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慕容玺应该对结局有所估计。
背水一战,连亲卫死侍都无,比之乌江霸王尤为悲凉。
将帅才高如他,怎不知到了十死无生之地?无非傲骨嶙峋,不愿在这最后时刻于宿敌面前失了体面。
便是死,也要把天戳个窟窿,叫天下忘不掉黄金血脉的力量。
只是在那之前,他还想要一个答案。
“我知道没用,还是来了。”
王章排他打马上前,目不斜视,例行“劝降”。
孙灵修和学生们尽量把注意力集中在戏份和台词上,忽视掉用竹片扎成的纸马。
那饰演王章的男生动作很是细腻,勒马之余还有侧身,好似座下宝马踏蹄转圈。
“我就知道,若这世间注定有一个共主,必在你我二人之中。”
视天下于无物,英雄相惜。之前的无奈困苦一扫而光,仿佛又回到发迹前指点江山的少年时。
“你小瞧了天下人,如此而已。”
孙灵修轻笑一声,短不过两秒,那嘲弄讥讽的味道无以复加。偏偏不给人轻慢鄙薄之感,更多隐藏着惋惜同情之意,妙不可言。
“‘道不同不相为谋’,这句话你在十年前对我说过,今日正是奉还之时。你这位锦衣将军息兵十年,带着‘天下人’剿灭我。不知没了我,来日‘天下人’会怎么对你这位救命恩人。”
前几句还大半是追思怀念,兼着对旁人的鄙弃,后几句倒真升起几分关心忧扰之意。
“不管你这皇室正统是不是真,没有金册玉牒,仅凭那位灭国自杀之人一纸诏书,便能压得下天下吗?”
“慕容兄既然看不上天下人,此时又何必用天下人自保?”
“自保?你太让我失望了!”
慕容玺惨然一笑,手中长枪一挑斜指前人,惹得四方甲士一阵骚动。
“我慕容玺何曾靠过天下人?罢了,闲话少说。慕容玺人头在此,想拿的尽管过来!”
这几句的失望、落寞、释然、决绝,已是从内而外,全无半点技巧,尤胜肺腑之言。
尽管梦影观看时看不到表演者的表情,孙灵修的表演依然完美,震撼了在场所有人。
形体动作干净标准,便是外行也看得出功底。台词节奏在古装韵味之中更有鲜明的风格,几段对话之中一以贯之,不露现代人破绽。
面部表情没有要求的情况下,每一个盯着他的演员都被那眉宇间隐没的迟暮与整体的豪放洒脱这种矛盾又统一的神秘气质所吸引,深深相信这就是一个陷入必死之境的枭雄应该有的状态。
整段对话里,慕容玺显然有变化,不是普通的“垂死挣扎”。
这里面有与宿敌的理念之争,有自我骄傲的坚持,有最后放弃一切的失望。
如果孙灵修没有看到杨筱璐的剧本,他会认为这段同样的台词重点应该放在“骄傲”。
从奴兵到黄金汗,慕容玺瞧不起天下,即便被天下所败,骨子里的骄傲不容许他苟活,宁可轰轰烈烈战死。这种骄傲贯穿一生,也符合其行为逻辑和过往历史。
但杨筱璐的剧本给了他更深层更立体的理解。
骄傲之余,还有孤独。
没有人理解他,哪怕是他纠缠一生的宿敌。
直到生命最后关头,慕容玺再一次直面了世界对他的残忍。
在奴兵营里,他的理想和不甘让他成为异类。所以他有条件藏起敌皇不被发现。
流亡路上他有秘密,被先皇传授文字知识的秘密令他越发与周围隔阂,与那些只知牧羊杀人的兵士异路。
当他认出墓穴里被他人弃如敝履的兵书,当他趁头领战死整合残兵用兵法突围,当他征服了一个个部落。
他的地位越来越孤高。
当他恃威统领七国,当他借金陵兵败重创他部,当他亲手割下所有反对者首级。
当他成为黄金汗。
他本以为故意放走他,默契地在战场交换利益的王章是唯一懂他的人,是这天下唯一有资格称一声朋友的人。
也是那个人的儿子,和那个真正的天子一般,不被世俗所限不为族群所累,真正活成自己的人。
是改变自己命运的人。
却终究发现,他不是知己。
你终究被天下裹挟,忘了自己最初是什么样子,以为我更重命而已。
如此,这命要来也无趣。既然天下不能改变,我便舍了这天下。
风晴雪在《镜星传》中从未描写慕容玺有什么志向。
百万巨著,人们看到了慕容玺恣意任性胡作非为,看到他无拘无束呼风唤雨。
人们知道他要什么有什么,却没人知道他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只有一次签售会上,风晴雪回答读者问时说过一句:
“他想要的,是那个时代得不到的东西。”
曾经孙灵修以为这答案是让天下见证他的无敌,让天下人仰望一个外族人成为他们的主人。
今天才发现,他所背负的,是超越天下的孤独带给他的寒冷。
以至于只能用杀戮改变他人命运,用至高的权力改变世界的过程,聊以证明自身的存在而已。
他要的到底是自由、平等、自我实现还是什么其他超越时代的东西,每个人有各自的答案。但毫无疑问的是,这些东西都是最深刻刺入封建社会的钉子,被历史齿轮无情地搅碎。
甚至只能算作无谓的噪音。
如此厚重的悲剧内核,包裹一个光辉灿烂的戏剧外壳,矛盾中俞显深刻。
只是少有人知了。
那么,如何用表演将之体现出来?
精神内核的不同,外化在心态情绪上,最佳的展现需要一个“支点”。
对慕容玺来说,王章就是这个支点。
特殊身份(恩人之子),共同起源(起于微末),高光交集(战争默契),生命终结者。
如果王章本质上和他是同一种人,渴望改变这个无趣又腐朽作呕的世界的话。
将自己的生命托付于他,换来共同理想的实现。
未尝不是梦寐以求的结局。
然而最后的交心时刻,无论王章出于什么顾虑不敢说出心里话,亦或是自己看错了人。
没有得到承诺的慕容玺还是被孤独击倒,面对了人世间最终的绝望。
因此,情绪的控制权其实并不是慕容玺自己,而是对面那个一生之敌!
在王章对话、“回答”自己这份期待之前,慕容玺还是从前那个睥睨天下的第一豪杰。
而在期望落空之后,精神内核便应该是巨大的空虚。
和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