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仇由子静来到府中,王诩就对其身份开始怀疑。女子先是叫嚷着做他的小妾,然而在遭到拒绝后,就变得异常安分,整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王诩觉得奇怪,哪儿有做奸细的一直宅在家里。不仅不去跟踪监视,就连打探收集情报的事情也是漠不关心。王诩可是很期待这样的间谍游戏,为此还特意叮嘱守门的侍卫留意仇由子静的举动。若是对方出门或者与陌生人接触,千万不要阻拦,只需及时向他汇报即可。
随后发生的事情,变得更加诡异了。侍卫告知他,对方通晓武艺。起初,王诩还战战兢兢的,担心卫侯命女子监视自己的同时还赋予其生杀的权力。王诩认为这简单粗暴的解决方法,一定是卫国王室对于宗族成员从小灌输的治国理念。
管你有什么心思,只要触碰到王权的底线,直接斩了就是。根本不用讲道理。每个大臣枕边都安排个女间谍。谁敢有异心?王诩会有这样的臆想,是有原因的。因为姬兰的行事风格他是见识过的。可后来侍卫禀报,仇由子静在起床后,有练武的习惯。并且在外人面前毫不遮掩。最后,王诩把这样的行为理解为震慑或是警告。通过仇由子静的眼神,他似乎能读懂些信息。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晚与谁密会?在你前面舞剑,就是君上让我提醒你,做人还是安分些的好。”
王诩就这么自己吓自己。偶尔会幻想着他这枚暗子,应该如何扮演好一个双重间谍的身份。在适当的时机,暴露些有价值的信息让仇由子静误认为两人是一伙的。获取信任后,再从女子口中套出更有价值的信息。他觉得只要对方不在暗处玩阴的,就凭仇由子静那点道行想要跟他斗?根本是痴人说梦。无论是智商还是情商,仇由子静都处于被碾压的状态。王诩对即将到来的间谍游戏十分期待,并且乐此不疲。他很期待女子超常的发挥与演技。
为了配合好这出谍战大戏。前些天,王诩还特意搬来一张梯子,交给那帮仆婢,并叮嘱道:“将这竹梯收好。闲暇之时,修剪下庭院内的树枝。若是雨天,哪间屋舍漏水,需要翻新屋瓦。这竹梯就有大用途喽。”
想来仇由子静的武功再高,也高不过阿季。在地牢时,妻子尚且需要他背着,才能够到牢窗。而野宰府的院墙有一丈高,若是没有张梯子,那仇由子静怎么爬得出去?王诩真是呵护备至。其实,是没安好心。他绞尽脑汁的准备,就是希望对方赶紧暴露。要知道宰府位于城市的正中央,万众瞩目的地方。想要悄无声息的翻墙出去与人接头,一次两次不被发现或许是侥幸。然而,若是长此以往,不露出马脚才怪呢。
王诩期待着挖出女子的上家。谁料,仇由子静偏偏就不出门。于是乎,王诩便看不懂了。
目送僚属们离开,王诩独自向后宅走去。仇由子静的居所在府衙正堂后方的西厢房。而下人们则居住在与府门齐平的倒座房内,也就是今日阿季掴掌女子的那处院落。显然仇由子静已经把自己当成了王诩的妾室。不然以她的身份,顶多住在四进院的后罩房内。
王诩穿过垂花门,沿着游廊来到了西厢房外。他扬起手,准备扣门。不想隔着门窗竟隐隐听到了女子的轻泣声。
“难不成真哭了六个小时?可这是为什么呀?”
王诩心中疑惑。若是他早间没有出现,以这女人的性格一定和阿季打起来不可。又岂会哭呢?他皱了皱眉,决定还是离开为妙。不然见面后,那多尴尬。
该怎么劝?说自己的老婆打人不对?然后,仇由子静再借题发挥一下,惹得阿季不开心,他再回家哄老婆?想想就觉得可怕。还是算了吧。
准备扣门的手,缓缓收了回来。就在此时,只听屋中的女子轻声问道:
“谁在外面?”
王诩没有吱声,踮起脚,猫着腰向后轻轻退了两步。打算溜之大吉。谁料...门开了。
“大人?”
“呵呵...没事...过来看看...呃...你...接着哭...不用管我。”
刚要逃遁就被撞见,王诩大,顿时语无伦次起来。他尴尬的笑笑,连忙昂首挺胸的直起身子。随后,漫不经心的掸了掸胸前的衣襟,这才瞧见仇由子静正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向他望来。
女子手托香腮,捂着左脸,透过指缝间,显露出一抹淤青的痕迹。红肿的眼睛,两条清晰可见的泪痕。看得人心有不忍。听到王诩的话,仇由子静委屈的撅起小嘴。随后,低垂着脑袋,眼泪吧嗒吧嗒的掉落下来。泪水打在女子粉色的裙装上,立时浸湿了一片。站在秋日的寒风中,那凄惨的模样。简直惨绝人寰。王诩都不忍直视了。
“哎!进屋说吧。”
事情俨然是躲不过去了。倒不如说个清楚,省得日后麻烦。王诩摇摇头,背着手向屋内走去。两人分主客位坐下后,王诩没有言语,只是细细打量着女子。
仇由子静今日很是反常。平日里她举手投足间,总会有意无意的流露出妖娆的媚态。可眼下竟变成了清新脱俗的单纯少女。王诩看得目瞪口呆。话在嘴边转了又转,硬是说不出口。许久后,女子止住哭声,委屈的说道:
“婢子知道,大人认为婢子是君上派来的细作。所以才会对婢子百般冷落。”
没想到,仇由子静还挺有自知之明的。王诩反问道:
“呃...不是吗?”
“不是。君上又岂会差遣婢子这样的卑贱之人?”
似乎是有些道理,不过王诩不信。他狐疑的盯着对方。试探的问道:
“你的武艺是谁教授的?”
仇由子静毫不避讳王诩的目光,与之对视并诚恳的回道:
“婢子八岁被掳,后被安置在国城的女闾中。十岁时,一帮胥吏来女闾中挑选歌姬。说是要送去别国,给公卿做妾。婢子的姐姐被选中了,而婢子却没有。于是,婢子求他们救我出去。一位大人向女官要走了婢子,说是给卫姬做贴身侍卫,后来便教习婢子武艺。”
为公主挑选女子做贴身侍卫,这理由貌似也说得过去。不过,姬兰身旁的小柔明显不懂武艺,而宁长这样的壮汉居然成为了公主的贴身侍卫。
王诩紧蹙眉头,将信将疑。谁料,仇由子静接下来的话,惊得他怀疑女子的智商。
“其实...都是骗人的。婢子被要走后,便加入了秘谍司。将婢子要走的那位大人,便是秘谍司的头领,忠尹伯。是他派婢子来监视大人的。”
哪儿有间谍游戏玩一半,尚未严刑逼供。对方就把所有的秘密吐露出来的?
王诩着实崩溃。他只是询问女子为何通晓武艺,并没有探听对方身份的意思。不禁为那忠尹伯叫起不平来。明显那秘谍司,也不是什么专业的情报部门。纯粹只是名字起的霸气而已。
“喂!你这么出卖那姓忠的家伙...合适吗?至少要有点职业操守?”
然而,仇由子静的回答,颠覆了他的想象力。
“回大人!忠尹伯不姓忠。他是姬姓,庞氏。嗯...职业操守是什么?”
王诩猛咳了两声。剧情不该是这样的。他茫然的追问道:
“咳...咳...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不怕那庞忠责罚你吗?”
“婢子看得出,大人不是坏人。婢子的家人都死了。大姐也死了,二姐被送到了晋国。小妹至今下落不明。婢子孤身一人,又有什么可怕的?”
随后,仇由子静将自己的身世告知了王诩。她其实是仇由国的贵族之女。她们一族被称作白狄,属于北狄众部落中的一支。
当年,还是晋国六卿之一的智瑶,带兵灭了泫国与代国后,名声大噪。这时的白狄部落已经建立了两国,分别是中山与仇由。中山国在晋国的东北方,而仇由国则夹在晋与中山之间。由于仇由国地处太行山脉,山路崎岖难行。倒是不怕晋人攻伐。
这一时期,吞并外邦的土地与人口,那叫为民族争光。整个中原诸侯都会支持。中原就那么点肉,是个大国都想分一杯羹。于是,智瑶将目光放在了北方的中山国。那里的国土面积比郑国的疆域还大。若是不早些吃掉,岂不便宜了燕国?然而,若想吞并中山,必须先剪除仇由。
智瑶效仿“假途灭虢”之策,命人铸造了一口巨钟,称晋侯愿以礼乐相交于仇由。钟在春秋时期是非常重要的礼乐之器,相当贵重。仇由国君闻讯大喜,不顾臣下劝阻,命人开凿山路,填埋沟壑,迎接大钟。谁料这送钟之举,真就变成了送终。智瑶一战成名,被人尊称为“智囊子”,就此登上了六卿之首,太宰的位置。
仇由国覆灭后,百姓四散奔逃。大多数人选择北上投奔中山国。而其中有一支小部落则沿着晋齐边境去了卫国。他们受到了卫国国主的邀请,并且也曾听闻卫侯励精图治,致力于富强国家,是个广纳贤才的明主。于是,这支部落携带着大量的牛羊马匹,赶来投奔。却在距离戚城五十里处,遭到围杀。全族上下仅有四名女子幸存。最小的女孩只有六岁,便是仇由子静的妹妹。而那时的她,也不过八岁而已。卫国当时的国主,正是姬辄。
四个女孩都被烙上了“奴”字的印记。仇由子静与姐姐子姝、子婉面容娇好,皆被烙印在左肩。而妹妹最为可怜,被烙在左额。想来那些人是认为六岁的女孩活不到长大成人的一天。随后,她与两个姐姐被带到了朝歌。妹妹则被送去了戚城。从此她们姐妹天各一方,再无相见。
大姐子姝在进入女闾的当天,因不堪受辱,在梳妆时,吞下木笄便死了。她与二姐子婉在两日后才知,她们抱着大姐的尸身,哭了很久。年芳十四的妙龄少女,穿肠肚烂,苦苦挣扎了两日,才香消玉殒。死状可怖,她至今难以忘怀。
说到此处,仇由子静潸然泪下。她缓缓地起身,行至厅堂正中,拜伏在地。
“大人!婢子并非不知廉耻的女子。将事情如实相告,是恳请大人帮子静找寻失散的姊妹。大人若是允诺,婢子愿终生为奴...侍奉大人。”
“快快请起。我答应你。其实我夫人她,也是....苦命的女子。”
王诩愕然。险些说漏了嘴,将阿季的身份暴露。他又皱起眉头,再次打量着女子。
难不成仇由子静是故意以退为进,卖出破绽,好进一步探听他与姬兰的秘密?可怎么看都不像是在说谎的样子?
想到这里,王诩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不相信仇由子静这是爆发式的演技,会忽高忽低。为了安全起见,决定先不去追问那秘谍司的事情。他虽是同情女子的遭遇,但亦不会掂量不清事情的轻重。于是当机立断,决定隐藏意图,徐徐图之。
仇由子静回到客位坐下后,王诩关切的问道:
“还疼吗?”
“不疼了...”
“哎!这一巴掌真是值啊。”
回想起早间的事情,王诩不禁笑笑。女子则捂着脸,迷惑的看着他。
“等寻到你姐妹的下落,我便放你离开。不过你要先答应我一件事。”
“当真?大人请说,婢子莫敢不从。”
女子看上去很是兴奋,又准备起身拜谢王诩。王诩摆摆手,示意她坐下。
“不要再嫉恨我夫人了。你若能讨得她欢心,我亲自去戚城查阅奴籍,帮你找寻妹妹。并且给你脱去奴籍,还你自由之身。你看如何?”
“大人...”
少女轻唤出声,感动的又开始泪奔。
“放心好了。你姐姐的事并不难办。既然知晓了时间与地点,只要去趟司士府问问便知。倘若真嫁给了晋国的公卿做妾。把她弄回来就不容易了,还得从长计议。毕竟,我只是个小小的野宰,能力有限。你能明白吗?”
“大人愿帮婢子。婢子已是感激涕零,又岂会不知好歹?大人放心!婢子一定会好好服侍夫人。定不会做出尊卑不分的事情,再让大人为难。”
“那就好。时辰不早了,我先回去。明日再与你细说。”
此时,王诩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他拱了拱手,准备告辞离去。仇由子静婀娜蹁跹的急忙走到他身前,将屋门推开。
“大人慢走。恕婢子仪容不佳,不敢相送。”
显然不是妆容的问题,而是脸上的淤青怕被人看到。王诩笑着摇了摇头。行出门外,转入游廊时,他回头说道:
“这样挺好的。讨人喜欢。”
仇由子静愕然的张开小嘴。
这是什么意思?是说自己哭时娇滴滴的模样讨人喜欢?还是在说被人扇耳光后,表露出窘迫的模样?
她不禁打了个寒颤。看着男子在庭院中消失的背影,好像明白了对方为何惧内的原因...
“他们夫妻...不会都有这癖好吧?”
“阿秋!”
不远处传来了男子打喷嚏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