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尚未大亮,一个突的消息横扫长安城,陇右节度使门下侍郎张焕遇刺,伤势严重,十三名刺客死了八名,被抓住五名,消息中并没有直接指名是何人所为,但却暗示了刺杀张焕之人不久前曾与他生过战事。
不用说,所有的人都明白指的是汉中郡王朱,令人惊异的是朱没有出来否认,而是保持了沉默,这种沉默使人们仿佛体会到了一种刻骨的仇恨。
随着时间推移,张焕被刺杀的消息越传越广,在他的府门前聚集了无数前来打探消息的人,有的被各高官重臣派来,也有自前来探望的官员民众。
人们都不安地忧虑着,这位地方第一大军阀遇刺,会在大唐会掀起什么样的波澜,也有很多刚刚看到曙光的官员都为张焕祈祷,都为大唐的前途而祈祷。
两辆马车在数百侍卫的严密护卫下一前一后快驶来,聚集在张焕门前的人们纷纷让开了一条路,这是右相裴俊和刑部尚书楚行水到了,两人的脸色都一样凝重,尤其是裴俊,他得到了情报,朱是真的派人刺杀了张焕,现在唯一的期望就是张焕的伤势没有流传中那样严重,否则他一旦有三长两短,陇右的局势极可能失控。
就仿佛一条悬河在他头顶上奔腾,他所能做的,就是尽一切手段不让大堤决口。
楚行水也忧心忡忡,不仅张焕是他外甥,更重要是他在张焕身上寄托了太多的希望。他们楚家的前途和未来。
右相和刑部尚书铁青地脸色使门外围观的人们更加忧心,待二人走进府去,议论声顿时四起,无数小道消息就在议论中产生了:
朝廷要追究朱的责任。
陇右十万大军即将进攻汉中。
这些消息仿佛长了翅膀一般,迅地传开了,更有官方人士证明,后果很严重,右相很生气。
接待裴楚二人的,是张焕的侍妾杨春水,她哭得跟泪人一般。昨天晚上,当亲兵们将浑身是血的老爷抬进府时,她几乎觉得天都要塌了,她才二十二岁,难道就要做寡妇了吗
后来,从宫里来的几个御医象走马灯似的出现又消失,诊治的结果让她略略心安,张焕的命保住了,此刻见到裴俊和楚行水,杨春水地眼泪又如珍珠断了线。只说了不到两句,便泣不成声。
裴俊无奈,只得跟着管家来到张焕的病房前,近百名全副武装的亲兵冷冰冰地站在门口。见裴俊二人过来,皆拔刀怒视。
裴俊心中恼怒,但脸上却没有表现出来,他笑了笑道:各位不用紧张,我是代表太后和朝廷来探望你们都督。没有恶意。
没有人说话,回答他的只有沉默和冰冷的刀锋,这时,张焕亲兵营都尉李定方从屋里走出来,向裴俊施礼道:请裴相国多多担待,御医吩咐过,都督必须要静养,决不能打扰。
这样裴俊想了想又道:说起来我还是你们都督的岳父,不是外人。我也不为难你们,就在门口让我看一看自己的女婿,也好心安。
楚行水也低声道:我是他亲舅舅,我也只在门口看一看。
李定方无奈,只得一挥手,亲兵们立刻闪开一条路。但依然目光警惕地盯着他俩。裴俊走到门前,一股浓烈的药味和血腥味混杂在一起。迎面扑来,他屏住呼吸侧目向房间内望去,只见一张床榻上张焕脸色惨白,双目紧闭,正沉睡不醒。
裴俊微微叹了口气,将李定方招手叫到一边,低声问道:伤到哪里
腿上和肩上各中了一箭,还好都不是毒箭。
裴俊眉头一皱,怎么这么大意,你们这么多人都护卫不了他吗
禀报相国,开始大家都还注意,可是眼看到府,也就失去了警惕,却没料到朱竟然会在府门前刺杀。
李定方已经点明了朱,裴俊却有些为难了,不管是张焕死还是朱死,大唐都会陷入大乱,这叫他如何表态,他沉吟一下便道:听说你们抓了活口,就交给大理寺吧我会命大理寺刑部御史台三司会审此案。
李定方却躬身行了一礼,不卑不亢道:都督在昏迷前曾言,未经他的同意,凶手不能交出,裴相国,请恕卑下不敢违抗军令。
就在李定方与裴俊谈话之际,楚行水却从一个亲兵的手里悄悄收到了一张纸条,纸条上只有一句话:刑部出面调查。
楚行水一眼便认出这是张焕地手笔,他立刻恍然大悟,一颗心也悄然落地,他立刻上前对裴俊道:裴相国,此事就交还刑部来调查吧我会给朝廷和张焕一个交代。
裴俊瞥了他一眼,也借机下了台阶,他点了点头,缓缓道:此事就拜托楚尚书了。
二人又在门口看了一眼张焕,才告辞而去,府门外苦候之人见裴楚二人出来,都一下子围了上来,希望从他们口中得到确切消息。
裴俊摆了摆手对众人朗声道:我们已探视过张侍郎,性命并无大碍,请各位放心。他回头又指了指楚行水道:这次刺杀事件就由刑部全权负责,一定会给张侍郎和所有关心此事的人一个交代。说罢,他登上马车便扬长而去,楚行水也说了几句官场话,登上马车向位于皇城的刑部急驶去。
中午。张焕被一阵低低的哭泣声惊醒了,为了瞒过御医,张焕确实用了苦肉计,他是中了两箭,流了一点血,算是轻伤,本来神智很清楚,但御医们所用都是安神补血地上好药材,他倒真的沉睡不醒。
张焕慢慢睁开眼,见崔宁坐在自己身旁。正轻声抽泣,眼睛肿得跟桃子一般,他一阵心虚,若让她知道自己是使计,这后果可不堪设想。
不要哭,没什么大不了。
崔宁见他醒了,还和自己说话,她惊喜交集,连忙跪坐在他身边,抚摸着他的脸道:焕郎。你你真没事吗
张焕捉住了她的手,放在自己脸上,她手上的一阵暖意直沁入心脾,他微微一笑道:打了这么多年仗。这点小伤不算什么,最多一个月就好了。
刚说到这,他忽然想起一件要命地事,干笑了一声,连忙改口道:用不了一个月。最多三天就好了,不今天晚上我就可以生龙活虎。
崔宁的脸一红,轻轻掐了他一下道:又胡说了,不要说三天,一个月也不够,我看最少也要好好养伤三个月才行。三个月张焕心中连声叫苦,自己竟作茧自缚了,告诉她自己是使计吗可是自己身上确实有箭伤,这和使不使计并无关系。他心中不由大悔,早知道就让一个受伤的亲兵冒充自己,再找几个不认识自己的名医诊治,也能糊弄过去,昨晚竟没有想到这个办法。
这时,杨春水端了一碗刚熬好的白米粥进来。在她身后。一片红衫飘过,却没有进屋。崔宁连忙将张焕扶起,又接过粥碗,舀一勺粥,细细吹冷了,小心翼翼地伺候张焕进食,杨春水也没有闲着,给火盆里添了炭,又在铜炉中撒下新香。
张焕吃了一口粥,便对杨春水道:你去先收拾东西,我们下午便走。
走崔宁愣住了,她迟疑一下道:焕郎,你要去哪里
自然是回陇右了。
不行崔宁腾地站了起来,断然否决了他荒唐地想法,你身上有伤,怎么能长途跋涉,如果箭伤迸裂,那可不是闹着玩了。
不要激动张焕连忙安抚她道:我不是真的回陇右,只是做个姿态。
崔宁又端起粥碗跪坐了下来,她轻轻叹了一口气道:你呀就连受个伤也要利用一番,真拿你没办法了。
杨春水应了一声,出去收拾东西,到了门外,却听见她似乎在和谁说话,你怎么不进去他已经醒来。
张焕和崔宁对视一眼,同时反应过来,崔宁放下碗,快步追了出去,脚步声渐远,半响,只见她拎了个食盒走进来,摇了摇道:丢下这个她就跑了
崔宁将食盒放在小桌上笑道:我还从来没见过她下厨,看看她给你做了什么好吃的
张焕也探头向盒子望去,盖子打开了,只见里面放着一只碟子,碟子里满满地堆着十几个炸得焦黄的鸡蛋。
张焕怔怔望着这些余温尚存地煎鸡蛋,他心里没有半点取笑之意,却感到鼻子微微有些酸。
妾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下午,一支三千骑兵组成的军队浩浩荡荡驶出永乐坊,在朱雀大街上徐徐缓行杀气腾腾,军队一直驶出了明德门。
张焕离开长安回陇右的消息顿时传遍了全城,惊愕惋惜忧心窃喜,张焕离开的原因众说纷纭,各种各样的版本铺天盖地而来,但流传得最广的,是张焕冲冠一怒返回陇右,要大举进攻汉中。
有人将消息报告了裴俊,裴俊却借口忙于公务,待处理完手中之事追出去留人,张焕早已远去;也有人悄悄地告诉了崔圆,崔圆只笑而不语,一切了然于胸;还有人禀报了崔小芙。崔小芙先是惊愕,随即又陷入了沉思。
张焕突然离去,仿佛敲了一记响鼓,声音重重地在每个人地心中回荡品味,以此同时,调动兵力地快骑奔腾涌出了城门,向河东淮西汉中飞驰而去。
夜幕悄然降临,长安延寿坊,一支数百人地骑兵队护卫着一辆马车,无声无息地在坊内大街上疾驰。
马车里光线昏黑。隐隐可见只坐了两个人,他们在低声地商量着什么,偶然路旁地灯光从车帘缝射入,映出了一张粗犷而傲慢地脸庞。
他正是汝阳郡王崔庆功,而坐在他对面与他密谈的,则是他的席幕僚马思疑,马思疑约四十余岁,长着一张干瘦的猴脸,他是进士出身,因入仕无望而投奔崔庆功做了他的幕僚。此人心狠手毒且眼光独到,正是他向崔庆功建议断漕运勒索朝廷,一击成功,使得崔庆功渴望多年而未得地入阁夙愿成真。马思疑也由此深得崔庆功信任。
和朱一心想称帝相比,崔庆功的野心略略差了一点,这也和他出身名门世家有一定关系,
他只想割据一方,世代成为两淮之王。为此,他极力扩张军队,却没有及时定出相应的制度来进行约束,结果两年前淮西李希烈独立,中原李怀光独立,这两个事件给崔庆功带来了沉重地打击,他臣服大唐的心态也由此悄然转变。
此时,崔庆功是去朱的府邸,朱曾是他在金吾卫时的手下。崔庆功一直就瞧不起他,再加上彼此地盘一东一西,没有什么利益瓜葛,崔庆功也索性不和他往来,但这几天马思疑却极力劝他放弃成见,与朱联手对付张焕。
正是张焕这个共同的敌人使得崔庆功终于放下架子。亲自去拜访朱。
先生以为这次刺杀事件果真是朱所为吗崔庆功对昨晚生的刺杀事件还是有些将信将疑。他和张焕打过多年地交道,深知其人不是那么容易中套的。
马思疑轻捋山羊胡微微一笑道:派人刺杀必有其事。否则朱不会保持沉默,但也很显然,张焕在拿此事大肆做文章,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要趁机向汉中进军了,但朱又岂会坐以待毙,不管两军战还是不战,对王爷来说都是个机会,一方面可趁朝廷无暇东顾而备战淮南,另一方面可联合朱共同对付张焕,从而将朱再次拉入王爷的帐下,真正在朝廷上成为一股与裴俊抗衡地势力,王爷以为呢
虽然去拜访朱,但崔庆功的心中始终有些疑虑,他迟疑了一下便道:借机备战淮南地策略极为高明,广陵富甲天下,正是我所需要,但朱地名声实在太臭,拉他为下属恐怕会影响我地声誉。
马思疑知道这是崔庆功骨子里地世家虚荣心仍在作怪,他在淮北大肆扩军,收刮钱粮,又干净到哪里去心中不由对此人极为鄙视,他暗暗冷笑了一声道:王爷,做大事何拘小节,既然朝廷已经封朱为汉中郡王,又准他入阁,那就意味着朝廷已经接受了他,又何必在乎什么名声,要紧的是现实利益,夺下淮南,逼楚家效忠于王爷,再利用李希烈威胁襄阳,引来王家的合作,这样一来,朱楚王三家效忠于王爷,又据有大唐东南半部江山,那时何惧裴俊
崔庆功沉默了半晌,马思疑极具功利的说辞终于打动了他,他缓缓地点了点头,好吧既然来了,那我就听你这一回。
两人正说着,马车忽然停了下来,崔庆功拉开车帘,探头向前方望去,只见夜幕下影影绰绰,百步外足有千人之多,不时传来人喊马嘶声。
他见一名探路地侍卫跑了回来,便不悦地问道:前方出了什么事
禀王爷,前方是朱将军的车队,一辆马车坏了,堵住了街道。
马思疑忽然插口问道:哪个朱将军
就是朱。
崔庆功一惊,他和马思疑对望一眼,两人同时意识到,这是朱要赶回汉中了,崔庆功立刻对侍卫下令道:去通报朱,就说我有大事,要与他当街密谈。
长安以西二十里处的三桥镇,张焕的大队人马已经停了快一个时辰,在此之前,他的数十名传令兵已奔赴开阳陇西两郡,命令驻扎在那里的五万大军向凤翔府边界靠拢,又秘密派使前往凤翔,与凤翔军判官韩庆取得联系,同时,又传信给胡惟镛,向他阐明了自己策略。
现在,他只须等待长安那边的消息。
张焕靠在车内闭目养神已经快一个时辰了,依然没有任何消息传来,他三千亲兵都是西凉军中的最精锐,虽然主公没有什么指示,但没有一个人表现出不悦或骚动,也没有一个人说话,队伍整齐如一,每个人的目光都冰冷似水,静静等待着命令,在黑夜中,这支军队仿佛山一般凝重。
忽然,密集地马蹄声清晰地从东面传来,张焕的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他要等的消息终于来了。
报信人疾驰而来,在张焕马车前飞身跳下,大声禀报道:启禀都督,朱在一千骑兵的护卫下,已出了长安,正快向这边驶来他也有害怕的时候吗张焕淡淡一笑,随即下令道:兵分两路,一路火返回陇右,另一路随我向北绕道凤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