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中,明灯不息,光辉异常。
我立于正堂,目光游走着供桌上比比相邻的神牌,赫然碰撞上母亲的名字,眼中顿泛起难抑的酸涩。
这地方既阴森,又叫人温暖无比。
痴醉间,背后忽然传来极不爽心的嘈杂,等听清了靠来的脚步声,来人相我请安上。
“老臣李书云,恭请皇后娘娘金安。”
祠堂内余音未消,我噙泪侧头,便见父亲欲垂身向我施大礼。
这等光景下,我倏地喝止住:“不必!”
父亲微微一怔,似乎察觉到我情绪间的波动,忙作揖相询到:“娘娘这是?”
“不必的意思,就是我担不起相爷如此大礼。”
回头再望列祖列宗神牌,我心绪如潮般,越见汹涌。
我哽咽道:“我既然进了李家祠堂,磕了头认了祖先,就还当自己是李书云的女儿;天在上,地在下,当着列祖列宗的面父亲跪女儿,您不怕我遭天打雷劈?”
父亲老眼一眯,面上显出了几分不自在:“娘娘今日是怎么了?”
“怎么了?!”
凛着一双山核桃般肿的眼,包着翻涌的泪僵在原地,我心口中那股气上上下下匀了好几十遍,才沙哑地道出句完整。
“女儿刚死里逃生,便急匆匆从真光寺赶来相府给父亲报平安,免得您老多担心记挂着。可还算孝顺?!”
骤然,父亲面色如打了霜惨白;眼神中虽有丝丝闪烁,可嘴里却依然执拗得紧。
父亲佯装不解道:“这话老臣听不懂。您可是在寺里受了什么惊吓,以致于神智错乱,进而胡言乱语起来?”
我咬着唇,见父亲人前薄凉之态,苦苦哼笑了几声,两眼包泪倏地滚落下来。
等泪浸得满嘴苦涩,我终是克制不住心中那滚滚如浪的情绪。
“父亲不懂,女儿亦是更不懂了。世人皆说女儿是父亲前世的恩人,今世来依,必定疼爱如掌中珠;现如今看来,不过是编出来哄骗世人的桥段,什么恩人,倒不如说是世仇来得妥帖!”
“你发什么疯?!”
一时间不耐讥讽嗤嘲,父亲亦是作难在面。
父亲颐指气使地道:“你口口声声叫我‘父亲’,可心里哪有半点做女儿的孝道可存?!悖逆长辈已是不敬孝德,出言诳驾不驯更是有违人伦,你有什么脸面同为父谈家国孝义,就不怕污了神台上的列祖列宗的耳根清净?!放肆也得有个度!”
此时满眼泪更见急,可心中那股怨,那股恨却把自己的脑子沉淀得更加清明。
“是啊,父亲巴不得女儿无德无慧,做个被玩弄于权术下的痴傻人;可怎么办,女儿就是个离经叛道,不谐于世的祸水,如今来了,也不怕列为祖宗英魂笑话,且任性放肆一回!”
说着,我手背狠拂一把苦泪,指着身后的李家先烈牌位发难于父亲。
“父亲自诩清白,那您敢不敢当着列祖列宗的面发誓,今日女儿在真光寺内所受的遭遇,与您半点干系全无?若有半点背真不实,大历必遭兵灾天谴,破宗国亡之祸,父亲敢不敢以此为毒誓,已证清白?!”
人最看重什么,便最忌惮什么,我以大历国运兴亡做赌,自认把得住父亲的心思间,亦是豁的出去。
我冷笑再三,掏出把匕首悬于颈脖间,把对人逼得更紧:“父亲若敢立此毒誓,女儿保证,当着列祖列宗的面自刎谢罪,以偿满身不孝!”
“孽障!!你,你被魑魅魍魉夺了心,在此疯言乱语!”
痛斥我的不是间,一身朽躯抖如糠筛,然气势间早已落出了心虚破绽。
也不知是畅快还是绝望,我泪笑声更见猖狂。
“都说知子莫若父,反之亦是。父亲为了大历,可谓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昔日舍得我李家满门忠良,妻儿兄妹,今日为保君心清明,何尝舍不得一个不称心的女儿?可伶我李家上上下下,不过是父亲沽名钓誉的一盘棋子罢了,可悲!可怜!!”
“住口!此乃我李家烈门神台,岂容你个小小媚主无德的女子诋毁!”
媚主无德?
心口如被利刀狠捅,我喘息再三,笑得越发绝望。
我恍恍而道:“父亲是该可气可恼,谁能料到,能尽解天下难的天欲宫,也会有失信于人的一天。真金白银糟蹋了不可惜,如今枉费了父亲的苦心筹谋,还指不定还要背负一世骂名。”
“老夫敢做敢当,何惧天下人唾骂?!”
心中憋稳住的怒气一泄,终于,我在父亲口中听到了句久违的实话,锥心刺骨。
一派正义化身的姿态,父亲直指上我的不是处:“老夫自认一生无愧于天,无愧地,更无愧于大历,偏偏生得你这祸水灾星,蛊惑君心,动摇社稷;我若不将你及早除去,他日你必生翻天祸乱,到那时才是悔之不及!”
言词痛陈我罪孽之处,稍作休顿,又再起狂澜。
父亲严斥道:“眼下云州失守,渝州告急,你以为找了驸马做替死鬼,就能掩藏住你在背后拨弄的爪牙?可恨的是,王上如今对你痴恋太深,竟不信老夫半分劝解!斩草要除根,春风吹又生,即便你是我李书云的亲生女,一旦危及江山社稷,国本安宁,我定不能容你!”
泪生,泪止,不过随心而发,如今亲口讨得父亲心思,我亦是心如死灰,眼空泪绝。
我缓缓放下架在脖子间的匕首,垂头痴看,寒光湛湛间彰显着它的锋利无比。
当即,我笑了笑,忽将手中匕首仍在了父亲脚下。
转过身,一两步飘摇步履,我跪在了李家神台前。
怔看片刻,我无悲无喜地说到:“看过世间悲喜无常,却不知更有寒心处。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女儿一刻不敢轻贱了去;然如今父亲誓与我决裂,欲取女儿性命,女儿自知父母恩难偿间,也只能效仿那莲花太子,削骨还父,剔骨还母,以报二老对女儿的养育之恩。”
说着,我朝母亲神牌重叩三响,端直了背闭上了眼。
“女儿熬到今时今日,早已身心俱疲,劳父亲送我去与母亲团聚;迟了,便再无机会!”
“你!!”
背后颤问,如惊蛰时分炸起的一声春雷,划开了满祠堂的死寂。
怜惜?不忍?还是动了恻隐之情?
甜的,酸的,苦的,辣的,咸的,混在死灰般的心中,早已翻不出什么滋味来。
我沉声道:“你若不杀我,我便要大历为我的痛苦付出代价!”
半响,身后忽响起铁器声,转瞬,我幡悟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