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旧锁了门,叶小天回到外间客厅,扯松了衣服,扮成一副睡眼惺松状打开房门,第一眼看到的却不是田天佑,而是坐在轮椅上的田彬霏。叶小天一怔,田彬霏也来了,可见确有大事。
叶小天往旁边一让,田文博推着轮椅走进来,田天佑随在一旁。叶小天把他们让到客厅坐下,问道:“什么事?”
田天佑神色微显兴奋:“天王派人传讯来了,叫我等不必急着回去。”
“不必急着回去?”叶小天下意识地看向田彬霏,田彬霏点点头,证实了田天佑的话:“土司大人叫我们不必急归,可趁此良机,侦伺巴蜀动静。”
“杨应龙一定是已经知道了宁夏孛拜以及日本侵犯朝鲜的事情。他觉得天时已至,要反了!”这是叶小天心头浮起的第一个念头。
杨应龙的确是想反了,之前他还因为准备不够充分,竭力自辩,希望能够拖延时间,给他更多的时间准备。
他接到朝廷由兵驿传来的指令,命他到贵阳去接受勘问时,杨应龙反迹已露,哪敢自投罗网。得到他拒绝的消息,贵阳方面代朝廷答复:“亦可去成都接受勘问。”
这个备用方案一出,杨应龙不是想着如何再找理由推却,而是怦然心动:对于一个被人告举要造反的地方土官,朝廷为什么如此客气?这是朝廷的缓兵之计,还是朝廷担心逼反了他?”
杨应龙心头狐疑不定,他一面敷衍着来使,一面派人打听动静,很快,孛拜造反于宁夏,日本侵朝,大明派兵支援朝鲜的消息接踵而来,杨应龙心动了:天赐良机啊!难怪朝廷这次表现的如此软弱!
杨应龙摩拳擦掌,若非要等叶小天从四川回来,以便配合他行动,他几乎就要立即动手了。可这时候,朝廷又遣使送来了第三方案:“可着重庆知府,径往播州勘问。”
杨应龙性多疑,闻此消息不免又犹豫起来:“我不肯去贵阳,也不肯去成都。朝廷居然遣钦差大臣到我的地盘来问我的罪?这可不像是软弱,倒似真的对何恩、宋世臣等人的告举生疑,所以要求证一番。难道朝廷西北平叛,东北抗日,还有足够的余力来对付我?”
究竟是此时反还是之后反?此时反,优处是外有两方策应,劣处是准备尚不充足;之后反,优处是可以准备充足,劣处……劣处只是一种可能,就是在他准备期间,孛拜与日本双双落败,朝廷可以腾出手来,全力讨伐于他。
两种方案各有优劣,此时又是田雌凤一锤定音:“天王,自古成大业者,莫不是应时应运而生;前有陈胜吴广一群戍卒造反,刘邦便斩了白蛇;前有各路反王,李渊便举了义旗;前有韩山童聚众三千,朱元璋便起了义军。
试问他们哪一个起事时准备充足了?无论地盘、实力、兵马,他们起事时都逊于天王十倍!如今有孛拜和日本两面做乱,足以抵消天王准备尚不充足的劣势,此时若还犹豫不决,那便是天予不取,反受其祸了。”
杨应龙听了田雌凤一席话,终于下定决心。于是,对内号令各路人马,进行着最后的准备,对朝廷,则上了一篇言辞恳切的自辩表,并愿交纳罚金两万两,并自带五千兵,前往朝鲜征伐倭寇,以报效朝廷,请求朝廷恩准。
如此种种,都是为了继续迷惑朝廷,与此同时,杨应龙又派人急赴四川,告诉叶小天等人,伺机侦察巴蜀动静。这个不必急归,只是相对于叶小天等人的正常行程,叶小天就算找足了理由,也不可能在四川久滞不归的。
如果叶小天比预计行程晚个十天半月的回去,他这边正好准备妥当,至于卧牛岭那边如何动作,他可以先行制定计划,等叶小天回来,按他的计划执行便是了。反正东征石阡、铜仁两府的主力是他的人,叶小天到时主要任务是策应,等他彻底控制了石阡、铜仁两府,才会把卧牛岭人马赶出去替他做冲锋陷阵的炮灰。
叶小天听了田天佑转述的杨应龙信使的话,不由暗暗心惊。表面上他自然又是一副心惊肉跳的胆怯模样,被田天佑、田彬霏鼓励打气了一番,等这几人离开,叶小天连忙又像一只耗子似的钻进了展凝儿的房间。
他们在房间计议了很久,之后又由田天佑为他打气良久,展凝儿那边已经熄灯睡了,却未想到他又钻了进来。展凝儿一身**,灯烛也不敢明亮,暗夜静室之中,想到郎君猴急的模样,羞窘之余,却又不免稍带窃喜,正想着若是郎君再纠缠一番,便含羞带怯地从了他,遂了他的心意。谁料叶小天摸到她的榻边,却是心急火燎地告诉了她一个令人震惊无比的消息:“杨应龙,要反了!”
展凝儿急忙穿戴整齐,挑亮了灯烛,与他坐在灯下计议起来。二人这一番商量,又是多半个时辰,随后叶小天鬼鬼祟祟地摸回了自己房间,而展凝儿则连夜打点行装,离开了客栈。
展凝儿摸黑去了一趟知府衙门,秘密求见了兵部侍郎邢阶,将她从叶小天那儿得来的判断如实对邢阶说了一遍,邢阶大惊失色,马上交给展凝儿一道“火牌”,叫她连夜离开了重庆。
大明官方颁发的通行证分为三种:符验、勘合、火牌。其中火牌专为传递军情文书之用,最为紧急。三种通行证里面,也只有“火牌”,才不受时间和交通方式的限制,任何时间、以任何方式行动,沿途都得大开绿灯,不可片刻阻延,否则当场斩了你,持有火牌者亦无罪。
展凝儿拿了火牌,自然是要连夜离开重庆,快马赶去卧牛岭,通知田妙雯应变。展凝儿这边刚一走,邢阶就命人去请王知府,王知府已经睡下,但兵部侍郎午夜急传,也是不敢怠慢,马上穿戴起来,赶来议事。
二人急急就应变之策做了一番讨论,便各自散去了。王知府回了自己书房,赶开小厮,亲手研墨执笔,将事态变化详细写下,禀送正在松藩亲自主持防御的李化龙。
邢侍郎这边房中也是灯烛彻夜不熄,一封急奏写罢,天色已经微明,他把密奏加了火漆封印,着人通过军驿急传京城,随即便安排秘密离开重庆。本来他还打算过些日子再去贵阳,此刻却是恨不得插翅飞去了。
叶小天这边早晨起来,却是从容多了,因为他们暂时是不需要回去了。
用过早餐,叶小天和田天佑、田彬霏等人又聚了一聚,便分头行动了。田彬霏与田文博往官府里去,他们已经接受过重庆知府代李总督所做的讯问,籍口打探处理结果,侦伺衙门中的动静,从衙门里的一些珠丝马迹,是可以推断出很多有用的情报的。
而田天佑则走街串巷,从茶馆酒肆、勾栏娼院了解情报。春江水暖鸭先知,别以为官方的消息可以滴水不漏,这些地方虽然是最容易传谣的地方,但无风不起浪,其中也有大量有价值的情报。
而叶小天所接受的使命,则是前往城郊,利用他和马千乘的交情,窥探一些城郊屯驻的各路土兵的人数、从属、装备等情况。叶小天得以独自执行此一任务,也意味着他已经彻底取得了杨应龙一派的信任,这种改变,从他亲往海龙屯谒见杨应龙就开始了。
城郊驻扎的土兵队伍很多,人数从两三百人到一两千人不等,从属关系混乱,再加上统统都是“游击队”,比不得朝廷正规军,所以那营盘扎得乱七八糟,旗号打得五花八门。
叶小天带着几个侍卫钻来绕去好一通找,此时一些驻营土兵才刚刚起来,都日上两竿了才生火造饭,叶小天在那乌烟瘴气之地正寻找着石柱马家,忽听远处有人打叫:“他娘的,这小子究竟是打哪儿钻出来的,居然敢到这儿来吃‘混宴’!”
叶小天闻声止步,循声望去:这种地方居然也有吃‘混宴’的?叶小天不能不由衷佩服,真想瞧瞧是哪位高人竟有如此本事。
吃‘混宴’,就是冒充身分,混吃混喝。这种混子哪儿都有,北京城里也不少见,他们吃‘混宴’最多的场合就是喜宴和丧宴,这种场合经常会有主办宴席的人也不熟悉的人出现,很容易混杂其中,白吃一顿。
不过,跑到营地里吃‘混宴’,这人也太有才了。这儿的土兵大多是同村同寨的人,彼此都认得。只有一些大土司派来的人马,可能来自多个寨子,战士之间不认识,才有可能混顿饭吃。
不过,混“喜宴”和“丧宴”,人家发现了也不至于就把你怎么样,最多骂一顿、打一顿发泄一下愤怒,可这是兵营啊,全是血气方刚的青壮,而且根本谈不上什么军纪,真要被抓住,难保不被打死,这人得什么胆子,馋到这个份儿上?再说,这些土兵吃的也不算丰盛呐。
叶小天循声一看,一看率人追赶的正是马千乘,不由大喜,至于那吃“混宴”的,猫着腰、佝着背,抱头掩面,狼狈不堪,眼看就要窜进一旁林中,远处“呼”地飞出一根木棒,正打在他的后腰眼儿,那人“哎哟”一声惨叫,就趴在了地上。
“哈哈,秦姑娘,多谢啦!”马千乘止步抱拳,向远处掷出木棒的那人高声致谢。那人一身白色短打,英姿勃勃,清丽绝俗,正是秦良玉。看她模样,应该是正在帐前活动手脚,习练武艺,听见这边叫喊,便帮了个忙。
秦良玉微微一笑,转身便向自家营帐中走去,叶小天见了心道:“这还真是烈女怕郎缠呐,瞧这样子,千乘的追求大有进展!”
马千乘谢了秦良玉,赶到那吃“混宴”的人面前,此时石柱司土兵已经先他一步赶到,正围着那人拳打脚踢。叶小天走过去,笑吟吟地叫道:“马老弟!”
那个吃混宴的正佝偻着身子蹶着腚,一声不吭地挨打,等着人家消气儿。马千乘赶过去,抬起脚来正要一脚踹在他的屁股上,忽听有人招唤,扭头一看,喜道:“哎呀!原来是叶兄,你怎么来啦!”
叶小天笑吟吟地道:“过两天我就要回卧牛岭啦,你我兄弟相识一场,自当前来探望。”
那虾子似的蜷在地上挨打的家伙听到叶小天这句话,冒着破相的危险抬头看了看他,登时惊喜交加,悲呼一声道:“叶大人,叶推官、叶老弟,救命啊!”
叶小天听人唤起自己从前官称,低头一瞧,不禁又惊又奇:“怎么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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