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老先生快起来!”允熥没等跪下去就上前扶住他,同时说道:“罗老先生年过七旬,已近人瑞,就算是一般老人也不需给朕下跪,老先生身为大明朝臣,哪里还要下跪!”
“陛下,可使不得!”罗贯中喊道。他这个‘可使不得’并非是说他必须给允熥下跪。历朝历代对于年纪大的老人都有优待,免除六十岁以上老人的徭役是正常情况,有的朝代甚至会免除赋税。大明也有相应的优待政策,所以他见到允熥确实可以不下跪。
但陛下亲自扶住他,这可就是天大的恩宠了。一般情况下,皇帝都是吩咐他这样的人不必下跪,或让下人去扶,亲自去扶只出现在面对朝廷重臣的时候。罗贯中自认算不上朝廷重臣,所以有些不安。
“老先生勿需如此,”允熥笑道:“老先生虽然不曾上阵杀敌也不曾安邦定国,可为大明立下的功劳可不小。”
他一边说着一边示意自己的侍卫。一名侍卫走过来,允熥将罗贯中交由他搀扶,搀扶着来到大厅内的楠木座椅旁坐下,自己也坐到罗贯中身旁,笑着继续说道:“老先生编写戏曲本子与话本,广播大明各处,教化万民,善莫大焉,受得起朕的搀扶。”
罗贯中还要再说什么,允熥却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四处看了看只见到了罗家的两个下人,问道:“朕记得罗老先生之幼子也随同老先生来到京城,而且一直在京侍奉老先生,现下怎么没见到?”
“臣的幼子,咳咳,被臣派出去买笔了。”罗贯中答道。
“怎么,文宣司下发的笔不好么?”允熥马上转过头问陈性善:“文宣司为他们提供的是什么笔?”
陈性善还未答话,罗贯中就抢着说道:“陛下,咳咳,并非是文宣司下发的笔不好。只是臣曾在苏杭一带久居,用惯了当地人常用的笔,其它的用不顺,所以每次都是使人在市集上购买那边出产的笔。臣也曾使下人去买笔,可下人从未用过,很容易看走眼,被无良商贩骗过两次。咳咳,所以臣就使幼子去买。”
他随即又对陈性善行礼道:“下官适才没有见到陈尚书,还请恕罪。”
允熥等他和陈性善对答完毕,又问道:“罗老先生经常咳嗽,这是怎么回事?用不用朕派太医来为老先生诊脉?”
“不必,不需陛下劳烦宫中的御医。”罗贯中赶忙说道:“这不过是老毛病了,天一冷就咳嗽。”
“可现在已经是四月了,天气已经暖和起来了。”
“陛下,臣毕竟老了,身子骨与年轻时候不同了,就连与十年前头一次拜见陛下的时候也差得远了,所以这些年得到夏天才能止住咳嗽。陛下也不需劳烦御医,这都是老人的病,就算让御医来看也治不好的。”罗贯中又道。
允熥默然。他说的不错,人老了身体各项机能都退化,再高明的医术、再珍贵的药材有些病也治不好的。
“还是让太医来看看吧。”可他还是说道。就算治不好,也能让他多活几日。罗贯中现在身体看起来非常差,随时有可能病逝。他很不愿意罗贯中就这样死了。
“陛下,老臣还死不了,臣还有一本……”说到这里,他好像自觉失言一般止住话头,生硬的转换话题:“陛下,臣这些日子虽然在家养病,可也并非完全闲居。年前陈尚书曾经吩咐过编写汉洲大陆满是金银,沃野千里的本子,臣这些日子在家里身体好的时候就写几笔。”
他一边说着,就要颤颤巍巍的站起来回屋去取。允熥劝他让下人去取,可罗贯中说下人不识字,手脚也粗笨,怕他们扯坏了,执意亲自过去取。允熥无法,只能让他们家的下人走进来,搀扶着走进自己的屋子去取。
可允熥等了一会儿没见罗贯中出来,出言询问也是得知因罗贯中手脚不利索行动缓慢一时拿不出来,允熥着急之下干脆起身向罗贯中的屋子走去。
罗贯中还慢吞吞的收拾屋内的稿子,至少要按照顺序排好,就见允熥走进来,忙说道:“陛下,您怎么进来了!这如何使得!”
“这有何使不得?”允熥说道:“不过是一间屋子,又不会埋伏有刺客,朕如何不能走进来。”
“而且,”他指了指床:“罗老先生身体不好,坐在床边与朕说话更好些。屋内还有罗汉床,朕靠着也松快些。”允熥一边说着,一边就坐到了罗汉床上。
罗贯中又劝了几句无果,只能轻轻弯下腰行了一礼,之后坐在床沿上向允熥介绍自己写的本子。
“陛下,这一本叙事较为宏大,从陛下派出湘王殿下带兵向东探索起始,至发现汉洲大陆,且降服当地的土著,后来又发现金山银山,派方都督携带金银回来。”
“这一本就是从一个随军前往汉洲大陆的小兵的角度来写,至随同方都督船只回京,将自己分到的金银都给了家人,衣锦还乡的故事。”
“这一本……”
允熥一边听他介绍,一边翻开本子大概看一看。‘这一本写的不错,而且其实还可以再改改,不必写方鸣谦不愿,而应该写朱柏不愿,甚至故意寻事情找方鸣谦的茬。但是发现汉洲大陆这片美丽又富饶的土地之后又转怒为喜。不过这个时代的人不敢随意编排皇室中人,朕倒也可以理解。和他说一声,让他改改就是了。’
‘这一本写的不错,就要这样,让大家都知道去汉洲大陆可以发财,衣锦还乡。不过有人战死在汉洲大陆的事情就不要提了,免得让人迟疑。’
‘……’允熥在心中点评道。
之后罗贯中又向他介绍了自己编写的有关其他方面的本子,允熥也一一接过来大略翻看一遍。
这时有一个侍卫走进来在允熥耳边轻声说道:“陛下,罗贯中的儿子回来了。”
“让他过来伺候!”允熥吩咐道。又抬起头来对罗贯中笑道:“罗老先生,你的幼子回来了。”
不一会儿罗贯中的小儿子罗绒走过来,见到允熥马上跪下说道:“草民罗绒见过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起来吧。”允熥吩咐他站起来,又转过头对罗贯中问道:“罗老先生,您这儿子还未娶亲?”
“已经定亲了。”提到自己的儿子,罗贯中就忍不住叹气:“臣的幼子从小虽然也爱与臣一样舞文弄墨,可写出来的东西差的太远。臣知道他不是这块料,就想让他认真读书考科举。”
“可他却又偏不爱读四书五经,这十多年了一事无成。也没有人愿意把女儿嫁给他,一直到去年年底才有一户人家答应,定了亲。”
“怎么,罗老先生乃是官员,也给自己的儿子定不下一门亲事?”允熥疑惑。就算罗绒真的是废物点心做什么都不成,好歹罗老先生还是当官的,不至于连平民百姓家的媳妇都娶不到吧。
“谁叫老头子只要东平州当地的……”罗绒不太满意的嘀咕几句,马上遭到了罗贯中的呵斥,允熥忙劝解几句,又问道:“朕听他说只要东平州本地的,这是什么意思?”
“陛下,您也知道,臣是山东东平州人,虽然有几年在苏杭一带,但还是挂念家乡的水土和乡亲,也想有个老家的媳妇,所以就一直给儿子寻摸从老家来京城的东平州人家的女儿。”罗贯中解释道。
‘怪不得这么多年才定亲!’允熥在心中暗道:‘东平州距离京城又远,又不是什么经济发达的地方,也不是什么交通要地,更不是省治所在,除了官员,一年能有几个人来京城?可科举出身的文官也不会愿意将女儿嫁给罗贯中这样的人家,所以他不挑这么多年才稀奇。’
他不禁对罗绒心生同情之色,想了想出言道:“罗老先生,罗绒字迹如何?”
“陛下,臣的幼子虽然写的本子很差,但字这么多年练得十分不错。罗绒,写几个字给陛下看一看。”罗贯中说道。
罗绒答应一声,拿起纸笔写了几个字。允熥接过来一看,点点头说道:“确实不错。”转过头对罗贯中道:“既然如此,等老先生身体好了,就让他在经厂当差吧,朕给他一个差役的差事。”
“臣多谢陛下恩典。”罗贯中忙行礼说道。
所谓经厂,就是隶属于内官二十四监,专门印刷皇宫中所需文书的地方。经厂虽然是内官衙门,但除了几个为首的人是宦官外,其它的工作人员也都是四肢健全的人。
这算不上什么好差事,但它是一个铁饭碗,而且宫里印刷什么书籍的时候自己偷拿一份也没人管,很适合罗绒这样没什么本事但喜欢看杂书的人。而且若是能够与某个宦官混熟了,将来或许还能有其它造化。
“罗老先生不必多礼。”允熥说道。
“罗绒,还不跪下谢陛下恩典!”罗贯中自己行完礼后,见罗绒还傻站在一旁,顿时生气的喊道。万一惹得皇上不快,这个他刚刚讨来的差事很可能溜走。他适才介绍罗绒的时候说了那么多话,就是暗含着请求皇上给罗绒安排一个差事的意思,好不容易让陛下松口,再丢掉可怎么得了!
罗绒听到罗贯中的话,醒悟过来跪下喊道:“草民谢皇上恩典。”他的声音中带着欣喜,但看他的表情,却见不到高兴的神色。
不过允熥和罗贯中都见不到他的表情。罗贯中对于此事非常高兴:‘总算给小儿子安排了一个差事,即使死了也不必担心了。’
但随即就发生了乐极生悲的事情。罗贯中忽然大声咳嗽起来,罗绒赶忙走过去排父亲的后背,可也没起多大作用。罗绒忽然喃喃自语道:“药,药。”随即在桌子上翻找起来。罗贯中咳嗽的声音越来越大,罗绒越来越着急,一开始还小心不弄乱了桌子上的草稿,可很快就顾不得了,一把将纸张推到一边,使劲翻找起来。随后他找到了药瓶,从中倒出两粒药丸,塞进罗贯中的嘴里;他又拿过来水杯让他将药服下。
罗贯中吃了药,咳嗽渐渐止住了。可他却满脸怒容的说道:“谁让你将爹的草稿弄乱的!”
“罗老先生,罗绒也是为了老先生一时情急,你就不要责怪他了。”允熥劝道。
听到允熥的话罗贯中不敢再训斥,但看着自己的这一堆草稿发愁:‘这得整理多久才能都整理清楚?’
“罗老先生,朕的侍卫都识字,让他们帮着罗老先生整理。”虽然罗贯中适才没有说话,但允熥猜到了他的心思,出言道。说完,他不等罗贯中回应,就叫了三分之一的侍卫进来收拾稿件。
散乱的稿件很多,一时半会儿还收拾不完,可允熥却不打算在这里多待了。他的时间很宝贵的,既然已经看过了罗贯中,表达了自己的慰问之情,就打算走了;而且若是他不走,陈性善也不能走,陈性善还有其他人家要去探望,总不能天黑以后去。至于这些侍卫,就先留在罗家,等着将稿件整理完毕再回宫。
所以允熥又和罗贯中说了几句话,就打算离开了。可这时有一个侍卫不知怎的脚下一滑,虽然并未摔倒,可有些已经拿在手里的稿件又散落在地上。
允熥说了一句“要小心些,”弯下腰顺手从地上也捡起几份稿子。他正要递给罗贯中,眼睛顺便在稿子上扫了几眼,忽然觉得不对。“罗老先生,这份稿子,适才好像没有给朕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