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卫国向晋国纳贡时,私下给太宰智瑶备了份大礼,其中便有这位恬静的女子。仇由子婉,年方十七,温婉可人,是那种秀而不媚的女子。她进入太宰府后,智瑶命她管理府内的奴婢。平日的工作极为轻松,闲暇时抚琴弄曲过得相当写意。智瑶很赏识女子的才艺,时常听她抚琴。主仆平淡的相处了三年,倒是相敬如宾,秋毫未犯。女子亦是对家主心存敬畏。今夜智瑶命她悄然来到此处,便是为了悉心照料豫让今后的生活。
女子一早便听闻家主有惜才的美名。想来对奴婢都能礼遇有加,更何况是家主万般在乎的人。估计那豫让是个很了不起的家伙。仇由子婉本就蕙质兰心,得知豫让的居所后便洞察到智瑶的心思。因此,她选择深夜只身前来,未曾携带仆婢或是护卫。
仇由子婉从未照顾过人,取了些伤药与绷带便匆忙赶了过来。进入屋后,女子拿出伤药,为豫让退去衣袍,准备开始包扎伤口。可瞧见男子赤裸的后背上血肉模糊,绽开的皮肉更是触目惊心。仇由子婉娇呼一声,居然昏了过去。
既然是太宰派来的人,豫让也没太在意,他以为对方定是略通些医术,所以才不避讳男女之事,脱掉衣袍,赤裸后背。不想这女子居然这么不靠谱,只是看了一眼伤口便吓得昏倒。豫让又好气又好笑。他忍着伤痛猛掐女子的人中,又在对方的小脸上轻拍了几记,谁知竟毫无反应。
很不巧的是,屋内只有一张床。豫让无奈的抱起女子,将她平放在床榻上。自己则趴在木案上将就了一晚。由于看不到后背的伤口,他也没法敷药。以至于第二天醒来后,衣袍与伤疤已经粘合在一起,稍微走动下便牵动到伤口。豫让苦不堪言。
待到仇由子婉醒来后,见到自己躺在床榻上,立时花容失色。她摸了摸胸前的衣襟,面色稍缓。随后,目光流转,当看到木案上悬着的棉被,女子窘迫的低下了头。
家主看中的人,果然是位正人君子。仇由子婉这般想着,连忙起身收拾床褥。就在这时,豫让推门而入。女子惊慌之下,抱着木案上的棉被,竟跳上床榻将自己裹了起来,包的像个粽子。豫让见状,摇摇头,冷冷的说道:
“醒了?过来吃饭吧。”
女子掀开被角,偷偷的打量对方。
豫让拿着木勺正将米粥送往口中。吃相甚是斯文。女子很是疑惑,这样的人怎会与人逞强斗狠,被砍成那般模样?
“看够了吧?若是我猜的没错,你应该是来照顾我的。可为何我这受伤之人却要为你准备饭食?”
仇由子婉见对方没有恶意,急忙从榻上下来,小手揪紧衣角,看上去很是怯懦。她喃喃的说道:
“对不起!都是...婢子的错。”
“别废话了。过来吃饭。”
女子姗姗行来,一步一停。豫让看着对方扭捏的模样,撇了撇嘴。
“我很像坏人吗?”
“婢子失礼了。对不起...对不起...”
说罢!就要行跪拜大礼。豫让身形一矮,手腕一推。桌案旁的草垫便向女子的膝下滑去。
“好啦!我还没死,不用拜我。”
或许每个少女的心中都曾憧憬着能有位英俊潇洒,文武双全的夫婿。而杀手这样神秘的身份,更能让女孩子倾心与神往。仇由子婉亦不例外。瞧见豫让的身手,她一时间竟有些羞赧。
吃过早饭,女子鼓起勇气,请求为豫让再次包扎,来弥补昨晚的失态。这次,仇由子婉已做好心理准备。然而,豫让却百般推诿,还讥讽道:
“呵呵。算了吧。你若再晕倒,午后的饭食恐怕也要由在下代劳了。姑娘若是无事,还是请回吧。”
“你这人怎么这样子呢?人家也是好意。你若是赶我走,家主知道后一定会责罚我的。”
说着说着,竟然泪眼汪汪。
“好吧!取伤药来。”
女子取来伤药,豫让不等她动手,自己便宽衣解带。后背的伤疤已经粘合在衣袍上了,脱下衣袍疼得他冷汗直流。伤口周围粉嫩的皮肉立时渗出血来。毫无意外,仇由子婉见状后,捂着嘴,奔出门外,随即传来了女子的呕吐声。
豫让在女子面前扯下皮肉,硬是没哼出一声。而这不靠谱的女人居然就这样跑掉了。万一这回又没敷药,那不久后,他岂非又要自虐一次?豫让对这女人俨然已经失去耐心并且还有点崩溃。
“你还是回去吧。我会对太宰大人说你很好,只是豫让不喜被人打扰。”
不料,听到这话。女子默默地走进屋内。毅然决定为豫让上药。豫让能感受到女子颤抖的手,以及水滴轻微垂落地面的声响。
这又是何必呢?他不明白,既然这么害怕,就放弃好了。自己又没有强迫对方的意思。豫让没有作声,静静的等待女子拙劣的包扎着。
不久后,智瑶穿着便装,带着两名护卫前来探望。看到仇由子婉红肿的眼眶,便随后言语了几声。
“子婉!为何这般模样?”
“请主上责罚。奴婢昨夜为让先生上药,见伤口可怖,竟昏了过去,害先生受累。奴婢该死。请主上重罚奴婢。”
女子一边说,一边抹着眼泪,甚是可怜。智瑶惭愧的望望豫让,二人四目相对,立时捧腹大笑。片刻后,他收敛笑容。
“并非汝之过错。是我识人有误。子婉若是不愿照料豫让,我差人将你换走。无妨的!你一女子,真是委屈你了。”
“奴婢不走。主上待奴婢不薄,都是奴婢的错。请主上让奴婢留下,子婉定不辱使命。”
仇由子婉不想让智瑶失望。而智瑶也没有拒绝女子的坚持。他摆摆手,示意女子退下。随后,与豫让站在小院中,聊起自己的理想。
“如今公室衰败,卿世寮内,人人各怀鬼胎,为己谋私。乱世当行非常之法。让兄!可懂瑶否?”
卿世寮,相当于内阁。
“豫让自幼追随勾践,早已看惯庙堂龌龊之事。承蒙太宰瑶以国士待之。让,必以国士相报。”
智瑶激动地握着豫让的手。
“让!我定不相负。你我必将青史留名。”
他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大底是希望豫让能去中行氏卧底。
如今的朝堂,智瑶虽贵为太宰,但卿世寮中的其余五卿,任意两家联手便能与他抗衡。智瑶准备联合韩、赵、魏三家将中行氏与范氏吞并。随后让自己的心腹填补两卿的位置。如此一来,六卿中,智家独占三席便能左右晋国的大局。
从对方的话语中,豫让能看出智瑶的野心。
“太宰莫非是想独揽朝政,将晋侯取而代之?”
“非也!瑶愿效仿周公,还政与公室。”
智瑶的下一步计划则是削弱韩、赵、魏三家的实力。然后迫使其归还公室的土地与人口。如此晋国便能形成真正的统一局面。在不久的将来,南下征楚伐越,建立不世伟业,便能重现武王盛世。而智瑶之名亦可永垂青史。
豫让被智瑶的一番话所感染。他双手齐眉,双膝下跪,以稽首君臣之礼参拜。豫让一方面惊叹于智瑶心中的宏图志向,另一方面则感动于对方将覆灭越国的事情记挂于心。能遇到这样的人,他值得追随并誓死效忠。谁料智瑶也以稽首大礼回之。明显并不在意彼此身份间的差距,而是将豫让引为知己。
或许只有身处乱世,才能孕育出这般醇厚而真挚的友情。千千万万的世人前赴后继,为了家园与梦想上下求索而不惜性命。无论是在强大的晋国,还是在弱小的卫国都不乏爱国的志士。
在后世,许多人曾说,若是没有三家分晋,说不定晋国将统一天下,改变历史的走向。然而,在这处月亮被称作泰星的地球上,历史的走向是否会发生改变,或许只有那位地皇女娲真正了解。
就在豫让决定去中行氏卧底,踏进王都的内城时。云梦的城门口,一群司寇府的头役驾着三辆马车,穿过瓮城亦驶入了内城。城中的百姓看到马车上载着三件包裹白色麻布的货物,纷纷议论起来。
马车行至表臣百司府外停了下来。一名头役敲响了大门。
“小人奉司寇府命,将贵野属僚尸身交还,求见小伯大人。”
一时间表臣百司府,人声沸腾。云梦顿时炸开了锅。随后,司寇府的头役盘查了前来领尸人的家属。他们做好笔录后,随即返回了朝歌。
城中死人了。虽说死者是表臣百司府的胥吏,但这样的民事,自然会报往野宰府。王诩得知后,先是震惊,随即迷惑起来。事情过于蹊跷,并且太过巧合。卫常一行人全数在途中遇害,阿季的案子不了了之。若是这事情与姬兰没有关系,他亦是不信的。只不过,牺牲三名下属的性命,这未免心狠手辣了些。
一切仅仅是王诩的猜测。他作为野中的父母官,安抚死难者家属,帮忙操办丧事乃职责所在。自从恢复官职以来,王诩尚未穿过野宰的官服。一方面是因为天太冷。着一身丝质的外袍,摸起来都觉得冰凉。另一方面则是不想招摇。毕竟城中百姓都认识他,穿不穿官服也没太大区别。若是穿着官服出行,反而会让百姓产生距离感。
他倒不想瑟。不过是镇长级别的小官,摆摆官架,怕是自己都觉丢人。
前天那则招聘广告一出,府衙的胥吏与差役皆已满员到位。像他们这样的地方机构,对于文吏的需求远远超过差役的需求。八名胥吏显然是不够的。然而王诩比较自信,认为凭借现代人的能力再把超前思维的墨翟拉来当师爷,野宰府基本便能运作。没必要将摊子铺的太大。毕竟来年的赋税征收是在秋季,在这之前都不会太过忙碌。还是把剩余的名额留给学馆的学生们。这也算兑现了当初对村里百姓的承诺。
此时,他在府衙大堂与三名胥吏核算来年的赋税。自从云梦分封给了姬兰,这里九抽一的税收便无需上缴国库,而是直接交给封邑主。王诩放下手中卷册,揉了揉太阳穴。
“哎!秋赋31万钱。尚需开垦荒地一千二百亩。组织春耕事宜,尤为关键啊。”
他明白姬兰势必要在明年把云梦制邑成功。所以才会按照万人的标准,制定来年的赋税计划。当下云梦人口尚缺百户即可破万。对于这些不足的人口,他不仅要营造居所还要保证其有田可耕。
瞧见野宰忧虑,一名胥吏躬身说道:
“大人!不如当下先营造外城,待到开春亦可安置百姓。”
这话倒是提醒了他。自被授予下大夫后,王诩在荧泽获封三里食邑。那里尚有百户人口还未来得及管理。原本是打算将新城临近淇水的地方作为商业区,然而此刻他有了新的想法。
“不错!近日便着手营建东城的事宜。你安排下征发野中一千劳役,尽快将此事上报司徒府,莫要拖延。”
如此浩大的工程是需要经司徒府批示后方可动工。云梦东城与荧泽被淇水隔开。若是借助云梦的资源可以将荧泽地区的发展,同时带动起来。那卫国北方的格局将发生巨变。倘若荧泽也能在两年内快速制邑成功,黄河以北的卫境将同时出现五座大城。分别是朝歌、戚城、牧邑、云梦、荧泽。单纯以经济、人口来衡量,将来谋事便有了长期与朝廷抗衡的资本。这不视为一招妙棋。
重掌大权后,王诩至少不用组阁,建立自己的表臣百司府。他准备将荧泽打造成以纺织业为主体的新兴城市。也是时候将木棉布的生意扩大,占领全国市场了。
诸事完毕。他走进后堂,准备换上官服,带着慰问品去安抚死难者的家属。
“子静!取我官衣来。”
仇由子静浓妆艳抹,捧着锦衣玉带,婀娜蹁跹的走了过来。来到王诩身侧,女子撒娇的说道:
“大人这是要出门吗?可否带着婢子?一直闷在府中好生无聊呢。”
王诩打量了下女子的面容,轻咳了两声。
“本宰是去主持丧事,带着你...呵呵...恐有不妥吧。”
若是将这花枝招展的女人带去参加葬礼,估计死者的家属会把他们一并打出门外。
王诩嘲弄的笑笑,女子则满心的怨气。
“不去就不去嘛。”
“对了!这几日你带着府中的仆婢去拜见下夫人。听听夫人有什么安排。”
“婢子知道了。”
仇由子静为王诩披上官衣又系好玉带。紧接着,吹捧谄媚起来。
“大人穿上官袍真是威严,比那些老头好看多啦。”
王诩耸肩笑笑。女子一脸欣赏的打量着他,突然柳眉倒竖。目光盯着官服的袖摆。
“咦?袖袍有些褶皱。大人先脱下来,婢子拿去洗洗。”
说罢,仇由子静躬身便要将王诩的玉带解下。王诩侧身避开,摆了摆手。
“不用麻烦。等我归来,你再拿去浆洗。”
随后,王诩领着四名胥役,带了些钱粮行出府外。他登上马车,瞧见官服的右摆的确有些褶皱,不禁用手拽了拽,想将其抚平。然而拇指触碰到袖口时,只觉里面有些突兀与粗糙。他翻开袖口,看到里面绣着一个小小的“诩”字。字体娟秀无比。用的是明亮的白色丝线,缝制的极为密实,难怪会有些褶皱。当他细看那绣字时,发现丝线上隐隐残存着一抹暗红的血迹。王诩心中不禁一动。
那日去邑主府索要牙璋。姬兰的侍婢分明暗示过他。现在想来,这暗示居然是指官服内的绣字。他似乎明白了。倘若卫常的死,是姬兰暗中策划的。那对方为了他着实付出了不少,亦牺牲了不少。能把事情做到如此的地步。王诩的内心触动不已。
然而他了解对方。以姬兰的深谋远虑,绝不会单纯的杀人灭口。毕竟那名叫阿虎的壮汉死时,目击者甚多。想要将此事永远的遮掩下去,除非将当时所有在场的人全部除掉。这样忘恩负义的事,他不会做也不会同意姬兰去做。若是真的瞒不住,他宁可带着阿季逃去国外避难,亦不会伤及同村的百姓。
王诩想不通姬兰到底使了什么手段,不惜暴露自己让卫侯警觉,也要保全他与阿季的性命。毕竟现在他还只是个局外人,没有真正参与到姬兰谋反的计划中。将卫常灭口这样拙劣而有极大风险的做法。以姬兰的聪明才智,是不会如此莽撞的。事情绝不简单。王诩嗅到一丝阴谋的味道。
此时,云梦的正西边,不足百里的地方,正发生着一件大事。这里是牧邑,是卫常的老家,同样也是那四个恶霸的发家之地。此次事件的关键人物阿虎。他的尸身...居然出现在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