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城中,泥土夯筑的祭台上,六十四名婀娜的舞姬颔首施礼。韶舞结束,万人的喝彩声将春祭盛典的气氛推至到最高点。另一侧,空荡荡的云梦主街上,王诩与仇由子静闲聊起阿季童年时发生的趣事。在女子的描述中,坐落在太行山脉的仇由国似乎与云梦一样,是个幽寂的世外桃源。仇由子云像是童话世界中的公主,被家人捧在掌心,无忧无虑的生活着。
凛冽的寒风从山谷深处向二人吹来。空气中夹杂着浓郁的酒气以及淡淡的柴火味。祭祀的庆典在东城如火如荼的进行着,选择在这样的时间段生火造饭,着实令人费解。仇由子静不觉朝着那味道飘来的方向望去。酒肆虚掩的大门,薄薄的青烟从门缝中透出,像是蒸腾的水雾,在寒风中一触即散。
“走水了。”
他们急忙朝着那边跑去。此时,酒肆中横七竖八的躺着一地的尸体。柜台一旁,被打翻的油灯倾斜着,倒在木质的楼梯上。油脂沿着扶手下方的台阶浸湿了粗糙的木板。微弱的火苗正在木板的表面灼烧着。白烟升起,烟雾缓缓地填充着屋顶。
“你不是想知道武学的秘密吗?来!老夫告诉你。看清这屋中的烟尘是否有些变化。”
孙武对着那躲在柜台后的虎贲将军越箪勾了勾手,随即盘腿坐下。
“别杀我...我不想知道。”
话音颤颤巍巍的,充满着对死亡的恐惧。
然而,越箪还是抬头望了望房梁的方向。那里弥漫着白色烟雾,突然像是被什么力量牵引着向下缓缓飘落。他如同见鬼一般,面色瞬间惨白。
“这...这不可能...”
“魂者,气也。”
片刻后,孙武说出四个字,起身向他走去。
“明白了吗?不明白的话,你也没机会明白了。”
越箪手中的长剑颤动的厉害。他的瞳孔慢慢放大,目光一直盯着房梁上的白雾。就在这时,房门被推开了。
“你...你们干嘛?私斗是要处以斩刑的。快把兵刃放下。”
孙武偏过头朝门口望去。王诩亦是向他看来。四目相视了片刻,孙武将手中长剑猛地一挥,剑锋点地。两滴血珠从剑锋处先后垂落。王诩与仇由子静目光游离,环视着四周。房间内满地的黑衣人,散落的断肢以及陈设上犹如漆器未干的殷红色,看得二人毛骨悚然。
那老者泰然地站在前面,执剑的姿势极为潇洒。身上有些泛黄的白色长袍在这血淋淋的画面中,显得异常白净。王诩陡然想起曾经被他撞翻酒坛的暴脾气老头。牙冠打颤的问道:
“老...老先生!这...这...都是您干的?”
“对啊!越人不该杀吗?”
“越...越人?”
孙武语气平淡,扬起剑,指向躲在柜台后的越箪。
“此人乃越国虎贲将军,速去报官将其擒拿。他在荧泽可是杀了你们卫国两百士卒。此等深仇,车裂也不为过。小子带上这女娃一同去吧。老夫帮你看着。”
越箪“咕咚”咽下口水。老家伙口不对心,分明是想支开二人再将他解决。于是,忙将长剑放在柜台上,以示人畜无害。
“小兄弟!你快将我绑去见官。人是我杀的。我认!”
荧泽的案子可是二百禁军无一活口。王诩皱着眉头,打量起所谓的虎贲将军。
就凭这怂货?能干出那样惊天的事?他绝对不信。
身旁的仇由子静抓起柜台上的长剑,挡在王诩身前。王诩担心女子冲动,忙对着老者拱手说道:
“老先生!您先放下剑。咱们有话好说。小子定然相信老先生之言。这帮贼人白日穿着夜行衣,一看就不是好东西。”
孙武笑了,反手执剑,将长剑丢了过去。
“呵呵...有趣。”
王诩接过老者的剑,心总算是沉下去了。说起话来也有底气。
“我说,你们去哪儿打不好。为何偏偏在我的酒肆中闹事?打坏了东西谁赔?酒很贵的。老人家您也一把年纪了,找个老头下下棋,回家逗逗孙子,不好吗?非要出来打打杀杀。”
“呵呵,你这小子。老夫听闻在卫国斩敌首三级可晋升爵位一等。老夫白白送你二十级,你不感谢老夫,反倒是数落起来了。是何道理啊?”
“别糊弄我?我如今已是下大夫爵。按你说的,我可晋升六级爵位。那岂非可以做到上卿?”
听到王诩的回答,老者哈哈大笑。
这时的爵位可不是这么算的。商鞅还没出生呢。
越箪见没人搭理他,悄悄的弯下身子,抱起一只酒坛。王诩全然已经忘记自己是来干嘛的,直到仇由子静揪了揪他的衣袖。提醒道:
“大人!那里着火了。”
顺着女子的手指望去,看到两阶楼梯已经被烧得焦黑。火势似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救火啊!”
一声惊呼,他拎着长剑赶忙向那边冲去。就在与孙武交臂的瞬间,陡然听到身旁传来一声暴喝。
“动手。”
一丝寒芒透过白色的烟雾向他射来。同一时间,耳边传来酒坛爆裂的声响。
“当心!”
紧接着,一抹倩影挡在他面前,带着他向老者的后背飞去。肩头一阵钻心的疼痛。随后,手中的长剑坠落。
“一起死吧。哈哈。”
再然后,重物掉落的声音,酒坛爆裂的声音,女子的低吟声以及凄厉的惨嚎声交织在一起,在同一时刻全部爆发出来。
下一秒,王诩懵了。酒肆中在下雨,他抱着仇由子静坐在地上依靠着冰冷的柜台。酒水哗啦啦的倾泻而下,他与怀中的女子被浇的满头满脸。木然的看着前方,那躺在地面上抽搐的黑衣人。
酒肆中竟然还隐藏着一名杀手,一直躲在房梁上弯弓搭箭伺机射杀孙武。之前,孙武不经意间看到的一缕尘埃,本以为是二楼藏匿的二十一人挤压楼板所致。灰尘从木质地板的间隙中掉落。却不想是那房梁上的杀手拉弓时触碰到的灰尘。
越箪放火其实是为了掩饰那人的行迹,在关键的时刻给孙武致命一击。他的表演甚是精彩,从始至终都在假装胆怯与畏惧。孙武打坐时,他的惊愕表情更是完美。并非是见识到武学的奥义而吃惊,而是那烟雾的波动,让他担心安排的后手被孙武察觉。
他故意先交出兵刃,佯装束手就擒。等孙武放下戒备后,便是动手的时机。谁料,那少年竟缴了孙武的剑,更是帮了大忙。越箪心中暗笑,孙武必然是死定了。他在脑中一遍又一遍的预想着对方可能做出的反应。随后,将时机把握的恰好处。趁着王诩贴近孙武时,掷出酒坛,孙武手中没有兵刃必然用拳头打爆酒坛。这时房梁上的杀手趁机将其射杀。若是一击不中,越箪会将那有蛊毒的酒坛再次掷出。杀手趁机再补上一箭,任凭孙武实力再强,恐怕亦难以招架。
看似天衣无缝的安排。然而,忽略了三件事。第一,那女子会舍身为王诩挡箭。第二,酒坛的重量不同。第三,孙武就是不要脸的家伙。
当孙武一拳打爆酒坛时,王诩与仇由子静被羽箭贯穿身体,钉在一起。孙武立时夺走了身后少年脱手的长剑,且毫不犹豫的掷向房梁上的杀手。将其击杀后,他无耻的闪身,不顾为他挡箭二人的性命,随手抄起一小坛酒向越箪扔了过去。
此时,越箪正举起装有蛊毒的酒坛。此酒乃是桂花酿,是店里的招牌。盛酒的器皿要比普通的酒坛大上好几圈。因为此酒香醇且不掺水,备受欢迎。所以酒坛做的很大且....很重。
越箪本打算与孙武同归于尽,却不料负重影响了速度。孙武躲开后,扔来的酒坛是二斤装的,他举起的居然是他妈的....十斤重的。同样是陶制的酒坛碰撞在一起,可是不分重量,皆是会碎裂的...
他刚将酒坛举起便被孙武掷来的小酒坛打碎了。酒水倾洒而下,越箪从头到脚被洗刷了一遍,简直欲哭无泪。如今正主没拖下水,却把两个挡箭的家伙给连累了。
一声嘲笑过后,越箪这才从醍醐灌顶的爽快中清醒过来。
“你别得意。你在卫地杀人,你也死定了。”
“人是你杀的,干老夫何事?”
显然两人已经把王诩与仇由子静视为死人了。
“你...卑鄙。”
“说过了。兵者,诡道也。休要聒噪!乃翁这就送你一程。”
一声哀嚎后,孙武拎着两坛酒扔向那着火的楼梯。还好老头懂酒,扔的酒是米酒,度数低。火焰立时熄灭。随后,他走到王诩身边。
“这女娃没救了,你若不想死就跟老夫走。”
“滚!滚啊!”
王诩声嘶力竭的喝骂,孙武一摔袍袖,走向前方的尸体,将自己的佩剑从那杀手的胸口里拔出。
“哼!不识抬举。”
随后,扬长而去。
酒肆中,充满着木头烧焦的味道以及各种酒水混杂后挥发出的浓郁气味。
一刻钟前,仇由子静在城门口的举动吓得王诩险些逃掉。然而此刻,他与怀中的女子却是永远也分不开了。女子的胸口被羽箭贯穿。箭头的另一端死死的钉在他的肩上。两人交叠着被串在一起。听那老者的话,二人恐怕都活不成了。
他明明是很讨厌这妖媚且爱耍小聪明的女子。想来仇由子静亦是同样讨厌着他。
可为什么呢?她为什么要舍命救下自己呢?王诩想不明白。
按照商人逻辑,若是他死了。仇由子静与阿季相认便再无阻碍,还能获得王诩在云梦的财富。这女子又怎会蠢到不顾性命的程度?
“为什么?”
“不要告诉阿季...求您...别告诉阿季。”
话音虚弱。王诩紧紧的抱着女子,泪如雨下。
明明姐妹团聚仅一步之遥。如今喜事变成了丧事。换做是谁,估计也接受不了。
“我答应你...”
“大人...婢子的舞...跳的...好吗?”
“好...好...比那韶舞好看多了。”
“那...大人为何...只是拍手?却不...喝彩呢?”
“傻丫头...拍手就是喝彩。”
仇由子静的气息越来越微弱。
“婢子...想...听...”
随后,男子撕心裂肺的喊声从酒肆中传出。
“彩!彩!彩....”
声音凄凉,彷徨,绝望...
声嘶力竭的呐喊不停的重复着,回荡在万人空巷的坊肆中。那悲凉而沙哑的感觉与东城此时震耳欲聋的喜庆,如同一道无形的天堑,将两地永远的隔离开来,成为天各一方的两个世界。
世间因果循环,报应不爽。遥远的南方,越国的王宫内,南王勾践在病榻上苦苦的挣扎。枯瘦的脸庞,泪水在褶皱且干瘪的皮肤上晃动着。惊惧的目光死死的盯着床前飘动的纱幔。
他还不想死。在位五十五年,对于一位君王而言已经是很长的时间了。然而,勾践还未将入主中原的计划实现。他的野心如同年少时的隐忍一般坚毅。
与人斗改变命运,与天斗却是...终究徒劳。
晃动的纱幔上突然显现出昔日的故人。文种微笑着,捋着胡须,还是那副老成持重的模样。范蠡恭敬的对着他拱手施礼,温文尔雅的翩翩君子尽显谦逊与洒脱的气质。西施虽是初遇时农妇的打扮,但那惊鸿一瞥,仍旧是萦绕在心间挥之不去的美。这些都不是他留恋的东西,勾践用尽身体最后的一丝力气,整个人像是回光返照一般坐了起来。
纱幔坠落...
一代霸主的薨逝,拉开了战国的序幕...
晋国绛城,太宰府中。
“君上已经同意以公室之名讨伐中行氏与范氏两家。不过此事要快。我智氏出兵十万,请魏襄子与韩康子各出兵五万策应。二十万大军在国城集结后,直发晋阳。二位意下如何?”
目前赵氏都城被围,晋侯担心事态扩大,于是采纳了相国智瑶的意见。希望快速将内乱平息。此时,智瑶正与魏氏家主魏侈(魏襄子)、韩氏家主韩虎(韩康子)秘谈。除了三家的家主在场,还有魏侈的儿子魏驹与智瑶的亲信豫让。
魏侈年迈,不久后便会将家主的位置传给世子魏驹。这次密会将儿子带来,便是想让他接触下其他两家的家主,栽培后辈的良苦用心不可谓不重。魏驹虽已是而立之年,但在长辈与朝中大佬面前表现一番的想法仍旧写在脸上。他从父亲的身旁站起,对着智瑶一拱手。开始表明魏氏的立场。
“智囊子!晋阳赵氏守军三万被中行氏与范氏十五万大军围困。赵氏本族的人马尚不去救援。赵简子不急,我们三家为何要急呢?”
话音中明显是有些指责的意味。
几家都不傻,等赵家与中行氏两家打得死去活来,然后坐收渔利,这才是最妥善的做法。
一个晚辈出言不逊,这让作为父亲的魏侈有些难堪。虽然儿子说的话,皆是他心中的想法,但是韩虎尚无表态。作为六卿中实力最弱的魏氏,又岂能驳了智瑶的面子?
“竖子无礼,还请智襄子莫怪。”
智瑶笑笑,对着魏驹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不等智瑶开口解释,一阵低沉的声音响起。
“二十万对十五万,即便取胜,亦是险胜。魏贤侄是怕我军伤亡过大。若是趁此机会攻占中行氏与范氏的封邑,方为取胜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