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焕蓦然回头,只见身着一身珠光宝气的杨飞雨出现在他身后,她的肤色白净如玉,容颜美貌而成熟,浑身洋溢着贵妇人雍容华丽的气质,张焕打量着她,无法把眼前这个贵妇和天宝县那个面带菜色孤苦守寡的卑微女人联系在一起。
杨飞雨伸出修长而白皙的手指,优雅地将头向后拢了拢,张都督,我们多年未见了,是吧
张焕望着这个曾经名动京华,又为了爱情放弃了一切的女人,在历经苦难之后,终于又回到了她的人生轨道。
恭喜你了张焕不由微微一笑,他这一笑俨如四月的阳光,温暖而灿烂,昨日初见张焕,杨飞雨内心深处泛起了一丝对往事的悲哀和不安,可现在,恭喜你了,短短的四个字,却使她体会到了张焕释放出的善意,不经意间,她的鼻子感到有些酸,那种对往事的悲哀也一扫而空。
她深深地看他一眼,盈盈施了一礼,张都督对我昔日的大恩,小女子铭记在心。
夫人,院子冷,快到屋里去吧旁边传来了关切的声音,只见户部侍郎卢杞快步走了过来,卢杞是前任礼部尚书,是裴俊的铁杆心腹,因将内阁之位让给朱滔,而被补偿改任为户部侍郎兼度支使,掌握大唐的财政大权。
卢杞年纪约五十岁,虽然长着一张靛蓝色的鬼脸,十分丑陋,但他却是大唐望族名门之主。趣味高雅文采出众。早在十年前,杨飞雨以琴艺名动京华之时,他便是她的忠实仰慕,虽然杨飞雨失踪多年,但他依然对她念念不忘,在几年前,杨飞雨落魄回京后,他立刻细心地将她安顿下来。直到年初,他元配夫人病逝,他便迫不及待地娶她为新妇。
卢杞年长杨飞雨二十岁,多年的相思夙愿得偿,使得他对年轻地妻子百般疼爱。小心翼翼地宠着她。他快步走上前。将一袭白狐大氅披在她肩上,小声道:进去吧外面冷。
卢郎,这就是我多次给你提到地张都督,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帮助过我。杨飞雨向卢杞介绍张焕道。
卢杞脸上立刻充满了感激之色,他上前向张焕深施一礼,张侍郎对我夫人的大恩,卢杞须臾不敢忘记。若有什么用得到我的地方。张侍郎尽管开
忽然,一阵掌声从旁边传来。只见长孙依依从立柱后转了出来,她眉毛一挑道:张都督下的好注,不索条件却得到人情,以退为进,果然是高明。
杨飞雨见到她,眼中露出一丝厌恶之色,她不理长孙依依,又向张焕施了一礼,张都督的善意飞雨明白,我不会受人所挑,卢郎,我们走吧
说完,她不屑地瞥了一眼长孙依依,又向张焕送了一个秋波,风情万种地去了。
下贱的女人长孙依依盯着她的背影重重地呸了一声,一回头,却现张焕也已经走了,她拎起长裙慌忙追了上来,张焕,等我一下。
张焕停住脚步,看着她淡淡一笑道:我是不该偷听你们地谈话,但刚才你也以牙还牙,我们就算拉平了,你还要兴师问罪吗
我不是想说刚才之事,我是想是想。长孙依依的脸忽然有些红了,我是想问裴莹为何没有来
我在长安呆的时间不长,拖家带口来去实在不便,所以这次她就没有跟来,依依小姐有什么话可要我带给她
其实没有什么话要说。长孙依依摇了摇头,她看了张焕一眼,眼睛里不由闪过一丝黯然,半晌,她咬了咬嘴唇低声道:你这些年过得好吗
我过得好不好,我想所有人都应该很清楚,不过总的来说还算不错,多谢依依小姐关
可我过得不好,你知道吗我嫁的夫婿碌碌无为,不思上进,整天就躲在府中盘算赌局
她絮絮叨叨地述说,张焕却有些耐不住性子了,先是进府被宋廉玉强行带走,随即又遇到一个投机地李须贺,再遇到杨飞雨,现在又是长孙依依来叙旧情,他竟没有一刻时间清净,早知道今天就不来了。
就在他忍无可忍之时,张焕忽然见对面走来了一人,他面容清瘦神采熠熠,正是沉寂多年地张破天,自己正准备去拜访他,却没想到能在长孙府相见,一时间,一直懒懒洋洋地张焕立刻精神倍振,他向长孙依依拱拱手,便大步朝张破天走去
长孙依依千言万语要说,就算说不出来,也可在眉目间传递出悲戚之情,以表达出自己婚姻的不幸和对当年不经意放过机会的悔恨,不料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张焕一个转身便将她丢在被遗忘的角落之中,长孙依依顿时芳心受挫,眼睁睁地望着张焕离去,她狠狠一跺脚,一道目光又怨又恨地朝正和几个马球迷侃经的父亲瞟去,若不是他整天不务正业,自己怎么会嫁给只会玩马球赌博的纨绔子弟。
随着时间的推移,张破天也渐渐淡忘了不幸,两年前他地小妾又给他生了一子,晚年得子地张破天喜不自胜,他将整个身心都投在了幼子的身上,精神面貌焕然一新,笑容重新挂在他脸上,闲来无事便抱着幼子到各处游玩,张焕在陇右地情况他也略知一二,开始是不放在心上,但自从太原张煊在裴俊的支持下重开张府后,张破天也开始重新考虑张家的前途和命运。
在张家所分裂的几支中,最正宗的一支一直跟随张焕,从武威到金城郡。家主张灿始终没有放弃过对张家地振兴。而且随着张焕地名声渐大和崔家失势,许多原本依附张若锦的张家族人也纷纷改换门庭,或投奔张煊,或到陇右投奔张灿,陇右张家已经从最初西进的十七户聚拢到了二百余户,隐隐有和太原张家分庭抗礼之势,散居在京城的百余户张家也就成了两派争夺的对象。
这次张焕被任命为门下侍郎,正式入阁。这对已远离权力中心张家无疑是一剂强心药,毕竟张焕曾是老家主张若镐指定的家主继承人,对振兴张家有义不容辞的责任,就算他不会重任家主,但在他的庇护下。当年地第五大世家未必不能重振旗鼓。许多张家之人都是抱着同样的想法。张破天也不例外,但已饱经挫折的张破天还是沉住了气,如果张焕有意,自然会来找他。
老远他便看见了张焕,向他笑着点了点头,张焕快步走到张破天面前,躬身行了一礼。十八郎见过四叔
快快免礼张破天连忙将张焕扶起。上下打量一下他,不由感慨道:每一次见到你。都会感觉到一种气度的变化,怪不得当年家主一心立你为家主继承人,现在让人不得不佩服他的眼光,可惜张家没有这个机会了。
三言两语间张破天便将心中地想法传了出来,有些事情不需要点破,也不需要长篇论述,一句话甚至一个眼神便足以达成目地。
张破天地话说到这里,张焕便已明白了他对重建张家的强烈愿望,而且他是希望自己出面担任张家新家主。
对张焕而言,重振张家固然是必要的,但他的目光早已越了小小的张家,张家和陇右集团一样,不过是他大棋局上的一枚棋子,争取更多人的支持,得到更广泛地同盟,代表一种主流地声音,用临走时辛云京所说的话,要取代崔家成为朝中与裴俊抗衡地势力,这才是他张焕所追求的第一阶段目标。
虽然张破天的意思是要他挑这个头,但张焕知道,他万万不能再担任张家家主,否则,他又会被扣上保守派的帽子,让人误以为他是想复辟世家朝政,将任人惟张,从而失去吸引寒门士子投靠的光环,重建张家之事,他只能在幕后给予支持。
想到这,张焕索性挑明了对他道:好在家主身前已经指定了继承人,张灿这些年更加稳重成熟,相信会是个合格的家主,他过几天就要进京,希望四叔能出面助他重建张家。话说到这一步,张破天便明白了张焕的意思,他略略沉思片刻,只得无奈地道:当务之急是要重建张家,具体情况等张灿来了后再商量吧
虽然长孙南方帖遍请长安名流,但裴俊崔寓楚行水王昂等重量级的人物一个也没有来,大都是遣子自代,一直到月上中天,长孙府上的盛大寿宴才宣告结束,众人纷纷向主人告辞。
贤侄,你岳父那里还是要去拜访一下,就算是出于礼节你也该去。府门外,裴佑有些酒意微酣地拉着张焕的手,再三叮嘱他道。
张焕扶着他上了马车,笑道:裴二叔放心,岳父那里我会去的,莹儿也准备了不少礼物。
那好,我就先走一步,有什么事,你尽管开口。裴佑说完,一挥手,马车飞驰而去。
目送裴佑远走,张焕翻身上了马,一抖缰绳,在骑兵们的严密护卫下向永乐坊驰去,永乐坊和长孙府所在的务本坊并不算远,只行了一刻钟便抵达府门。
一路上,张焕便得知有人在远远地跟踪着自己,对方跟踪的手段十分拙劣,显然不是专门的探子,直到自己到府,跟踪之人还没有离去,他给手下使了个眼色,片刻,两名亲兵将跟踪之人抓了过来。
轻一点,哎哟我没有恶意。亲兵下手颇重,痛得被抓之人连声求饶。
都督,就是他。亲兵将跟踪之人扔到地上,张焕这才认出他竟是在长孙府上遇到的补阙郎李须贺。
怎么是你张焕脸一沉问道。
李须贺在宴会开始后不久便偷偷离开了长孙府,在回家的路上。他不停地翻看张焕的名刺。一种迫不及待想效忠地冲动激荡在他内心,他知道,这是自己地一次机会,能不能抓住它将决定自己的前途命运,可快到家门时,他才猛然想起,自己竟然不知道张焕的住址,明天怎么找他。他便又跑回长孙府外等张焕出来,一直跟踪他回府。
见张焕脸色阴沉,李须贺慌忙解释道:我只是想知道侍郎大人住哪里明日才好向张侍郎禀报。
张焕点了点头,此人还算诚实,便对亲兵道:带他到我书房来。
书房里光线柔和。被杨春水收拾得干净而整洁。屋角的香炉散着袅袅的檀香。亲兵早已点了一盆炭火,使房间里温暖如春。
张焕进书房坐下,便令道:带他进来
片刻,李须贺被亲兵带了进来,他官职卑微,不敢坐下,张焕也不勉强。便直接问他道:你今天告诉过我。你有办法夺回门下省之权,是什么办法
李须贺连忙谄笑道:回禀侍郎。属下办法就是补阙这个职务曾经管理过的一种监查手段。
你是说四方之匦张焕迟疑一下问道。
四方之匦是武则天所设立的一种告密用的铁箱子,一共四个,分别置于皇城之外,允许天下百姓保密,武则天就是用这种手段大肆清洗反对自己登基地异己,后来唐玄宗肃宗一直沿用,但在庆治五年被崔圆所禁止。
李须贺连忙点了点头,属下说的就是四方之匦。
张家沉思了片刻,这确实是一种手段,可是四匦已经停用了二十几年,如何还能再开启
李须贺仿佛知道张焕的心思,他阴阴一笑道:这件事一般人确实不是太了解内情,可我是补阙郎,就是掌管四匦之人,我怎么会不知道它能不能用
张焕听他说得肯定,不由兴趣大增,说说看,这中间藏了什么隐秘
李须贺平息了一下激动的心情,缓缓道:四匦是则天皇帝下旨设立,就算要废止,也必须由先帝下旨,但实际上先帝并不赞同废除四匦,所以当时崔相国便耍了一个小手段,说要维修朱雀门,所以四匦暂停,结果这一暂停就到了今天,而收录着则天皇帝设匦圣旨以及崔相国停匦命令的两份卷宗属下就一直悄悄保管着,张侍郎可以随时恢复。
原来是这样。张焕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又问道:那此事你为何不在三年前向崔相国禀报,一直拖到今天
这个
李须贺半晌无法回答,他忽然扑通跪倒,向张焕磕了个头道:此事属下有私心,先请侍郎恕罪,属下才能照实说。
我不会怪你,但你要说实话。
是属下绝不隐瞒。李须贺叹了一口气便道:三年前,崔家处处被裴相国整顿,属下怕说了此事后,一来被裴相所忌;二来则怕崔相国用崔家子弟来替代于我地补阙郎,所以属下一直不敢说。
那你现在为何又敢说了呢张焕盯着他问道。
侍郎据有陇右巴蜀,手中有数十万大军实力雄厚,而且而且侍郎在朝中无人,又没有什么张家子弟,所以属下并不担心被人取代,这是属下地肺腑之言,句句是实,请侍郎明察。
嗯你说得不错,我并非是那种过河便拆桥之人。张焕微微一笑道:只要你效忠于我,我以后会慢慢重用你。
李须贺大喜,他连连磕了三个头,指了指胸口,又指着上天道:我李须贺向上天誓,效忠于张侍郎,绝不背叛,若违此誓,我将被打入十八层地域,永世不得生。
好我记住了你地誓言。张焕点了点头,断然下令道:明天我就派一队士兵协助你,将四匦重新搬出,接受四方民众的告密。
既然做了门下侍郎,他就有必要先摆出一个积极的姿态,杀裴俊一个措手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