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心沉默了一会儿,脸上已没有刚刚投影过来时的那种鄙夷嘲讽的神色了。
他起初以为这位假真龙是个没有胆色勇气、只知道缩头缩脑地搞些阴谋的无能之辈——她的那些所谓阴谋,也搞得并不成功。
但听了她如今说的话,不免意识到可恨之人也有可怜之处。
这位麟龙的处境、遭遇、面对的人,对她都很不利。而她在那样不利的情形下竟能死撑一千年,也实在算是手段出众了。
再想到这些事情都是画圣搞出来的,他又有了些惺惺相惜之意。
不过对手终究是对手——麟龙说出这些事,并不意味着她打算博取李云心的同情。正相反,是有了破釜沉舟的意思吧。这麟龙被琴君炼化了,琴君可绝不会善罢甘休。
他就叹了口气:“问了又怎么样。我从前也有些问题。也在想,见了陈豢之后要问她。可是后来我想明白了。她既然做了那些事,就必然有自己的理由。要说服一个人是很难的事情,你得不到什么结果的。”
“况且你之前不是说,想要打开幽冥的入口,就是为了叫世间充满幽冥之气的么?你该知道你当真那么干了,世上要死掉多少人。但是你不在意——你不在意世上十几亿人的生死,陈豢也不在意你和真龙的生死。你们也不过是彼此彼此而已。”
“那也是因为她……”麟龙恨声道,“也是因为我要问她,弃子就没有价值了么?我要叫她看看,留我这颗弃子在世上……我究竟能做出来什么!”
“到那时候,金鹏也不是我的对手——我也要叫她看看,金鹏又如何?还不是败在我的手上!”
“唉……你这就走偏了。”李云心再叹息一声,“为了一个人,你跑去报复社会。那么所有人都不会同情你。”
“我不需要什么同情……不需要同情……”麟龙的声音越来越弱。但不是因为没了力气,而更像是整个人在渐渐远去。她的声音变得飘渺,仿佛一阵风都能吹散,“我只是不甘心……我原本就要成功了……我只是不甘心在这时候……这时候……”
说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她的声音已微不可闻了。
“功亏一篑。”李云心为她补上了最后四个字。
其实是可以理解这种感受的。作为一个不甚令作者满意的试制品,被囚禁在这龙岛一千年。心中充满不甘与怨恨,搞了许多事。所图的是成为那个自己伪装过的存在一般的人——拥有强大力量,可以去到世间。到那时,一千年来所有的担忧、忐忑,都不复存在。
终于可以扬眉吐气地活着,甚至可以再做些别的事——找到那位造物主,问个为什么。
可惜倒在成功之前的那一步了。
不是因为毫无希望而放弃,也不是半途而废——而是最后一步。天底下没什么比这种事更操蛋的了。
也算是个强大的神兽。可惜生前籍籍无名,躲在别人的阴影里。死后也会籍籍无名,躲在琴君的阴影里。
李云心去看琴君。
因为这时候,麟龙的身影也慢慢地散去了。她化作无数道黑光,没入琴君的身躯当中。
很快,琴君身上所缠绕的幽冥之气,也慢慢消散,重露出她的面孔与身躯来。
她换了张脸——依稀是从前那个龙大的模样,但毫无疑问,又有麟龙的相貌在其中。脸上的神情倒是熟悉。正是在陆上的时候,统率群妖的模样。
李云心盯着她看,她也盯着李云心看。
两人对视一会儿,李云心说:“这么看,你是炼化成功了?”
琴君的声音沉稳平静:“正是。”
“是……太上了?”
琴君闭上眼睛感受一会儿,又睁开:“是。”
她的眼神也很平静。但这种平静,好比是一头猛兽盯着匍匐在身前瑟瑟发抖的猎物时的那种平静。有十足的掌控感,且有十足的杀意。
“那可恭喜你了。”李云心笑起来,“我这些天算了算。世上的太上不少。云山的双圣、真龙、金鹏王,都是太上。可是云山双圣是个假的,真龙也是假的。金鹏王是真的,但是始终没见过他。我耳朵也里也有个太上。可怎么说呢……总觉得和这个世界的太上有点儿区别。”
“于是好奇一个真正的太上,到底是什么样的境界、有什么样的威能。”
“你很快就会见识到了。”琴君一边说了这句话,一边盘膝坐下来。似乎刚刚晋入了极度强大的境界,因此得调息、适应一阵子,“为了听些故事,叫我们做成了这一步,不后悔么?”
李云心继续笑:“我这个人之所以能在这么恶心的世界里活得逍遥快活有滋有味,最大的秘诀就是永远对一切新奇事物报以极大的好奇心。”
“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我也好奇这个世界真正的太上到底是个什么水准。所以你为什么不这样想——不是因为我被故事吸引。而是我主动给了你们时间,叫你们做成这一步呢。就是为了叫你变成个太上。就是为了满足我的好奇心。”
琴君的唇边绽开一丝冷笑。
于是这一整片空间都微微颤了颤,甚至连李云心的影像都略模糊了一阵子。
“这不怪你。”她说,“你对太上的力量一无所知,所以才能在此时侃侃而谈。换做是从前的我,或许也会如此。”
她站起身:“此地,充斥幽冥之力。”
“即便是你真身来到这里,再召唤出你那个太上的帮手,怕也难有回天之力了。幽冥之力销魂噬骨。修为境界越是高强的,受创也就愈重。我在这里,非但不怕你那位太上的帮手,反倒盼着来。”
“因为我同你一样,好奇太上究竟有怎样的威能。你和他真来了,正好叫我试试手段。”
李云心摇摇头:“你有没有意识到你犯了一个错?和你母亲一样的错?”
琴君不说话。
他便继续说:“我们之间,没什么你死我活的深仇大恨的。要说有,也是你先坑我。”
“在漫卷山的时候,你和睚眦叫我去云山。还在那时候说对我下了咒。于是我就去了——结果你们之后又现身,说就是要我死的。”
“你们对我做了这种事在先,我才报复你们在后。一来一往,算扯平了。”
“你那个母亲呢,从前和我也没什么仇什么怨。是她想不开,撩拨我,我才跑过来。她在临死之前后悔——我知道她后悔什么——有许多机会她没有把握住,树立了一些不该招惹的敌人。”
“现在你们两个融合在一起,你能不能感觉到她的悔意?如果能。你又能不能试着考虑这么一件事——”
“你是太上了。外面的万年老祖,可能也会变得很强。所以在我这里可以给你一个机会的。你帮我搞一搞万年老祖,然后我们各走各的路——你别打洞开幽冥之类的主意,我也不管你在陆上做什么。”
李云心顿了顿,认真地说:“我现在郑重地向你提出这个建议——打一开始我允许你们两个走到这一步的时候,就在考虑这件事了。”
琴君轻叹口气:“你还是不清楚,到底什么是太上。”
李云心摊摊手:“哦。就是没得谈了?”
“你和离帝,一个都活不了。”琴君平静地说,“我不去找你。我等你和你的那位太上到这里来。”
“唉。我给过你机会的。”李云心撇撇嘴,“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离帝那事儿。我也没能想到他能……”
“闭嘴。”琴君眉头一皱。
两人立足的这片地面——原本极度坚固的地面——忽然扭曲起来!
仿佛成了一张纸,被强大的力量揉捏。平台翻卷,像水面一样起伏。边角处,甚至有许多碎片往四面的虚空里飞溅!
这平台的材质,与李云心容身的那间密室所用材质该是相同的。
当初李云心花了大力气、用那柄狼脊怒狮枪狠插进去,也不过没入一小截罢了。抽出来之后,地面又很快恢复原状。前些日子他百无聊赖的时候,也曾测试过此种材料到底能做到什么地步。但得出的结论是,以他现在的修为,无论用什么法子,都无法破坏它——它总是能很快复原的。
但是如今……琴君只怒叱一声罢了。
这台子的边缘便纷然破碎——仿佛被随意地撕去了!
然而李云心只淡淡地瞥一眼那些碎片,便也冷笑:“好啊。好大威风。”
“看在你母亲那个故事的份儿上,我给过你机会,也算仁至义尽——我平时可没这么心软。但既然你不肯……”他摇摇头,“不劳你去找我了。我这就来。”
他这话音一落,影像忽然发生微妙的变化。
投影虽与真人无异,但修为高强者一眼就能看穿。因为投影没有什么灵力,一眼看过去,仿佛纸人一样。
可在说了这句话之后,这个“投影”变成了实相。
“早就知道怎么过来了。”李云心背手在已扭曲得无法复原的平台上走了两步,看琴君,“你以为我说着玩的么?就是想要瞧瞧,你们炼化了之后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