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歌醒来的时候,宫灯已经初燃。眼前是陌生的纱帐顶,暗暗地绣了莲花,空气里盈着梵香的味道,显得安宁祥和。
"可算是醒了。"有温和的声音从旁边传来,楚歌揉了揉额角,抬眼看去。
那人穿着一身青色的素雅长裙,上有白色的莲花。发髻未梳,只拿木簪将一头乌发挽在身后。一张铅华褪尽的脸上有着如月光般温柔的笑容,看着楚歌道:"你若再不醒,启月该着急了。"
楚歌一愣,看了她半晌,又看了看四周,终于反应了过来,喃喃道:"您是温太妃?"
温太妃将手里的醒酒汤递给她,笑道:"当真是一双慧黠的眼,这里没有旁人提醒,你如何得知我便是温太妃?"
房里没有其他人,一画一物,都静静地呆在自己的位置上。虽然纤尘不染,样样精巧,但却没有多少生气,一看便知,是许久不曾被主人抚弄过了。
"温太妃爱莲,宫人时常有提起。"楚歌微微颔首,接过那碗汤,浅浅地呷了一口,然后抬头看着温太妃道:"这宫殿处处精致,可想得到以前的恩宠。太妃娘娘素发素颜,想来也是在怀念先帝,这宫中世外地,怕也只有温华宫这一处了。"
温太妃眼里含了些赞赏,心里倒也松了一口气。
本来流离就这样将这帝王的宠妃抱回来,她是吓着了的。启难宠爱楚歌,天下皆知,却不知为何这被人人艳羡的昭妃却是眼角含泪地睡在流离怀里。那样紧皱的眉,哪似传说中的那般幸福?
帝王的恩宠,到底是如鱼饮水,冷暖自知的罢。
想起一些往事,温太妃笑着摇了摇头,对楚歌道:"你这孩子,也是不容易,难为了年纪轻轻的便在这宫里生存。哀家久居这温华宫不出,若你心里难受了,也可过来休息片刻,权当是陪我了。"
楚歌眼眶微酸,薄唇紧抿,清亮的眸子里渐渐地盈满了泪,却始终没有落下。温太妃的语气很温柔,像极了左夫人,只一眼便让她觉得亲切,当下心里的委屈便统统涌了上来,差点就要落泪。
她难过的,不止是风城启难将要娶左慕雪,也不止是寿康宫外他那冷冷的一瞥。其实最难过的,莫过于发现自己竟在乎那人到了这个地步。还没来得及让他习惯她,先离不开的,反而却是自己。一场酒醉了,脑子却意外地清醒了,清醒得难受。
风城启难不好,一点儿也不好。处处算计她,怀疑她,或者是利用她。可是每天清晨起来看见身边那人沉睡着的脸,那样一张安静的,单纯少年的脸。她却会觉得有一种岁月静好的错觉,仿佛这样一天天下去,就真的可以白头。
傻了是不是?一向聪明的她,竟这样傻了。夫子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任你怎样的玲珑心思,一旦情开,都是凡物。"当时她心高气傲地不信,如今却落了套。
明明是最不该爱上的人,她这是被什么蒙了眼不成!
"原来醒了,母妃怎的也不唤我一声?"风城启月进了殿来,看见楚歌醒了,倒是松了口气,端着一碗药放在了床边的凳子上,有些许埋怨地对温太妃道。
楚歌侧过头,极快地收回了眼里的水珠儿。再抬头,便又是一张倾城笑颜,没有留下丝毫的哀伤,倒有礼地朝风城启月颔首示意。
"瞧我,光顾着跟楚歌聊天,倒是忘记了。"温太妃一笑,看着风城启月道:"怎的是你亲自端进来?修竹呢?"
"儿臣有事吩咐他去做了,不碍事的,一碗药而已。"风城启月顿了顿,对楚歌道:"娘娘何以遇见流离了?他是不羁惯了,若哪里冒犯,还请娘娘海涵。"
楚歌笑了笑,摇头道:"流离很好,若不是他,我指不定便睡在外面了呢。王爷曾让楚歌不用多礼,如今倒是见外了。"
风城启月挑眉,坐在了一旁的矮榻上,想了想,道:"也是的,一回宫便不自觉捡起那套礼节了。在这温华宫,当是最自在的了,母妃喜静,也无外人叨扰,你若进了来,也可放下身上一切担子,做一回自己。"
楚歌一愣,下意识地看向温太妃,却见她一脸温柔地对自己点了点头,柔声道:"启月说的是对的,你先喝了药罢,别等凉了。"
药还有些烫,不过却入得口了。楚歌拿起来,犹豫了一下,一口饮尽。放下碗时,秀眉皱得死紧,半天才道了一声:"苦。"
风城启月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温太妃也是莞尔。见她实在难受,风城启月从怀里拿了蜜饯出来,递与她:"吃些便好了。"
楚歌赶紧拿了一个放进嘴里,过了一会儿才缓过来。
咽下那丝甜腻,楚歌掀开被子下了床,朝温太妃和风城启月认认真真地行了一个礼,见他们皱眉,便笑道:"这一礼,是我该行的。在宫里这几月,还没有哪天像今日这般开心过。"
"太妃娘娘,启月,你们唤我什么都行,也就别再唤昭妃了。礼节什么的,如启月所说,进了这温华宫,我便只是楚歌,再没有其他。"
温太妃和风城启月都怔了怔,看着眼前那微低着头的女子半晌。此时她唇角的笑意真实而美好,整个人看起来都鲜活了许多。
"好。"风城启月低笑着应了一声,温太妃也笑着点了点头:"别行着礼了,好生躺着,头还晕么?"
"好多了,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如今想来也丢人。"楚歌坐到床边,想起某个人,眼神暗了暗。
温太妃也是在后宫生存了多年的人,多多少少也知道楚歌的心思。情之一物,当真是这世界上最难缠的东西,理也理不清,道也道不明。
"你进宫时间也不短了,可曾听过我与先王的事么?"温太妃拉过楚歌的手,轻笑着问。
楚歌点头。自然是听说过的,温太妃原为先王最宠爱的妃子,由一个小小宫女一路成为贵妃,其中的酸甜苦辣,怕也只有她自己知道。不过传言都说,先王极爱温太妃,为其修了温华宫,圣宠一直没有断绝过,直到先王驾崩。
"他们所说,先王最宠爱的是我。"温太妃眼睛朦胧了起来,声音低低的,溢满了哀伤,一字一句地道:"可是他们都错了,先王最爱的,其实一直是太后娘娘。"
楚歌猛地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温太妃。太后?
"原得帝王那样宠爱,我也是贪心过的。却不想,等我陷进去了才发现,原来爱到最后,覆水难收。"
"帝王心,实在是天下最奢侈的东西。不奢求,才不会落得人心两空的地步。"
温华宫,他曾赞她身段柔美,眼眸含情。动情之时,也曾许她一世不离。可是最后,直到那人闭了眼,她才发现,其实他的心,一直没有收回来。没有从姐姐那里收回来。
他是爱她,可是更爱的,却是太后。他虽冷落她,却一直护着她的正宫之位,甚至借着自己的名义,将她的孩子接了过来,恩宠万分。
温太妃叹息着摇了摇头。她许是老了,虽无白发,心却累了,本不该想这么多,看着启月好好的也就是了。奈何今日看见楚歌,倒勾起了许多以前的回忆。
"帝王心么..."楚歌闭了闭眼,苦笑了一声。
风城启月站了起来,朝外面唤了一声:"修竹,晚膳备好了么?"
门外有声音应道:"回王爷,备在前厅了。"
风城启月点头,转身对床边的两人道:"先用膳罢,时候也不早了,等会我便送楚歌回宫可好?"
楚歌回了神,朝风城启月点了点头,拉着温太妃的手站起来,往外面走去。风城启月跟在她们后面,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父王死的时候他是在旁边的,母妃在下面跪着,虽是抬着头,但到底是没听清楚的罢。父王深宠母妃,连他都知道。而临死之前,父王是看着母后说了一句话。
"....一世情牵。"
母妃听到的便是这四个字罢,所以她以为,父王是爱的是母后。但是当时他却完整地听到了父王的话。他那样安详地笑着,对母后道:"孤欠了你的,下辈子再还,这一生,孤只许了一个人,脉脉温华,一世情牵。"
脉脉温华,一世情牵。那是一个帝王对心爱的女子最后的表白。风城启月微哂了一声,看着母妃单薄的背影,沉默地跟着走着。他不会告诉母妃这些了,寂寂深宫,若她知了父王最后那句话,必定会随父王去了,他不愿。
前厅里的菜摆了许多,温太妃拉了楚歌和启月,一左一右地坐在她身边,侧头对楚歌笑道:"难得你喜欢这里,便也尝尝嬷嬷们的手艺。听说你爱吃素食,启月便着人做了,你尝尝。"
楚歌微笑,俏皮地朝风城启月眨眨眼,道:"多谢王爷厚爱。"
风城启月微微一愣,便也笑道:"你喜欢就好。"
这样温柔的人,当真是比风城启难好多了。楚歌笑得明媚,正要同温太妃打趣,便听得一道沉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孤竟不知,一桌素菜也能让你开心至此!"(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