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腊月三十,宫中备家宴。
月近中天。
万庆殿。
元棠坐在万庆殿的廊檐下,倚靠着廊柱,抬头望着空荡荡的天空。屋檐四合,能看到的只有那么一块儿,颇有坐井观天之感。
“你若真想帮我,就尽快成为皇上的妃子。”
先生的话不断在脑海里回响。这两日,的确有很多机会,但是都在关键时候收住了。皇上确实带她不错,如果能和他在一起也是个很好的选择。不过,一旦加上了个目的,她便不愿意勉强。她不愿利用这份感情。
可是先生的养育之恩对她来说比天大。她又怎能辜负呢?
“先生,为何我要叫你先生?不是说生养者父母,为什么不让我叫你爹呢?”
五岁时,元棠又一次被群顽童当面嘲笑无父无母,哭着鼻子回到小舍质问齐代。
齐代正在看书,闻听,递给她一方手帕,让她擦了擦眼泪,解释道:“你的父母另有其人,他日若能寻你当寻之。我不过偶遇了你,比你先生,也只管教养与你,自然叫先生便可。”
“他们都不要我,我为什么要找他们?先生就是我的爹爹。”元棠红着眼睛鼻子,气呼呼道。
齐代拍了拍她的脑袋:“父母虽弃,子却不该忘生恩。古今,为人当孝。连孝字都当不起,何以为立?若是有人再嘲笑与你,你且以笑回之。每个人生而不同,以己之优嘲他之缺,小人也。既是小人,你又何至于置气?”
元棠认真地听着他的谆谆教导,虽然还不能深刻理解。但知道,为人当宽厚仁孝。
“元棠,元者,始也。在生命之处相遇于海棠花丛之中。”元棠缓缓颔首,低低地念着,目光缱绻,唇角不自觉地弯起。这是先生解释的她的名字由来,大抵是因为这个名字的原因,她最爱的便是海棠花。
先生真的是个很好的人啊。明明是个高风亮节的君子,结果在感情的处理上那么糟糕。如果当初没有和他们皇家人扯上关系,她和先生也不会成为今日这般,先生定会只将她放在心上。起码在她十岁之前,一直都是这样的。
她已经好久没有跟先生一起过个美好的除夕了。久到她都想不起来当初的除夕是怎么过的。如今直接分隔两处。
“元棠,快些带人准备热水,皇上醉了。”
苏荏在殿门口便开始呼喊。元棠不敢耽搁,立刻起身。小麦子和苏荏正好扶着皇上进来。
“元棠……”
元棠顿了一下,看着陆桑脸颊泛红,双目朦胧,看着她柔情浅笑,其实笑得还有些傻气。真的醉的不轻。
苏荏见状,自是习惯了然,朝元棠道:“元棠,我去安排,你和总管一块儿将皇上扶进去。”
元棠应下,忙接替了苏荏的位置。
陆桑的目光随着元棠的移动而移动。当她过来时,立马摆了摆手,整个人压到小麦子身上,生怕将元棠压着。
小麦子却差点被压倒,踉跄着稳住自己的身子,担心叫道:“唉哟,皇上,皇上,您小心……”
陆桑却是不理会他,身子跟着他的踉跄而左右摇晃,继续跟元棠道:“你穿这么薄就不要呆在外面了,小心着了凉。”说罢,还艰难地将身上的斗篷取下,要替她披上。
元棠也是看着胆战心惊,双手扶着他,想帮小麦子一把,见他的大动作将小麦子逼得脸和脖子涨红,忙道:“皇上,婢子不冷,赶紧进去罢。”
“你又逞强,你是不能着凉的。”陆桑醉醺醺地责怪元棠。
小麦子听不下去了,只想赶紧将他送进房里好休息一会儿:“皇上,咱们赶紧进去罢,不然元棠真着凉了!”
元棠无奈附和。
陆桑登时不再废话,将小麦子一推,自己就往寝殿里走,还不忘将元棠拉着一块儿,嘴里催促:“快些进去罢。”
小麦子哭笑不得,好容易喘了口气,又被他魔鬼似的步伐给吓到,立刻追了上去。
好容易伺候陆桑洗浴完毕,没了太大的问题,就是给他整理一下衣裳褥子,睡前伺候之类的。苏荏和小麦子很是自觉地离开寝殿,将最后的事情让给元棠自己来做。
元棠瞧着苏荏临走前端来的醒酒汤,不由一声长叹。将醒酒汤端到靠在床上的陆桑面前,用汤匙搅了搅,散了散热气,才道:“皇上,醒醒酒睡着也舒坦些。”
陆桑揉了揉难受的脑袋,接过醒酒汤,丝毫没有犹豫地仰头饮下。瞧着元棠将空碗收捡,心口又有某种激动想冲出,忽然感慨:“今夜过后,又是新的一年了。”
元棠的手下顿了顿,抬头朝他笑道:“是啊。”
“你入宫在朕身边呆了已经三年了……”
元棠肩膀沉了沉,无奈苦笑:“是啊,三年了。”
陆桑的目光越过烛光落在晦暗不明的元棠身上,心中依旧是缱绻万分。婷婷静立,销瘦的身子骨、苍透的皮肤让人心疼,眉目含愁多情。从她入宫开始,就彻底成了个多愁善感的弱女子。
依稀还记得她曾开下过的海口。
“太子殿下,我以后定会用功读书,成为你的谋臣!”
“可是朝中是没有女官的。”
“那我就只做你的谋臣,不要官职,可以么?”
曾说只做他的谋臣的人,如今是在为谁而谋?
陆桑扯了扯嘴角,笑道:“今晚听椒儿说,若木姑娘截了道,伯正为了若木姑娘还当街与她大吵。不过以椒儿的脾性想必又是她多惹事端。朕也早有耳闻,椒儿惹得昌家上下难以安宁。当初,朕是不是应该拦着太妃?”
元棠站的较远,故意看向阴暗之中,免得被他发现自己神情的波动:“公主乃是天之骄女,婢子不敢妄议。”
突然的尊卑之言,陆桑知晓是触到了她不悦之处,攥着被角道:“朕以为将你留在身边,总有一天你会接纳朕。事到如今看来,并不能。明日,你便离宫罢。以后你若有任何要求,也只管告知于朕,朕定会满足与你。”
元棠身子一震,五味杂陈不知如何形容。脑海里闪过先生的一遍遍叮嘱,面对陆桑的放手,她突然有种无法形容的悲伤,瞬间蔓延全身。无力到心痛,靠着柱子想要将心情沉寂。
出生便被父母所弃;在她觉得生活美好的时候,先生也在渐渐远离她;当她以为昌荪是永久的依靠的时候,他却被生生脱离出自己的世界。现今,她唯一的寄居之所也容不下了。
“您这是将我赶出宫么?”
陆桑被她嗓音的喑哑所震惊,心下一慌,来不及穿鞋地赶到她面前,犹豫半晌才道:“朕并未赶你,只是……”
元棠未察觉自己已泪眼闪烁,盯着陆桑凄然道:“我无处可去了。”
陆桑只觉惊喜与心疼溢满胸腔,情不自禁将她拥入怀中:“你无处可去,朕这里永远有个地方给你留着。”
元棠第一次觉得他的怀抱是如此的温暖,暖到她想将一直以来的隐忍倾吐:“我……”话到嘴边,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陆桑捧起她的脸,拇指擦掉她眼角的泪水,仿佛能看透她内心的茫然,看穿她是只迷途的羔羊,安慰道:“你别忘了,你说过,要做朕的谋臣,只做朕的。”
元棠只觉有个被埋没内心深处的东西被他坚定的声音蛊惑,正悄悄地重新显露出来。面对他认真的神情,破涕而笑:“这怕是不行了,后宫不可干政。”
陆桑的目光突然变得炽热,笑得像个傻子。元棠方才明白她的话中多有歧义,想解释的话到嘴边又忍了回去,不安地低下头。
烟火绽放,举国同庆。
逸兴王府。
陆荆与皇上一同在城楼上赏完烟火,便借口回了王府。匆忙之中有着些许担忧。
只因陆椒在席中抱怨被他府中的一个女门客故意拦了车,还当面与驸马昌荪眉来眼去,为此向他好一顿告状。陆荆立刻明白她说的是若木,瞧了眼昌荪面黑如锅底,大抵明白是陆椒在倒打一耙。在他的盘问之下,陆椒才支支吾吾招了赏了若木一巴掌。
陆椒真的是太过放纵了。
陆荆愈加不喜这个侄女。向来她嚣张跋扈,他都是明提暗点,奈何没有一点成效。说起来,这都要归咎她那个好舅舅,何金杨!
陆荆回到府中,就要折步去南平院,却是顿了顿。九斤见他原地踟蹰,甚是不解。
“王爷,您不是赶回来看若木姑娘的?”
陆荆眨了眨眼睛,一本正经道:“本王是吗?”
“不是吗?”九斤疑惑。
陆荆给了他一个冷漠的眼神,转向管家六伏:“两位夫人什么时候回来的?”
“回来的有些时候了。天还没黑就回来了。”
陆荆点了点头,问道:“她们可用过晚饭?”
“用过了。”六伏恭敬回答,“对了,这是沙华夫人让转给您的,说是若木姑娘被恶人给打了,这个是治若木姑娘脸伤的要。”
说着,六伏从怀里取出一个巴掌大的红木雕花镶金粉盒,双手递给陆荆。九斤在旁看的窃喜,这下王爷有借口了。
陆荆咳了两声接过粉盒,道:“若木姑娘伤的可重?”
六伏想到她红肿的半边脸,弱弱地点了点头。
陆荆将手中粉盒紧握,大步往南平院走:“走,去南平院,将东西带上。”(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