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红色的身影,穿过茂密的松林,翻过凉亭山的垭口,顺着一条蜿蜒小路,一路下行。
一株株山中的绿树,与他擦肩而过。
棵棵苍松,好似撑天的巨伞,重重叠叠的枝桠,只漏下斑斑点点的细碎日影,洒落在那人被风吹起的红衣之上。
红衣人穿行在林中,一群不知名的小鸟,忽远忽近地闪烁鸣叫,阵阵山风吹过,树干发出的吱嘎、吱嘎的声音……一切都是那样地静谧安祥,透着一种没有烟火味的世外清净。
红衣人停下了身形,让他停止身形的不是这世外桃源的清净风光,而是十二支悬浮在空中的细小飞剑。
“黄龙仕雅敬红衣阎罗,三盏花酒。”
飘忽的声音在小路上悠然回荡,十二支悬浮于空中的飞剑里面,有三支小剑,乍然而动,凌厉刁钻的射向带着阎罗面具的红衣人。
一袭红衣,无风自舞。顷刻间,四支飞剑便被他踩在了脚下,铮鸣不已,就像四个被欺负了的孩子,虽然被人按在地上动弹不得,却犹自口中不服,叫嚣不已。
“不是三盏花酒吗?怎么除了酸梅、晚露、梨花、连秋水也来凑热闹了啊?”红衣人对着身前一颗不到一丈远的老松说道。
“哈哈哈,阎罗莫怪,酒虽三盏,但也要讲个好事成双嘛。”
一个年约三十的长髯白衫男子,从老松的树冠里飘然落下。
“黄龙仕,你无耻的样子,和我一位好友颇有七分神似啊,问你一件事?”
红衣人抬脚放了那四支飞剑脱困,四支被叫做酸梅、晚露、梨花、秋水的小家伙,没有再恋战,而是飞回到黄龙仕的身边,像受了委屈的孩子见到父亲一样,盘旋飞绕,呜鸣泣泣。
“阎罗但问无妨?”黄龙仕挥了挥袍袖,将四支飞剑收入袖中。
“你刚才在树冠里呆着,不扎得慌吗?”
红衣人抬手指了指刚刚黄龙仕藏身的那棵老松,松针如刺啊。
“呃,你这么皮,你家老师知道吗?”
黄龙仕是个不吃亏的性格,被红衣阎罗给闪了一下,立即就还了一句俏皮话儿回去。
“一年前的今日,阎罗在匡山给黄某留了三问。一年期满,黄某今日特来还你一个三答。”
黄龙仕和红衣阎罗,两人一年前在匡山五老峰偶遇,彼此互相看着不顺眼,就掐了一架,结果是不分胜负。
红衣阎罗调侃黄龙仕,既然号称无所不知,敢不敢回答自己三个问题。黄龙仕当即点头应允。
红就阎罗留下的三个问题是“我是谁?我在哪?我是谁?”并给了黄龙仕一年的时间,来寻思考这三个问题的答案。
“黄先生今日能出现在此,前两问的迷底,必然是找到了。就是不知,第三问,你能不能答的上来了。”
红衣阎罗大袖一摆,把两支想要偷袭他的飞剑抽出了老远,然后冲着黄龙仕亮了亮藏在袖中的六寸短刀,意思是你再这么不要个老脸的偷袭,我就拿刀捅你了哦。’
“小孩子见猎心喜,和阎罗亲近一下,温掌柜你又何必较真儿呢。”
黄龙仕一语点破了红衣人的身份,红衣人也没有抵赖不认,随手就摘下了脸上的阎罗面具,真的就是义县温家酒楼,那个和徐从小一起长大的死党,被他称做温面瓜的温和温掌柜。
俗话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既然黄龙仕知道了红衣阎罗就是温和,那么也自然知道他在哪了,锦州义县的温家酒楼呗。
“五百年前,吕祖座下有七名弟子,世称洞泫七子,七子无名,世人以其所擅之武称之,前六子分别是照金吾、前池水、拍手笑、君不见、白河愁。而第七子。。。。。。”
“不是前六子吗?怎么才五个?”温和打断黄龙仕的话,问道。
“第五子,除了吕祖这个师父说过他名叫不可说,是个男儿以外,其相貌、功法、兵器,天下无人知晓。”
黄龙仕在心里对这个吕祖座下第五徒,也是十分好奇,奈何他用尽千般办法、万种手段,也查不出有关这个‘不可说’的半点蛛丝马迹。
“第七子名叫无人问。七子之中,唯他一人不是以武为名。“
“此人琴、棋、书、画、医、卜、杂学,皆能以术入武,怎奈每一种武功,他都只为七子第二,有道是文无第一,武无第二。”
“武道一途,不为第一,纵是天下第二也无人问津。因此,他才称自己为无人问。”
“只是世人不知,这无人问能以百术化武,不是因为他天纵奇才,无所不精。”
“而是他有一门自创的功法,名为《四向风》,也叫《东南西北风》,有风起四方,包容万物之意。”
“在匡山,你问了我两次,你是谁。一问今生,二问前世,今生的你是温和,前世的你则是无人问。七师弟,三师兄我对你,可甚是想念啊。”
黄龙仕气定神闲、智珠在握,无论是前世的拍手笑,还是今生的黄龙仕,他都是算、无、遗、策。
“没想到五百年前的拍手笑,五百年后竟然在算策一道上,更上层楼,佩服、佩服、精彩、精彩。”温和神情挚诚的击掌赞叹道。
“哪里、哪里,师弟,过誉了,师兄我。。。。。。”黄龙仕摆出一副谦和有礼的样子,其实他心里十分的痛快。
“不过,你猜错了。和阎罗称兄道弟,不怕折寿吗?”
“念你我前世相识一场,我就再给你一年的时间。下次要是再答错了,你那十二支小家伙可就归我了哦。”
温和重新戴上了阎罗面具,身形拔起,如一朵红云飘然而去。
只留下黄龙仕站在原地,苦苦思索,他相信温和不会骗他,他不是前世的小师弟无人问,却又自承前世与自己相识,那这个红衣阎罗的前世到底是谁呢?
十二支飞剑在黄龙仕的身前左右悬浮轻鸣,好像在对黄龙仕说,它们不想离开他呀。
漓阳国都,闫京城,
“什么墨家钜子,我还拿他当了个宝,想把他举荐给太子殿下,亏得先和大姐你通了个气,要不然,我傻不愣登的把他直接推荐给了太子殿子,又该被岑溪等人,耻笑我是不学无术、百无一用之人了。”
“昨日那厮,让我一顿好骂,就他那德性,也只能去锦州边境,去糊弄一下那里的山野村夫和军中粗汉。”
一个满身绫罗的纨绔少年和自己贵为漓阳太子正妃的姐姐,不停的倾倒着肚子里的苦水。
“其实,也不怪小弟你孟浪,那人是千年以来,唯一被墨家扫地出门的钜子,号称墨家创始至今最荒诞无稽之人。”
“刚开始,天下世家,觉得墨家说他制作之物无用,是墨家的眼界太高,所以才瞧不上。”
“但墨家瞧不上,在其他世家那里或许就是件宝物。结果大家都错了,他制做的那些东西,真的就是百无一用。”
“小弟你平时不关注天下大事,这次也让你长个记性,从明日起,每日去元先生那里,请他为你讲一个时辰的《天下》”
漓阳太子妃看着坐在自己前面,犹自生着闷气的同胞弟弟,尽管在心里面怒其不争。
可一想到自己父母早亡、大哥已死,现在只剩下这么一个血脉至亲,也只能奈下心来慢慢劝导了,希望元先生不要把自己这个弟弟治得太狠吧。
“姐,我可是你亲弟弟啊!你竟然要把我交给那个半片唇元本奚?”
“你就是打死我,我都不会去的。”纨绔少年誓死不从。
“明日起,给你月钱加倍。”太子妃奠出‘钱能通神’的大必杀。
“明天我去元先生家,用不用带点礼物登门?”财有大善,纨绔少年从善如流。
残阳落寞,徐赤着脚,孤身一人走出了凉亭山。
辛无愧的尸体,被他暂时放入一棵枯死老树的树洞里,以免曝尸荒野,让山中野兽将尸骨叼走。等回头找个人去锦州府通知他的家人来把尸骨收敛,也算还了他给自己二十息先行进山的因果。
之前没来得及捡回的清水箭,也都拾了回来。徐良给他的那双鞋,他还用油布包着,带在身上。
徐知道,救自己的是一个红衣人,他是急火攻心一口怨气憋堵在了胸口,并不是真的昏了过去。
朦朦胧胧间,他看到了红衣人一刀割断辛无愧的脖子,也看到红衣人喂自己药吃,等他胸口那股怨气散开之后,身体就恢复了知觉。
徐当时在心里幻想过,那个戴着阎罗面具的人,或许是义父徐良假扮的。他之前做的那些是另有苦衷,最后危急关头,义父还是来救自己了。
红衣人喂徐药吃的时候,徐看到了红衣人的手,那是一双年轻人的手,那个红衣人不是徐良。
不知不觉间,徐沿着一条无名小路,走进了一片松林,林中有一间小木屋,徐良当时就是在这里发现徐一家三口的。
徐推门而入,木屋里非常简陋,除了一张用树桩子和木板‘简易拼搭’的床和一口旧铁锅之外,再没有什么其它多余的物件。
徐走到床前,把床上的木板移开后,伸手往床尾一根木桩子下面摸去,这根木桩子的根部,被他和徐良掏了一个小洞,两人用树皮把洞口贴住之后,就成了一个小暗格。
徐断定徐良一定会给他留下一封信或是别的什么,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告诉自己,他肯定是另有苦衷的。
暗格里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徐疯了一样把所有的木桩都给挪了出来,一根根的分辨,一根根的查找。也许他又在其它木桩上做了新的暗格呢?
结果依然是一无所获。
他又仔细的察看地面,想看看徐良是不是把留给自己的信,埋在地里了,还是依然无获。
徐瘫坐在地上,双眼涣散无神,时而迷茫呆滞,时而皱眉苦思,焦虑烦燥。
灵光一闪,徐忽然想到了什么,猛的一跃而起,翻找着最开始时,被他随手叠放在地上的木板。
果然,在木板的背面找到了徐良给他留下的信,一封用小刀刻在木板上的信。
徐见字如面,我留此信,只因心中有愧,却无可细言之人,唯篆刻于木,说与你之未散亡魂一听。
若事有万一,你死中得活,必想知我为何下毒害你。
然而,此刻你我相见,我为斩灭心魔,必取汝之性命。你我父子十六年,不是亲人,胜似亲人,我负你在先,心中有愧,故你若托天之幸,死中得活,徐某便再给你留下一线生机。
你我见面之日,延到三年以后。届时,情断仇在,生死各安天命。
十六年来,我一直没与你讲过我之过往,今天就将前尘往事和今日因果,一并都告与你知。
我本京西真定府人氏,家中虽非高门显贵,但祖上亦随太祖开疆拓土,留下一份余荫。十六岁,我修练家传《三千抱朴诀》大成,蒙祖上余荫,以三品武师之身入漓阳大内密衙任职。
历经九年,个中艰辛难与人言。所幸终是出人头地,位至三品白龙卫,与另外两人,共掌大内密衙,彼时,我虽仅是三品武师,却败二品宗师如探囊取物。
可惜少年得志,不免张狂,成了朝堂党争之奠品。
人言“背靠大树好乘凉”我的大树,就是如今那个‘往来皆黄紫,谈笑金阙内。’的龙虎山张氏一族。十六年前,朝堂上,南北两党势若水火。
当今陛下,引龙虎山张氏入京,欲以三足鼎力之法,来平衡南北两党之争。龙虎山虽有陛下撑腰,怎奈初入京城,根基尚浅,而我,就成了南北两党对龙虎山,以点破面的那个点。
那时,我本已身陷绝境,必死无疑。是我父以李代桃僵之策,替我担下所有罪名。并持太祖所赐丹书铁券,碰死在金殿玉柱之上,才保下我之性命。
其后,我将手中权位、亲信和家中祖产,尽数让与南党,换来了南党与龙虎山结盟。
我将父亲与早亡的母合葬后,孤身离京至锦州义县,名为隐居,实为替龙虎山张氏在此看守一件未出世的异宝。
当初冲关二品,我并未失败,之所以功力全失,是我在助龙虎山张氏取那件异宝时,被护宝灵兽重伤所致。
再之后,每年龙虎山张氏奠祖之前,我都会送上一块将九千六百字《正一盟威二十四品法》用‘微雕法’雕刻而成的平安无事牌。
辞官让权、倾尽祖产、废功献宝、年年请安、我卧薪尝胆十六年,以此向龙虎山证明,我徐良是他们门下最忠诚可用之人。因为只有靠他们,我才斗得过当年陷害我之人。
你武道天赋非常出众,这些年我之所以只传你《三千抱朴诀》基础心法,就是想为你夯实基础,让你能厚积薄发,一飞冲天。
我心中只有复仇,早就绝了娶妻的念头,我曾想,等将来你娶妻生子以后,过继一个子到我门下,为我徐家延续香火,
反正一笔写不出两个徐字,你也不用给孩子改姓,也算是我对徐家列祖列宗的一点慰藉。
不久之前,我终于等到被龙虎山复启的一刻。我当时还想,你知道这些之后,一定会和我一起入京,咱们父子同心,必然其利断金。
可事情,坏就坏在你这张嘴上。
我早诫告于你,祸从口出,谨言慎行,若有一日你飞黄腾达,这张没个把门的嘴,能给你招惹好多飞来横祸。
你在温家酒楼,调侃雅言大家唐宝宝那番话,被雅间里的龙虎山小天师张泽,听了个一清二楚。
那位唐宝宝是小天师的红颜知己,你在背后调侃她不要紧,可被小天师听到,就绝非小事。
我也曾在小天师面前跪地为你求情。
小天师让我二选其一,一是对你既往不咎,但我须放弃龙虎山准备给我恢复功力的金丹、让我官复原职的权位,一生一世守在这小小县城,老死于此。
二是由武道二品的辛无愧,出手杀你,我只需给你下毒,让你运转功力时,会慢慢骨软体虚。
如果这样,你还能逃过一劫,小天师便不再对你出手。
二品杀四品,还要给你下软骨化功之毒,甚至杀你时,还会利用我给你下毒一事,毁你心神。
必死之局,不过如此。什么所谓此事过后,便不再对你出手,都是故作大度之言而已。
徐,说句诛心之言,你我有十六年父子之情不假。可我父养育我二十五年,你只是我义子,他却是我亲父。你若是我,会如何取舍?
徐,你若未死,就去锦州边军投军。小天师虽言,此事过后,便不再对你出手。但当初你只调侃他的红颜知己,他便要置你以死。
你若未死,等同于落了他的脸面,他必不饶你。
现下,只有锦州边军,是龙虎山不能染指之地。你去那里,既可保你不被其所害,也能让你在与突厥生死作战之时,武功进境一日千里。
我需用时三年,稳固二品之境。三年之后,你我再见之时,我便会亲手取你性命。
因我徐良对你徐心中有愧,心愧则生魔,魔若不除,我此生将止步二品,再无可能登顶武道巅峰。若无绝对武力,何来滔天权势?
若你徐有一品修为,那小天师又怎敢害你性命?
我不想有遭一日,亦受你徐今日之祸,因此,便唯有杀你,以除我之心魔。
你此前曾让我帮你想一表字,我已想好。
为插翅猛虎。锦州乃四战之地,山黑雪白,北地苍凉,我为你取字北凉,愿你这头插翅虎,能够如虎添翼,啸傲北凉。
前因件件,后事种种,我都已对你言清。
徐北凉,三年之后,你我再见之时,既断前情,也决生死。
义县徐良,断情留笺。
后续:三泰武庄,被漓阳边军揖谍司查明,全庄上下皆为突厥细作,除伏涂、伏省去向不明,其余人等皆被尽数剿灭。
徐投军,义县十位乡绅族老为他联名作保。户籍上,徐良的名字被标注为在两日前病逝。
据说,这是一位来自京城的三品高官,亲自夜访县衙,让县令如此标注的。
也有人说,在那晚看到一个和徐良长得极像的大官,被县令恭恭敬敬送出了县衙。
徐在大雪营外,看了好一会儿漫天翻卷的雪花,抬手抹去了眼角的雪水以后,背弓挎刀入营。
三年之后,既断前情,也决生死!
徐北凉,翘首以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