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大话除了在谎骗中起暂时安慰人心的作用,剩下的便是一无是处。
当今天下,所有人擦亮眼睛等待着这场内乱落下最终帷幕;谢幕之时,怎么会少得了罪魁祸首,一死谢天下的戏码?结局虽俗套,但却现实。
一旦攻破燕都,宋衍必死,无可争议。
久久后,我克制住心中激烈起伏,向外祖父说到:“外祖父耳提面命交代三件事,字字句句刻在心头,绝不违逆半分。”
“我也信得过你。”
说着,外祖父探出手,再一次慈柔地摸着我的脑顶,轻声说到:“去时,到前院北面第三棵梨花树下挖一挖,那儿有对你和皇上的东西埋着。”
龙符!
一霎间,我脑子里冒出这个字眼,猛抬起头,神情惊愕地望着外祖父人。
而他,依旧如大山巍然不动似的坐在轮椅上,将一手疼爱从头落到脸颊,轻轻拍拍我脸颊,试图散去我此时的震惊。
“那枚龙符,算是外祖父对你和皇上最后的祝福;往后北燕安宁,百姓福祉,就看你们年轻辈的造化了。”
“那您呢?”
呼之欲出的答案,然此时放在心中,是极其煎熬而滚烫的。
“外祖父自然有自己的归属,既然当初决定下一盘险棋,一盘倾注所有的绝棋,那我就从来没想过给自己留后路可以退。当下的结果,外祖父我很满意,也没有任何遗憾。”
“事在人为,只要没到最后一刻,谁也不能断言结局就是您所料那样的!再想想办法,一定有办法的!!”
已经预感到什么,六神无主的我忽落泪如断珠,紧拽着外祖父的衣袖,不停地哭,不停地央求,企图换得他一丝回心转意。
“结局于外祖父已无任何遗憾,改,只会横生枝节;我不会,也允许这样的意外出现,你不用再多言什么。泰安。”
强行拆开我的纠缠,外祖父唤来在致远书斋外候着的安伯。
“侯爷吩咐。”
“送孙小姐他们离开梨花潭。”
“外祖父,不要,外祖父!!”
被安伯强行拖拽着拉离致远书斋,无论我如何求,如何挣扎,然分毫动摇不了那轮椅座上白发苍苍而异常固执的外祖父;一个决绝的侧颜,随着我被强行驱离,渐渐模糊在泪水弥漫的眼眶中。
书斋外,不知何时下起霏霏细雨,被阻挡在外的我,被凉凉的秋雨从头至尾湿了个透,然换不了来那位将我拒之门外的人丝毫怜悯。
“淳元,你这是干什么?”
见到细雨中极狼狈身姿的我,慕容曜冲上前一把将我人扶住,迅速宽下外袍替我遮挡着侵骨的凉雨。
“是金刀侯为难你,或是逼着你做什么你不愿做的事?你跟我说啊,我去找他谈!”
早已心如死灰的我,此时哪里还有心情应答慕容曜诸多猜测,愣愣傻傻地缩在他怀间,除了哭,没有了多余反应。
“孙小姐,侯爷的脾气你向来清楚,他决定的事,无人能更改;细雨伤身,孙小姐还是听从侯爷的话,速速与皇上离开梨花潭吧。”
劝说间,安伯转到我正面,双膝一曲,双手奉着一枚令符呈在了跟前。
“这是孙小姐要的东西,收下后,请速速离开吧,莫叫老奴左右为难。”
“龙符?!”
我脑袋混乱,不代表慕容曜也跟着糊涂;一见安伯双手奉上的龙符,也是大惊失色。手微微向外一颤,然忽然注意到我,他还是克制地将手缩了回去。
安伯道:“皇上慧眼识物,正是龙符。孙小姐和皇上有它在手,那就再也不用怕当下局势会有倒戈出现,攻破燕都指日可成。”
“你家侯爷到底在玩什么把戏?”
有时候,大好的利益摆在眼前,很多人往往选择的是防备,而不是相信;何况,眼下送来利好的人,曾是慕容曜日夜忌惮深深的心头刺,眼中钉。
“该说的,侯爷之前已有交代,不该说的,老奴此时亦不会多一字嘴;老奴只是奉命办事,请皇上莫要再刨根问底什么。”
一时间,气氛在这细雨弥漫的空院上凝固住了,谁的心都不轻松。
许久后,被凉雨浇透心扉的我,从慕容曜怀里挣起;颤颤抖抖地接过安伯一直敬奉着的龙符,我努力聚着神在手心端详了片刻,混着悔与无奈,以谦卑至极的姿态朝着致远书斋入口叩拜去。
“孙女不孝!”
“咚咚咚”三记重重的响头,清脆地作响于地砖之上,然丝毫不能削减那份重负在心。
这登上巅峰的最后一程,脚下踩着的,终是自己亲人的白骨与心血。
一夜沉淀,不过把尖锐矛盾加以累积,等待合适的时机全面爆发开。
距离梨花潭会晤不过一天的时间,燕都里外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当囤积在玉关,外祖父的心腹将员率一万驻军来援,以为熬到苦尽甘来的叛军,忽然听说玉关一万驻军不是来解围,而是助我方围剿叛军的,他们所有连日来坚守的希望瞬间化为灰飞。
而当安伯等宋家家仆抬着外祖父的遗体,在光华门前当着两军兵士宣读开外祖父亲笔撰写的述罪书,将宋家这些年的“恶迹斑斑”公诸于世时,这北燕持续多年的内乱,终于冲冒到了最巅峰。
外祖父自刎谢天下的行为,不仅是提前宣布这场僵持之战的胜负,也是掐灭叛军心中最后一丝希望所在;他们许多人心中,外祖父是个不败的信仰,而此时尊崇的丰碑倒塌了,这些叛军还有什么信念去坚持这场再无意义的战争呢?俨然,这场内斗,叛军输得不仅是局势,也是信仰。
不到半个时辰光景,坚守在各进出要塞的叛军纷纷祭出了归降旗帜,缴械不抗;慕容曜麾下的正义之师,亦表现出了宽大为怀的仁慈军风,除了迅速更替燕都各城门要塞岗哨,稳控住势如破竹的优势,没有在这片曾繁华无限的王都内,掀起丝毫的腥风血雨。
得知燕都危机在这等和平方式下化解,多日在内提心吊胆的王都百姓,纷纷自发涌上街头,以欢声雀跃,生机勃勃的面貌,迎接着慕容曜麾下大军入主燕都。
我沉浸在这样如海的喜悦之中,念着此时仍暴尸在城外,被人时时唾骂诅咒着的外祖父,眼中泪早已满溢成海。
他这样一个时代英雄,隐藏了自己真正的用心良苦,不惜背负上万世奸佞之名,来成全天下安宁永昌。
天下人,从来在清醒时糊涂,糊涂时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