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残春欲歇惹无端(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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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逾百斤的金石牛犄角坠地良久,被砸起的春泥和飞舞的残花也早已经消散,消散于春天最后吹起的轻风;而唯独那一声轰然,不歇不止,在空中萦绕缠绵,细细述说着原野所经历过的哀伤:山头林间这一片空旷,原本盛开繁花无数,而绿叶甘于陪衬,在将要终去的春日里吸取最后的温暖。

然而未曾想,杀死自己的,却并非盛夏的烈阳,而是那猖狂而来又狼狈而逃的兽。

游修北略微有着呆愣,视线在地上的巨大犄角和手中闪着锋芒的觞剑之间来回移动着。而终于回过神来,他猛然转身,看着身旁那个泥人,以及她手中紧握的剑,忽而有种错觉:天下神兵,是从何时开始,便能在山野中胡走乱行之间,再遇到一把了?莫非真是自己过往太过无知,轻视了兵刃真正的威力,而将桃剑看得太过锋芒?

思索间,他定晴细细打量‘泥人她’手中的剑:尺寸比断去小半截的觞剑还小一些,形制、材质、锻制工艺,觞剑却极像,仿佛同一个模子所刻;而最大的区别,便是在其剑格上方处,并未镌刻有任何的文字。

剑有传承,‘神兵仙器’更是如此,游修北第一次接触到觞剑时,便从其‘觞’之一字上、以及后来胤的欲言又止中,察觉到它绝非凡品,背后定然有着历史渊源;而‘泥人她’手中剑刃虽同样锋利但无铭文,只此一点,便可说明一切。

摇了摇头,他将心中胡思乱想尽皆散于愈加虚弱无力的春风。金石牛兽已然逃窜不知去处,而游修北也终于意识到,此前在眼角闪烁的青芒并非自己的错觉那应是一个剑阵。

天下之大,可容万物万兽,而怪鬼异魔亦在其中占得一席之地。不同于野兽凶禽,这些‘有异之兽’,虽不同于修行之人,可修道行身而攀登巅峰,却天生具有异力强能;而更甚者,传说中便记载有洪荒、上古等异种,其威势之强,可绝荒雨、御万兽。

虽则那些传说,和一个此前不久还握着桃剑入深山而斗兽的少年隔着千山万海,无任何关联;但异兽之中,自也分个实力高下、三六九等,而金石牛兽便是游修北较为熟悉的一类尽管对比少年自身的修行,在它面前当真是不堪一提。

兽如其名,金石牛以矿石而食的特性,使得其坚如金石的壳甲下,隐藏有真正的金子。虽则对于金石牛而言,这所谓‘金子’,仅是寻常不过的食材储备;但在凡人和修者眼中,金子,有着另外一层含义。

含义为何暂且不提,事实便是,金石牛的食材‘金子’,于它本身之外的角度去看,便不再仅仅是‘食材之金’,而是‘价值千金’之金。于是随后的情况,便是金石牛这一异兽中罕有的温顺另类,沦落到‘于山间鸣啼渐消、于水涧欢饮渐少’的处境。

然而于游修北而言,他确是坏了别人的谋划:两个泥人挑选此处设下剑阵,显然是针对金石牛兽。但此番自己无意闯入,最后惊地金石牛奔走逃亡,自然也是藏匿而不可寻了。

尽管本意是好的,但如何来看,都是他导致了这一后果。

“抱歉!抱歉!”游修北一欠身,端正姿态准备去接受对方的责罚,但却未能等来所预料喝骂,反而是看到‘泥人她’忽然身子一软瘫坐在了泥地上,神情更是惨淡无比。

“姐,让它逃了,便算了吧……”另外一个泥人出了声,听上去比游修北年轻一二岁,嗓音虽近成年但略带青涩,又听他道:“我想陆爷爷他们,也不会收下的……陆爷爷和乡亲们照顾我们这么些年,虽然日子是清苦了些,但我想,陆爷爷要是知道我们冒险招惹金石牛兽,怕只是会骂我们的……”

游修北听他出声,便仔细听着,见对方看向自己,于是上前攀谈起来。

一番交谈下他才得知,原来这少年少女二人,正是居住在不远处那小山村中的村民,逃脱的金石牛兽确也是他们捕杀的目标,目的就是取得金子,好让乡邻们能过上几天好日子。

因为二人一直得到众村民好心照顾,觉得亏欠于人,于是在此前探查到有金石牛兽出现在小村附近后,一方面担心它可能受惊后入村伤人,又觉得是个机会,于是设下剑阵要捕杀一番,取出金石交给陆爷爷他们,以图回报,也算是作个了结,再离开收留了他们多年的山村。

泥人少年只言片语间,游修北也只能了解到大概的情况。不过得知了二人姓名,少年名清,少女名容,二人是姐弟关系,并表示称呼的话,喊他们‘阿清’,‘阿容’即可。游修北见对方并无责怪之意,言语间十分和蔼,也心生好感,报上了姓名。但对于对方口中喊出的称呼,他却觉得有些太过亲昵,当下心中试着喊了几遍,果然如此感觉,于是没理来的脸上一红;但一捉摸,对方可能只是觉得这样喊比较顺口,于是心中释然,又觉得自己真真好笑,也跟着笑了出来。

“称呼一声小游即可。”游修北冲着少年阿清笑道。

尽管心中颇多疑惑,比如这姐弟二人显然都是修行人,此先看去他们修行实力似乎也并不弱于自己,却为何漂泊在这山野乡间,还需凡民照顾?更有甚者,若如阿清所说,那么金石牛兽逃脱了,无论如何也无需情绪崩溃啊!

思付片刻,游修北轻叹一起便不再去琢磨。擅自揣测别人的私事,却不是君子所为,他自认绝非君子,但也不愿做个小人。

又抱歉一声,他见那姑娘容已然是恢复了自然神态,却也并不理会自己,只是泥土遮盖下,还是能从微蹙的眉间看出一丝淡淡哀愁。

三人无言,后这姐弟二人取下腰间水袋,清洗起脸上泥装。

游修北待二人整理妥当,不经意间一看,果真发现这对姐弟,一个是剑眉星目、气宇轩昂,一个是明眸善睐、皎若秋光,破烂衣衫亦难掩风华。

“天下佳人,又是从何时开始,便能在山野中胡走乱行之间,再遇到一个了?”又是一声惊叹,少年略有些失神。他回想起此先酒舍农家那小小少女,和这位少女阿容,两相比较之下,前者多了些稚嫩,少几分温润,但绝对也是一个好苗子;而眼前这位,岁数与自己相当,脱了含苞待放,衬了秀色可餐,当真是翩翩佳人!

不远处却忽然响起一声悲嚎,吓得场中三人俱是眉头紧皱,遥遥望去;而那些在终于安静下来的原野上继续逐食的鸟儿,含着幽怨再次惊飞而起,似乎再也不愿在这片春风难挽的多事之地安歇,在空中留下几道无迹可寻的尾影,消失于远方。

“是陆爷爷!”少女阿清惊呼出声,与弟弟对视一眼,二人立即提剑狂奔而去,游修北亦是随即跟上。

三人一前一后出了原野掠过一小片茂密树林,耳中先是响起一弯清泉声,而后眼前忽地开朗,已是置身于一条小溪流之前。

此山间原本一清溪,溪中鱼儿游荡、溪草潜水飘飘,常有无数野兔山猪等小兽饮溪水而融洽相处。清溪更是滋润了无数别处难寻的花草,灿烂中,让整条溪流都带着一股宜人香气。而眼前场景却是让人震惊惶恐:鱼儿不再、小兽难寻,整条溪流惨淡出一丝死寂。而清澈的溪水被染得腥红,鼻间所闻,是鲜血所绽放出的暴虐气息。

“陆爷爷!”阿容又是一声惊喝,声音中颤抖着几分绝望。游修北顺溪向上望去,只见一个身影昏迷于溪旁,股股灼热鲜血早已染得那粗布衣通红,更如泉涌般从其身上肆虐而出、顺势流淌。

于是,染了溪涧卵石冰凉,染了清溪慌张。

而那身影旁的泥地上,有两条断臂,正自微微抽搐,无声述说着它们刚刚所经历的残忍与暴虐,以及在最后所残存的生息下,欲要有人为其一血仇恨的希望。

“你是何人?!”爆喝一声,阿清已经是朝着立于清溪对岸、手中长剑上还低落着点点猩红的灰衣男子而去,他手中粗铁剑划过溪涧,溅起无数血红,裹挟着一同挥向那灰衣男子这便是他所表达的无声而又严厉的质问。

毫无疑问,溪涧发生的惨案,无人欲盖弥彰。

裹挟着鲜血无声流淌,清溪蜿蜒而去,走三江入湖海,越渐淡去猩红之色。

但罪证永不会消亡。而这一切,必然与灰衣男子相关。

春风忽又吹起,似乎是因为阿清的愤怒而愤怒,带着最后的倔强,吹散了溪间的血腥之气。而后,便终于散去。

吹拂间,阿清手中那平平无奇的粗铁剑,越加癫狂。

“春天,结束了啊……”游修北急忙上前,将昏迷之人扶起,给他止了血,强喂下几颗强心安神的药丸,在又感受到其胸膛中越渐澎湃的跳跃后,抬头看着无面血色的阿容,对着逝去的春风感叹。

春去,意味着炎夏将至,这是自古永存的道理。

他紧握觞剑,忽然觉得自己不怎么期待夏天的到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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