也就消停一段时间了,但是实际上这样做并不能解决多少问题,甚至会引发更多的矛盾。
“青羊肆三月方可成……”斐潜轻轻敲了敲桌案,露出了一丝笑意,说道:“某打算在青羊肆一侧,新建谶宫,立八十一图,并征谯氏为其宫祭酒,并设谶学……”
徐庶一愣,旋即明白过来,说道:“主公此策甚妙!此事便交给某就是!”
两人相视,不由得都笑了起来。
三日之后,便有川蜀子弟上疏,言光武八十一内学传承至今,多有勘误,恳请征西将军拨乱反正,纠明清理云云,旋即引起了川中子弟的议论。
反正刚好是新年前,大多数人都处于闲在家中无所事事的阶段,因此这一条消息扩散得非常快,再加上川蜀原本谶纬的氛围就非常的浓厚,因此越来越多的人便加入了这样一场争论的过程中来,和大铁矿一起成为了晏平四年年末,在川蜀最大最热闹的两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