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的夏日,微风。
高大的槐木枝叶簌簌向蓝天私语。
2008年8月,北京成功举办了第29届奥林匹克夏季运动会,遂了几代人的心愿。那份令许多中国人难以忘怀的记忆,至今都熠熠生辉。
“同一个世界,同一个梦想。”无数的世界友人仿佛看到,一个爱好和平的东方巨人正舒展胸怀,笑迎四海。
中国,成为了奥运历史上首个登上金牌榜首的亚洲国家。china这个名字,全球瞩目。那时,在国家体育场鸟巢上空飘扬了16天之久的奥运圣火刚刚被熄灭,全国人民的心里热情却一点儿也没有被消退。
八月旬末。
在安徽,芜湖。一座毗邻长江的江南小城里。
彼时正黄昏,将夜。
城北经济开发区的街道上,各式各样的大排档沿着路牙正一字排开。它们老早就来占了地儿,红色的简易棚子连成片,一眼看不到头。南来北往的厨子们各自地搭锅起灶,为即将到来的夜市做准备。他们有的正切着葱姜蒜末,有的呢朝着顺手的位置排放酱醋调料。
极目望去,路边全是方方圆圆的折叠桌子和花花绿绿的塑料板凳,占了半边马路。
跑堂的伙计正站在小木梯上,顺着行道上的树枝挂上彩灯。过一会儿,到了下班的点,五颜六色的小彩灯逐一亮了起来,这些看密密麻麻的座位很快就会被附近厂子里涌出来的工人们给坐满。
对他们来说,在结束了一天辛苦的劳作之后,只有新鲜的扎啤才能为他们在这个炎热的夏季找点新鲜乐子。他们都超爱围在扎啤酒桶旁看电视里转播奥运会的盛况,发自内心的,为了开幕式上那一场走向盛世的烟花秀彻夜欢腾,为每一位电视机里的中国运动员感到自豪。即便现在北京奥运会已经落下了帷幕,他们仍然会津津乐道地讨论着金牌榜,并单纯地为此而干杯、畅饮。
此时,绝大部分的天空已经按部就班地换上靛蓝的夜色,唯独西边残留最后一片晚霞,它使得天空中仍然漫游着各式各样的色彩,而绝不仅仅是单调的落日红或是绯色。它们至今都十分清晰的区别于记忆中那种惯有的陈旧色,那些令人惊艳的色彩,美丽得像莫奈的画。
闫寻就是在这个时候,恰逢其时地抬起头,他看见夕阳正缓缓地合起酡红,如同一朵七分醉的玫瑰,优雅而慵懒地退场。夜幕开始包围大地,太阳跑去了地球的另一边。在最后的光芒即将消失的那短短瞬间,一抹诡谲的幽绿闪过,带着天空最后的光明,迅速地逃离地平线……
然后,一切闪亮的光源都归于繁华的街道,归于喧嚣。混着淡淡啤酒味的空气里,华灯灼灼,大人们的夏天是微醺里纵情的笑声。
孩子们呢,他们聚在一起打弹弓,爬树,丢石子,玩电报……人挤在一起撒欢就好,那种快乐实在很简单。你知道的,暑假的最后几天,总是玩不够。
尽管意犹未尽,可随着夜幕降临,原本聚在路边空场上玩耍的少年们,还是得陆陆续续地回家吃饭了。
这时候,闫寻显得有些郁郁寡欢。今天一整天,都没有人主动找他一起玩。最近这段时间,几乎这条街上所有的玩伴好像都在排斥他一样。
起初他感到莫名其妙,慢慢地,他才意识到,这一切的根源竟然是他考上了市里的重点中学。
他们即便嘴上不说,可脸上仍然挂着:“说好一起念中专,你却中途转了弯”的意味。
虽说城北这里是国家级的经济技术开发区,有着宽阔的六车道马路。但对于市区的地域格局来说,这里终究是个城乡结合部地带。教育水平和市区还是存在一些差距的,仅有的几个初中、高中名气都不太好,早年间可能受香港古惑仔电影影响比较大,学生打架斗殴的实践屡禁不止。老师一看到学生带着用报纸包着的东西就头皮发麻,不用猜都知道是些什么玩意。
这一批学生基本上都是在混日子。等混完了九年制义务教育之后,成绩好的可以留下来读个如同高中;成绩不好的只能念中专,职高;成绩再差的,家里人也不浪费精力了,直接去厂里上班省点学费吧!也只有成绩拔尖的凤毛麟角才有机会进入重点中学深造。在那样的环境下,说师资不匮乏是假的。想要去市里念书,难度不亚于鲤鱼跃龙门,必须要努力,极端地努力才行。
但今年有一个人却得以例外,虽然平时他只能在学校中等偏上的成绩徘徊,但在这次中考时偏偏有如神助,考出个670分的高分。这个分数,将好被芜湖市第一中学高中部顺位录取了,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这个人就是闫寻,连他自己都感到难以置信。
命运于我们而言,有时候就像一个不讲理的机器,它在帮人们自动答题的同时,又在不断地制造出新的问题。有时候它费力的把一个人推向高峰,下一秒就漠不关心地将他扔进万丈深渊;有时候它坏笑着把一个人丢进放逐的山谷,落地时却又给他一片驰骋的平原。
但总而言之,我们普通人一辈子都在和它抗争着。我们学习,我们奔跑,我们令自己勇敢、坚强、无畏、睿智,就是为了一次又一次地在这个机器面前抢答。
让自己选择。
尽管,并不是每一次我们都能答对;也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够拥有直面潮头的机会。
“进了一中,就等于半只脚踏进大学的校门了。”
街坊邻居都议论纷纷。
对于一个普普通通的工薪家庭来说,这是多么有面儿的一件事!
闫寻的爸妈红光满面,穿的衣服都比平时隆重。两口子很难得的,能够和和气气的坐在一起。
他们以前经常吵架,甚至隔三差五就要动一次手,上演全武行。好事的人背地里说他们是五郎八卦棍对上梁山扈三娘。但是现在五郎和三娘都暂时止息了兵戈,他们一家三口都得以短暂得体味到一个低调平静又充满光辉的家庭氛围。
上一代的感情有时候真的不由分说,尤其是像闫寻父母这一批由农村向城市过渡的70后。吵架总有无数理由,打架也是司空见惯,时代的冲击和生活的担子让大部分妇女很难享受到所谓罗曼蒂克。所谓夫妻之间,看上去是忠于婚姻,忠于家庭,忠于命运,却很少有人是因为忠于彼此。多少难以调和的家庭矛盾,归根结底,竟然是当初结婚的时候就没啥感情基础。没有文化的妇女,她们长期忍受着家庭暴力,并逐渐把开始把希望寄托在下一代人身上。
而在这样的环原生家庭里成长起来的一批90后,他们可不又成了最动荡不安的一群人。
“有句老话讲啊,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我一辈子都在看人,从不看走眼,小闫啊,你放心,你家这儿子,那以后肯定前途无量的大人物哦!”卖卤菜的老头子卖弄两句学问,又不厌其烦地对着闫寻爸爸重复着讲:“时代不一样了,知识才能改变命运!”
“哪里哦,我们家闫寻啊,还差的远呢!”闫寻他爸摇摇头,眼睛里却神采飞扬。
“不过确实,21世纪了嘛,知识才能改变命运。教育很重要。好学校就是好教育,这点准没错!”
“谁说不是呢!”
“哎哟,闫寻这个小毛头啊,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真看不出来。考上一中了嘞!”
“你们夫妻俩真是积了福喽!菩萨保佑,哦弥陀佛!”小嫂子们嘤嘤喳喳地说。
尽管从大人们嘴里说出来赞美有些是敷衍来的,但至少,他们的羡慕是实实在在的。虽然他们的恭维更像是在羡慕闫寻的父母在人群中特别有面子的样子,倒不是真正在意闫寻考上了芜湖最好的学校。
2008年,在北上广大城市的家长都已经在上演疯抢学区房的时候,这偏远的小镇,尚且还到并没有多少人认真思考过,优质的教育资源对于他们的下一代的命运,到底会起到什么样至关重要的作用。他们自然知道知识改变命运,却又是盲目的,不知从何抓起,大部分家长依旧是放任了孩子。或者说,他们早已经平静地接纳了祖辈的平凡,自己的平凡,也即将会接受孩子们的平凡?
但终归,在这个平静的小镇街道上,一下出了两个重点高中,还是引起了一阵不小的轰动。
闫寻显然对这个结果也是非常满意的,平凡如他,也体验了一次当明星的快感。但是突然之间遭遇的孤立也激起了他的不甘。他手里随意地抛玩着两颗石子,看不清脸上的表情。他总是这样,待到最后一个才回家。没有人和他玩,他就看着别人玩,也让别人看着他。
“哟,高材生,你爸妈还在那儿吹牛,没给你做饭吃吗?”罗小虎端着个饭碗,蹲在门口,冲着闫寻嚷嚷道。“来来来,哥哥喂你一口。”
罗小虎是闫寻的初中同学,是他们学校最能打架,也最喜欢惹事的几个人之一。
下午他们还干了一架,闫寻吃了点闷亏,现在不想搭理他。
“哟呵,小兔崽子,跟你说话呢!听不见啊?就你这个素质,能去念市里的重点中学?算了吧!”罗小虎狞笑着。
“你最好闭上你的臭嘴。”闫寻停下来。
罗小虎站起来,眼神森然地望着他。
“四眼驴子。”
“你说谁?”
“你说呢?大家不都在传:‘闫寻上街横着走,四眼驴子作弊狗。’么?”
“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喽。你中考作弊,让陈牧给你传答案。”
罗小虎的态度很恶劣。
闫寻也瞪圆了眼睛,较真道:“放屁!你给我一字一句听好了,这670分,是我一笔一划,凭自己本事考的!你们呐,别嫉妒,也别羡慕。”
说完闫寻决定不再看他,连头也不回地从他面前走过去。
“哟呵,还凭本事,谁知道呢!”罗小虎阴阳怪调的。
“你到底在酸什么?”闫寻明显不堪忍受这莫名其妙的侮辱,再一次停下来。
“作弊狗!”
闫寻突然转身来盯着他,歇斯底里地咆哮道:“你不就是嫉妒我么!我跟陈牧根本不在一个考场!请问他怎么传答案给我?你睁着眼睛讲瞎话,血口喷人!你这个傻x怎么没种在中考考场作弊试试?难道你是怕连现在这个职高都没得上?”
这话一落音,像石头砸进水坑里,
“你小子找抽!!”
罗小虎同样咆哮着,并且立刻一个箭步冲上来拦住去路,率先发难。他一手端着饭碗,另外一只手用力地钳住闫寻,鼓着眼睛瞪他。
没准儿在他心里早就想制造点摩擦出来,再修理闫寻一顿呢!
“罗小虎,你是诚心搞事情吧?”虽然罗小虎站起来比闫寻高出一个头,但闫寻身体素质也不错,他一个摆臂就甩开了罗小虎的手,俩人对峙起来。
“是又如何?”
“那就来啊,动手啊,谁怕谁?”
“我就是要揍你,别怪我,是你嘴巴不干净!”罗小虎几乎把脸贴到了闫寻的鼻尖上。
闫寻猛地退了一步,但仍旧不甘示弱地回敬道:“是吗?也不知道是哪张臭嘴挑衅在先!非要诬陷别人作弊!三个监考老师,还有摄像头拍着呢!你作弊试试?考试考试,大家做得都是同一张卷子,很公平。你既然没本事,就不要眼红别人。”
“我乐意!”
“行行,你乐意你的。我现在懒得跟你废话!要打架么我奉陪,不打请你滚开。真是夏虫不可与语冰!”
罗小虎又不傻嗨,他当然听得懂,他气急了,反倒又笑了:“哟,高材生和以前不一样了嘛!现在说话一套一套的,作弊还理直气壮的。你急什么?我还想跟你好好聊聊呢!”
“没空,谢谢。话不投机半句多。”
“你没作弊是吧?”罗小虎揉揉鼻子。
“爱信不信。”
“呵呵,是啊。那可真是屋顶上贴告示,只有天晓得喽!”
“事实已成定局。你羡慕嫉妒也没用。让开!”
“我今天就不让了嗨,你能怎么着!”罗小虎一再逼近。
“你烦不烦?”闫寻退了一步,“你为什么老是针对我?”
“当然是......看你不爽阿!就这么简单!人家陈牧也考上了一中,咋就没人嫉妒他呢?”
闫寻冷哼一声,脸上的表情竟然不知不觉地扭曲着:“陈牧年级第一,你们觉得他是凭实力考上的。而我呢,我不过就是走了狗屎运而已!对吧!”
“哎哟喂!想不到你还有点自知之明!”
“好歹我能自知,而你呢,是无知!你难道连‘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这么简单的道理也不懂么?”
闫寻冷笑一声,扭头就走,话不投机半句多,心想,你个罗傻子,我大不了绕一截路回去。
但罗小虎仍旧不依不饶地拦住他,甚至用手指在他身上挑衅地戳着。
“怎么,我给你脸了是吗?你以为你考上了重点中学你就乌鸦变凤凰了啊?你也不想想,你是蝙蝠身上插鸡毛你算个什么鸟?你觉得你配上一中吗?”
“我最后说一遍,别碰我另外!请你嘴巴放干净点!”
闫寻气得浑身颤抖着,他几乎已经处在爆炸的边缘了,尽管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但没准下一秒,他的拳头就会落在罗小虎的脸上。
“呵呵,恐怕我嘴巴再脏也没你干的事情脏吧!”
闫寻的脸色看上去有点不太对,“我干了什么?”
“哼!某些人去江边船厂偷铁的事,恐怕自己都不记得了是吧?”
“你……”
“我记得某人当时用卖废铁的钱去网吧包宿,吹空调,喝雪碧,那滋味那叫一个爽哟!”
闫寻再度想要离开,但依旧被罗小虎贴着耳边说道:
“我听说,某些人还用买饭票的钱充游戏点券,然后没钱吃饭,就分陈牧的早饭吃。这样的丑事,你该不会也以为没人知道了是吧?天呐……你是什么人啊,闫寻……你居然还吃陈牧的早饭,你可真要脸!人家没妈的孩子,够可怜了,你还抢着吃人家的早饭,我的天呐!你看陈牧瘦的!你可真是个人面兽心的好哥们儿啊,闫寻!”
罗小虎的话像刀子一样,句句戳心,和他打架时一样辛狠。
闫寻脸色刷的一下变白了。
“你别胡说,船厂偷铁的事,你自己干得最多!”
“我是去过啊,我承认啊,大丈夫敢做敢当,光明磊落。我可不像某些人,做了婊子还要立牌坊!阿哈?你说我讲的对不对啊高材生?”罗小虎说着眉毛一挑,猛地推了闫寻一把:“你丫的,告诉你,不管我去多少次,他们抓不到我,那就是我的本事。要是不服气你可以随时去派出所举报我!真抖出去,哼哼,大不了大家一起死喽!”
“你……”
“我什么我...我无所谓!嘿嘿,但某些人就不一样了吧!哎呀某些人可是要去重点中学读书的人呢,啧啧!要是他将来的同学们或者某个陈姓好朋友知道了他那不堪回首的过去……啧啧……那就……那就精彩喽!”
“够了!!罗小虎,好了,我拜托你别说了!”
闫寻的胸口像被一块大石头压住了,他忽然大口地喘着气,“对不起,对不起!行了吗?”
“哈哈,对不起?你哪有对不起我?”
闫寻叹了一口气,脸上露出无奈的神色:“拜托你行行好,以后不要再提这些陈年旧事了可以吗?算我求你!也不要再提什么早饭的事了好吗?你们不要再以讹传讹。我现在、以后都只想好好读书,让我走吧,可以吗?我求你了!”
罗小虎对他的哀求非常满意,他用一种鄙视的眼光瞟着闫寻,“你这叫什么来着?洗心……革面是吧?可是你洗得干净么?”他正要有些得意,想着怎么乘胜追击才好,却不料,突然被一声大嗓门吼得吓了一个哆嗦,差点连碗也没拿住。
“妈了个巴子!罗小虎!你吃个饭吃到哪里去了,在外面现什么世?滚回来夹菜!”不巧,是他那五大三粗的爸爸。
“哦,来了。”
他冲屋里喊了声,然后恨恨地瞥了闫寻一眼,让开了道儿,一边还不忘往地上吐了一口痰,鄙夷地说道:“废物!少跟我套近乎,你应该撒泡尿好好照照你自己,考个一中就飘了?你跟陈牧根本不是一票人,我告诉你,你还得是跟我一样,你迟早跟我一样都是厂里上班的命!”
闫寻麻木地笑笑。
罗小虎走了。
闫寻默默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离开了。他的胸口闷得像灌了铅,好想把自己扯碎,让风带他离开这个地方。带他到一个能够重新开始的地方。
他整个夏天都在期盼着陈牧能早点回来。
但这一刻,他又希望陈牧别回来了。
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那些纯粹、优秀的人作对比,或许他这种普通人犯的一些错误就不再显得那么卑劣可耻,甚至也不必得到救赎了吧!
闫寻脑子里突然出现了这样的想法,但他很快又摇摇头否定了自己。
长长的街道依旧是那么喧哗热闹。
不多时,马路对面传来一阵啤酒瓶踢倒在地上的声音,叮铃哐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