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上来的人,还真是让向来淡定的韩漠大吃一惊。
来人穿着黑色的布衣,看起来很朴素,长有一根黑色带子系着,如果不是因为左眼扣着的银色罩子,这个素装出现的家伙韩漠还真一时认不出来,这人当然就是昨天在校场上败在韩漠手下的施连云。
他的神色看起来很平静,径直走过来,看到苏雨亭,抱了抱拳,却没说什么话,而是径自在桌边坐下,看着韩漠,问道:“我听窦大人说,今日是你请客?”
韩漠回过神来,点点头。
“好。”施连云拿起一坛酒,拍开封皮,二话不说,端起酒坛子便开始喝酒,他中间竟然没有停歇,酒水从他的嘴边流下,滑到颈项,进入脖子里,很快就打湿了他衣裳的领口和前襟,他就像没有感觉一样,只将一坛子五斤重的“梦里香”喝光,这才放下酒坛子,用衣袖擦干嘴角,抬头看着韩漠,道:“你请喝酒,酒我已经喝了!”
韩漠竖起大拇指,道:“好酒量!”
苏雨亭笑盈盈地看着施连云,并没有说话。
施连云拿起桌上的筷子,吃了几口菜,桌上满是佳肴,他择了三五样,每样吃了一些,然后才放下筷子,抬头道:“你请客吃饭,菜我也已经吃了。”
韩漠微笑道:“菜很多,你可以慢慢吃,酒也有很多,你可以慢慢喝。”
施连云凝视韩漠道:“韩护军尉,昨日的事,我欠你情。施连云没什么大出息,很小的时候,我那眼睛瞎了的老娘就时常告诉我,一个人这一生,最不能欠的就是人情债,人情债要用人情去还,为了还债,可以连性命也送出去,否则就是死了,地下的小鬼们也瞧不起……!”
韩漠皱眉道:“施护军尉,你没有欠我什么,你……不必如此!”
施连云伸手止住道:“我施连云能分得清好歹,欠没欠债,心里有数。本来你这份人情债,我是要还的,但是我现在这条命,是慕容大人从阎王手里救下的,所以这条命是慕容大人的,我没有资格做主还债……如果下辈子还能相见,我再还你的人情……!”
韩漠听他说得斩钉截铁,顿时对这个忠义的汉子肃然起敬,就连苏雨亭在旁也为之动容。
“该说的,我已经说明白了。”施连云站起身,身体有些摇晃,这一坛子先醇侯烈的“梦里香”,足以让他喝醉:“告辞了!”
他深深一礼,站起身,便要离开,脑子一阵晕眩,身体晃了晃,韩漠急忙扶住他胳膊,道:“施护军尉,你酒喝得太急,恐怕是醉了,我让人送你回去。”
施连云的脸已经有些红,看来他的酒量并没有韩漠想象中的大,而且这“梦里香”也不愧是好酒,入口清香,后劲却十足,短短时间,施连云已经显出醉态,他摆摆手,道:“不必,谢谢韩护军尉,我……我自己能行!”走到楼梯边,抚着楼梯,摇摇晃晃地下了楼去。
韩漠看着施连云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微微皱眉,就听苏雨亭在他身后淡淡道:“正如今夜有人看到你我在这里喝酒一样,我想现在已经有很多人知道这位施护军尉也赴了你的酒宴。”
韩漠回到桌边,问道:“苏大人想说什么?”
苏雨亭品着酒,悠然道:“想不想打个赌?”
“什么?”
“我们赌施连云今晚是不是能活着回到他的营地。”苏雨亭平静道:“你愿不愿意跟我赌?”
韩漠淡淡笑道:“你觉得会有人在这个时候杀他?仅仅因为他前来赴宴?”
苏雨亭并不否认,却也没有给予肯定地回答,只是道:“也许吧。但是这仅仅是一个理由而已。”他的酒盏已满,所以他很悠闲地自己为自己的酒盏斟上酒,温和地笑着:“如果是豹突营其他人来赴宴……例如薛绍,结局会好很多,或许以后会在军营中有些麻烦,但暂时不会有性命之危,而施连云却不行,因为……在某些人的眼中,他知道的东西似乎多了一些。”
韩漠嘴角泛起一丝弧度,道:“某些人?苏大人在这里,说话没必要如此隐晦……有时候已经开了头,我并不介意你说一些让我很吃惊的话。”
苏雨亭呵呵笑道:“施连云是慕容鹤的心腹,绝对的心腹,他们是一同进京……从某种角度来讲,施连云或许比萧太师更加了解慕容鹤这个人,慕容鹤的许多事情,都在施连云的脑子里有记录。”
“我似乎明白了。”韩漠已经走到窗边,对着外面做了一个很简单的手势,街道上便有几条身影悄无声息地跟着刚刚上马而去的施连云,他做完这一切,才回头笑道:“你是不是认为,在慕容鹤看来,今夜施连云来到万泉楼,并非是来道谢,而是来投靠?”
苏雨亭点头道:“对于慕容鹤那样的人来说,这是他的第一反应。一个已经不知道义气为何物的人,是不可能清楚别人如何去履行这两个字……慕容鹤绝不想让你拥有施连云这样一张嘴巴,他更不会允许多年的心腹投身在你门下,如果你是慕容鹤,你会怎么做?”
韩漠沉吟了一小会,才露出看似腼腆的微笑:“我……不是慕容鹤,所以我不知道他那种人会怎么做!”
苏雨亭叹了口气,用一种看似责怪的眼神望着韩漠,道:“韩大人真不是老实人……至少对我很不老实,你若不知道慕容鹤想怎么做,我宁可将这桌子上的三坛酒一口气喝下去。”
“哈哈……!”韩漠眨着眼睛笑道:“我都请你喝酒了,你还敢说我不是老实人,你这真不是客人的样子。”顿了顿,才道:“慕容鹤要对施连云动手,难道他不担心我会帮施连云?”
苏雨亭凝视着韩漠,微一沉吟,才道:“那你会出手?仅仅为了施连云,就要和他们生直接冲突?如果我没有猜错,你们韩家的两位尚书,只怕是已经对你嘱咐过,不要轻易行事……这个时候,你们韩家似乎并不想与萧家在私底下生这类利益性的最直接冲突……!”
韩漠呵呵笑着,眨了眨眼睛,看起来给人捉摸不透的感觉:“我向来就不是一个听话的好孩子,而且……施连云既然赴宴,就是我的客人,我的客人回家途中若是突然消逝,我这个做主人的只怕麻烦更大,而且会很没面子。最重要的是……我与萧家在暗中生一些直接的冲突,岂不是你最愿意看到的?”
苏雨亭用一种怪异的神色看着韩漠,眼眸子里似乎透着一丝惊讶,随即轻轻笑道:“韩漠,你让我……刮目相看!”
……
……
长长的街道似乎没有尽头,昏暗无比,道路两边都是高高的梧桐树,两排梧桐树远远延伸,就如同九天十地诸妖诸魔林立在两边,深邃是要吞噬经过这条道路的行人,只是夜太深,这里又不是繁华区,大多数人都是早早地歇息,没有达官贵人们那种奢华的夜生活,更没有南城流晶河畔那种歌舞升平醉生梦死的繁华景象。
施连云醉眼惺忪,骑在马上,抱着马脖子,这条骏马便是沿着这条街道缓缓往前走,那马蹄声踩踏在青石板路上,清脆而寂寞,在夜色中,着诡异的声音。
几条人影悄无声息地站在道上,一字排开,清一色黑衣蒙面,骏马似乎也被这一群人的杀气所惊吓,离那群人十步之遥处,停下了前行,打着响鼻,就似乎感觉到厄运一般,不安地在原地踩着步子。
施连云迷迷糊糊中感觉到骏马停下,他抬起头来,看到了前面的几名黑衣人,脸上没有丝毫慌张,在这一刻,他本来满是醉态的脸竟然冷静下来,嘴角泛起冷笑。
多少次从死人堆里爬起来,他并不畏惧这样的场面,而且对于现在的他来说,死亡似乎也没有什么好畏惧的。
施连云的马背上就放着一把好刀,只是他似乎没有拿刀的想法,而是淡淡道:“慕容大人在哪里?”
他竟似乎知道这些人是谁派来的。
慕容鹤的声音从黑暗中传过来:“原来你还知道有我!”
两名黑衣人拉开距离,从后面缓缓上来一人,穿着黑色的衣裳,一脸的阴鸷,正是慕容鹤。
“大人这是什么意思?”施连云扫了几名黑衣人一眼,淡淡笑道:“难道大人想要我这条贱命?”
慕容鹤上前来,背负双手,冷冷道:“施连云,我到现在才知道,你昨日为何会对韩漠手下留情,原来你是早就有心要背叛我,投靠到他的门下……!”
施连云神色说不出的平静,没有愤怒,没有悲伤,没有绝望,云淡风轻,只是轻轻道:“大人误会了,韩大人今夜请宴,我只不过是前来赴宴而已,至于什么背叛投靠,卑职并不明白其中的意思。”
“好一个韩大人。”慕容鹤冷笑道:“叫得多么好听啊。施连云,这满营的将领,都老老实实地待着,倒是你和薛绍前去赴宴,薛绍倒也罢了,你却大脸贴上韩漠的屁股……我将你当做心腹看待,你却是如此对我?恐怕你已经向他说了不少我的坏话,用来做讨好之用吧……!”
施连云翻身下马,扶着马背,望着慕容鹤道:“慕容……大哥,我施连云跟了你七八年,你便如此看我?我施连云再不济,那也终究是个知道义气额男人,卖友求荣的事情,我施连云是不屑为之的……!”
“住口!”慕容鹤怒斥道:“到了今日,你还有脸叫我大哥?你事情都已经做下了,还敢狡辩?”
施连云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长叹一声,道:“慕容大人,既然如此……我无话可说。我这条贱命是你所赐,如果你想拿回去,只要你开口,用不着他们动手的。”
慕容鹤望着施连云,眼中泛起一丝复杂之色,似乎有一丝犹豫,毕竟此人曾是出生入死的好兄弟,这么多年来,对自己也算是忠心耿耿。
但这种神情很快就被阴冷取代,冷声道:“卖友求荣之人,还有脸面存活于世间?”
施连云淡淡一笑,点头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他平静地从马背上抽出自己的刀,双手执于胸前,刀锋对着自己的胸口,望了慕容鹤一眼,见到慕容鹤已经转过头去,苦笑着叹了口气,双手有力,对着自己的胸口刺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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