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城的第五天,晋人依旧是没有攻城的迹象。大批的木料、砖瓦自远处运来。不难看出,那些都是使用过的建筑材料。大抵是拆除了附近的村庄民舍。晋人似乎是打算长期围困戚城,整日里除了修筑营盘,便是四处掳掠。
如今戚城周遭俨然出现了四座新的城池,将戚城包夹在正中央,围的水泄不通。晋人的中军大帐设在会盟台上。四万智氏精锐护卫在主帅智疾左右。其余的三个方向则分别驻守了两万人。韩启章与魏驹如愿以偿,终于也有了表现的机会,他们分别镇守南北两营。而西营则是由韩氏与魏氏杰出的两位将领通力协防。
口袋已然扎好,双方对峙着。让人意外的是,晋军出奇的平静,仍旧没有填壕攻城的举动。
好巧不巧。这一日双方都开始了战前的祭祀仪式且同样是在辰时初刻举行。晋人占据着会盟台,于是做足了功夫膈应卫人。姬章不甘示弱,直接把祭祀的场所选在了东城楼上,并且在封死的城门口堆了个偌大的高台。
清晨微凉的风迎面吹来。参加祭祀的官员无不面带喜色,盛装出席。城楼周围黑压压的一片。肃穆之感不言而喻。这时城东早已围满了前来观礼的百姓。大司马姬章一身玄色官袍,丝质的外衣在和煦的阳光下闪闪发光。他难得不穿甲胄,文质彬彬的模样倒是给人国之柱石的老臣风范。
老人站在祭台下方,随行的官员排列的整齐跟在他身后。王诩便是队伍中第一个进献祭品的官员。此刻,他龇牙咧嘴的捧着个大木盘。木盘上面盖着一方大红色的丝绢。显然祭品的重量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他偶尔举起祭品顶在头上,偶尔弓着腰垂下手臂。样子十分滑稽。
同样穿着玄色衣袍的阿季与姬元正站在城楼上方,向下望去。只是扫了一眼,姬元便兴奋的指着下方,说道:
“姐姐快看。诩大人在那里。呵呵。他一定是没吃饱饭又再作怪。”
阿季看到自家夫君痛苦的模样,不免有些心疼。而姬元则笑个不停,说起风凉话来。
“身为男子,这般弱不禁风真是丢脸。一会儿若是昏倒在祭台上,那就好看了。”
阿季也觉得自己对王诩太过纵容。不禁自我反省。
王诩天资聪颖,就是太过懒惰。若是能好好修习自己教授的武功,也不至于羸弱到如此地步。阿季想着无奈的叹出口气。
嗡嗡嗡...身后传来三声沉闷的钟鸣。
城头上观礼的人们不由得向身后会盟台的方向望去。那边旌旗飘飘,人山人海,亦是热闹非凡的景象。
这时,一名士卒慌张的跑了上来。经过二人的身边,大声喊道:
“大司马有令,鸣钟六下,压过晋人。”
紧接着,震耳欲聋的钟声在姬元与阿季身侧响起。姬元捂着耳朵,五官拧在一起盯着下方的叔父,嚷嚷道:
“乱改祭礼,真是胡闹。”
话音刚落,就见姬章急急忙忙的向祭台上方走去。姬元有些错愕的看着老头。乱改鸣钟的次数也就不说了。祭天又不是爬楼梯比赛,至于如此的拼命吗?
随后,女孩回过头瞧了瞧晋人那边的进度。似乎是明白了。她很是无语的叹道:
“哎!祭祀又不是打仗。真是的。一把年纪了也不怕摔一跤。”
此时,会盟台上一名身着明红色服装的人影手里正拿着什么东西,随即拉开。洪亮的声音便隐隐传了过来。声音听得尤为清晰,并且能分辨出对方是用喊的。
“卫无德...”
爬上祭台的姬章抢过司仪手中的祭文,也不转过身来,便扯着嗓子大喊起来。如同骂街一般。
“晋无道...”
观礼的人都惊呆了。何时见过宣读祭文可以豪迈至此?更何况那人竟用屁股对着大家。站在城墙上的人群表情异常精彩。两边似乎是商量好了。同步进行,如同二重唱。
当然,大司马这边的声音略胜一筹。毕竟离得比较近些。
“行桀掳之态,污国害民,致卫、晋有无聊之民,国城有吁嗟之怨...”
姬章喊得极快,先行一步喊完了祭文。紧接着,老头如同赶场一般,匆忙往城楼上跑去。晋人那边似乎是感受到了这边的挑衅,又提高了数个分贝。
“不顾同宗之源,不思恩报。欲卑辱晋百年而霸中国之基,矫诏助逆,豺狼野心,潜包祸谋...”
听到对面的词汇量如此丰富,姬章老脸一沉,对着周围的胥吏与将官吼道:
“娘的!谁写的祭文。这么短,老夫还没骂爽呢。”
姬元气得直跺脚。因为祭文是她写的。
远远的,女孩眯起一只眼睛,抬起手来。粉嫩的手指拈在一起像是瞄准远处那老头的胡子。狠狠地向下揪了一把。
“老东西!你等着。”
祭文结束,王诩率领着一众官员手捧祭品举步向祭台上方缓缓走去。刚走了一半,就见十几名膀大腰圆的军汉从城楼一侧的窗户里一个接一个的跳了下来。由于祭台搭设在城门处,且与城楼平行。城楼面对城外的方向开了一处门,而后方则是并排的窗子。
此时,参加祭祀的众人无不是一脸惊愕的模样。城下的民众一片哗然。年年拜神,头一遭见到这样的奇葩事。
就在王诩惊讶的目光下,那帮军汉竟然当着近万名观礼军民的面,赤裸裸的将供桌搬走了。王诩脑子里白茫茫一片。什么情况?他呆若木鸡的站在原地。反复的问自己。身后的官员亦是不知所措的大眼瞪小眼。
片刻后,姬章暴躁的声音传了过来。
“上祭品。”
王诩回头看了看身后的曹邑宰。求助的目光恳切而悲凉。
这怎么上?难不成要当着万人的面,翻过窗子将祭品送过去?或者说走下祭台,从一旁绕上城楼?
曹邑宰欲哭无泪,无奈的说了声。
“上吧。”
显然隆重的祭祀活动是没有回头路的。想退回去,已然不可能了。王诩心中叫苦。将姬章的祖宗问候了一遍。当然,他们是同宗,被问候的对象亦是王诩的祖宗。
随后,一众官员开始了跨栏运动。由于都穿着类似于裙子般的衣袍,迈不开腿。他们只得在众目睽睽之下,撩起下袍露出大腿,场面荒唐不已。然而,围观的人却是各种起哄与笑骂,甚至还有人大声喝彩,人声鼎沸。
城下嘈杂的声浪一波接着一波。比看完歌舞表演还要疯狂。祭品摆好后,王诩羞愤的去找姬章。今天这脸可是丢大发了。老头若不给个说法,他一定与之拼命。
不等他寻仇,老头主动送上门来。姬章向王诩这边走来,一只手指着会盟台的方向喝骂,另一只手扯掉祭品上的红绸。随后,他近乎于疯狂般的举起王诩之前拿着的祭品。似乎是在向晋人显摆己方的实力。
会盟台那边的声音与城下骚乱的声响几乎是在同一时刻陡然安静下来。姬章兴奋不已。将那祭品顶在头上,双手举着,一上一下。对面的反应让老人甚是满意。毕竟架吵赢了,心里也舒畅。
他像个孩童般在城墙上跑来跑去,炫耀着自己手中的玩具。片刻后,惊呼之声从城下与周围接踵而来。姬章也跑累了,气喘吁吁的举祭品,不解的看着周围大惊失色的人群。
此刻,晋人的喝骂声又传了过来。
“大胆逆贼!不顾君臣之礼,竟以太牢祭祀。”
姬章一惊,将举着的祭品放了下来。定睛一看,居然是个牛头。刚才只顾着显摆了,却未细看,此刻方知祭祀用错了规制。他本以为王诩是用了齐马献祭,以马、羊、猪的华丽祭品胜了晋人一筹。却不想这谱摆的有点大,直接用了天子的祭祀规格。
宰牛等同于谋反,以太牢祭祀更是大逆不道。姬章尴尬不已,脸一黑朝王诩直瞪眼。王诩则以同样的表情瞪着姬元。而姬元则若无其事的与阿季聊天。
“看到没?厉害吧。牛首一出,所有人都闭嘴了。”
阿季耿直的点点头,夸赞了姬元几句。王诩就知道这丫头没安好心。百密一疏,居然还是中招了。此刻,两军对骂演变成了卫人单方面的被晋人数落。曹邑宰很是机灵,扯着嗓子出来解围。
“尔等逆贼!休要颠倒是非。我卫人乃受天子之命,以太牢祭祀有何不可?王师提剑挥鼓,诛伐尔等叛臣,举武扬威,并匡社稷。尔等不知廉耻,岂敢在此大放厥词,不怕闪了舌头。”
众人不禁佩服起曹邑宰的急智。他们险些忘记卫国是奉了天子诏命,讨伐晋国的王师。王诩更是没料到,昔日去云梦抓俘的曹邑宰竟然出口成章,才华横溢。尴尬解除,挽回了姬章的颜面。老人就坡下驴,重复着曹邑宰的话骂了回去。
“不怕闪了舌头!”
随后,神奇的一幕发生了。晋人估计是不想祭祀活动受到影响,于是调派了一旅的士卒在一名文官的带领下来到了距城东二百步的地方。他们排成一排,那文官组织好骂人的言语后由传令兵通传士卒。在几名卒长的指挥下,像是大合唱一般整齐的开骂。
姬章毫不退让。拉了一师的人马,在东城墙上一字排开。而后,由文采斐然的曹邑宰指挥着与晋军对骂。
城墙一侧的祭台上,曼妙的舞姬,婆娑起舞。鼓乐之声与少女柔美的清丽嗓音交织在一起,与那粗犷的喝骂声形成鲜明的对比。一边优雅,一边低俗。一边阴柔,一边阳刚...
不时因那不堪入耳的辱骂声,乐师弹错了旋律,歌姬唱跑了调子,观众不知所云喝错了彩。总之这祭祀活动从一开始就错了,人们只能将错就错。讲究着表演,讲究着观看...
王诩陪在阿季身旁,感叹着春秋时期真是个讲道理且懂礼的时代。这样的战争多么友善。双方按部就班的走流程,祭祀占卜、唱歌跳舞一样不差。他不禁觉得打仗也没什么可怕的。劳逸结合,打打嘴炮有助于身心健康还能增加肺活量。
随后的两天在平静中度过。先是一帮神棍又唱又跳,整整用了一天的时间才将祈福与占卜的事情完成。紧接着,全城军民狂欢一日,大吃大喝。北戍军的士气空前高涨。
或许是经历了祭祀的事情,让姬章意犹未尽。于是,老人将自己的帅帐迁到了东城楼,与晋军的主帅遥相对望。一有机会他便与会盟台上的那位一起吊吊嗓子。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与他对喷许久之人并非晋军的主帅,而是智疾的侄儿智错。
这日,智错与姬章吊完嗓子后,声音变得有些沙哑。他气冲冲的来到了智疾的帅帐,尚未进入就被两个侍卫拦了下来。
“错将军!疾帅有命若无军情要事,不得入帐打扰。”
智疾与他是同宗叔侄。智错作为智疾的接班人,在智氏的地位甚高,也深受智疾的信赖。此刻,却被拒之门外,他难免有些好奇。
“疾帅是在见客吗?”
“小的不知。”
侍卫虽是这么说,但微微的点了点头。智错眼睛一转,捏了捏干涩的喉咙,叫道:
“疾帅!末将有要事禀报。”
说罢,便准备硬闯。不等他伸手抚开帐帘,帐帘却从里面被人掀起。随后一张熟悉的脸出现在他面前。
“呵呵。还是这般毛糙。”
智错一惊,忙抱拳道:
“让先生!”
原来帐中神秘的客人竟然会是宗主身旁的宠臣豫让。对方拍了拍他的手臂。
“进来吧。”
二人一前一后走了进去。智错见帐中只有他们三人,于是有些委屈的说道:
“叔父!您让侄儿与那老头对骂了两日。侄儿这嗓子都哑了。那人倒好,越骂越精神。您老行行好,饶了我吧。还是让别人去接这苦差事。侄儿毕竟是武将又不是泼妇。整日骂街有辱智氏名声,也有辱叔父英明。”
智疾与豫让相互看了一眼。二人似乎是达成了某种共识,不觉笑了出来。随后豫让摇了摇头,哀叹出声。
“哎!明明是破敌的首功,错将军却要让与他人。真是好气量啊。”
智错皱了皱眉。
“首功?”
旋即,摆出比哭还难看的表情。
“叔父!您该不会让侄儿骂死那老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