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翟的出现让王诩平静而枯燥的生活变得有趣起来。许多埋藏在心中的事情,只有当遇到了对的人且对方能听得懂你在说些什么时,才有了倾诉的机会以及与之交心的可能。在与这位讨喜的墨门矩子交谈时,王诩偶尔会恍惚,只是短暂的失神。因为墨翟超前的思维让他时常产生错觉,怀疑对方也是来自于现代。每当王诩回过神来,不免会试探几句。
“翟兄!物理?呃....牛顿?”
而后不是以挤眉弄眼的迷惑告终,就是以墨翟喋喋不休的问题结束。王诩只能臆想,或许自己是个例外,在转世投胎时孟婆打瞌睡了,所以才没有清除他前世的记忆。而墨翟则是没了记忆却保留着现代人基因中的智慧。王诩终于找到了同类,不再理会被人视为异类的烦恼,可以畅所欲言的爽快。他对墨翟的好感度与日俱增。
同样的,墨翟对王诩亦心生好感。他明白工匠们在技艺的传承上总喜欢留一手。不会将技艺的核心内容倾囊相授。而王诩则对他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要墨翟提出问题,对方都会耐心的予以解答。两人经常一起讨论些乌七八糟的事情,或是搞些稀奇古怪的发明创造,感情日渐亲密。志趣相投,知音难觅,墨翟竟有种烧黄纸与王诩拜把子的冲动。
这一日,他在学馆内给孩子们授完课便急匆匆的去找王诩。他现在被安排在学馆当先生,教授书艺。大底就是让学生每日识得十几个生僻的文字。为了避免教学的枯燥,墨翟从守藏馆内借了些工匠方面的书简。一方面是让孩子们在抄写中加强记忆,另一方面则是将这些记录工匠技艺的书籍进行复制,然后广泛宣传。
每当学生们抄完一卷书简后,墨翟都会声情并茂的讲解其中暗含的道理与工艺上的技巧。而后大肆宣他的那套理论科技强国,兼爱非攻。学生们很是喜欢,回到家后都叫嚷着将来立志成为一名木匠,许多大人为此十分的头疼。
午时过后,墨翟离开了学馆。穿过空无一人的西坊市大街。此时已是深秋,街道上落满了厚厚的树叶。行路时如同踩在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他很喜欢这个与世无争的小山村。想着回到宋国后,也能建一处这样的地方。不知不觉,眼前的道路变得明亮起来,路上的行人也渐渐多了。
他转过街角,行入城中的主街。这里林立的商铺,攒动的人群,与静谧的西坊市形成鲜明的对比,又是一派不一样的景象。
这些天王诩在盘点各个商铺的账目,在府库一待便是半日。墨翟也时常过去帮忙。由于当下的记账方式比较落后。商铺的掌柜在每日打烊后,盘点下钱箱便粗糙的记上一笔,这就是流水账了。然后再将营收所得连同账册交至府库保管。通常是一周上交一次,而统一的核对账目则是一个季度进行一回。即便在收入上偶有偏差一至两成,也是常有的事情。算筹记数的方法及雕刻竹简的书写模式是造成记账麻烦的主要原因。
墨翟刚行至府库门外,便听到院中传来嘈杂的争吵声。
“不对!您这码铢一定有问题。”
“老东西!你什么意思?是在质疑我们司徒府当众行骗吗?”
原来是府库内负责入账的老管事正与一群人争吵。那群人中,领头的穿着下级文吏的玄色官袍,身旁跟着四名膀大腰圆的壮汉。
“大人!我并非此意。可否将码铢拿出,让小人一验?”
老管事一脸的为难。
“混账!你一贱民胆敢如此无礼。”
一名面戴刀疤的大汉从那文吏身后行出,一把揪住了老管事的衣领。
“你们想干嘛?司徒府的人都这般不讲道理的吗?”
老管事羞愤不已,双手紧扣着壮汉粗壮的手臂试图挣扎。而那壮汉一脸的戏谑,眉毛因脸上的刀疤被削去一段,显得异常狰狞。
“老不死的!我们司徒府你也敢说,不想活了是吧?”
壮汉只是一只手便将老人缓缓的举起。
“咳...咳...”
老管事连连咳嗽不住的挣扎,腿下蹬来蹬去,死命的踢那壮汉。
“哈哈...你这贱民,还敢反抗?”
墨翟见状,大喝一声。
“住手!”
壮汉毫不理会,像是在炫耀自己的力气一般,将老人举过头顶。墨翟忍无可忍刚要上前,就被另外三人拦路截下。他急声说道:
“放开他!你们这般胡为,就不怕野宰大人责罚吗?”
突然,传来一声冷笑。
“哈哈哈...野宰?我没听错吧?卫国的野宰...呵呵...遍地都是。家主吴大人乃当朝五官之首,岂会怕一小小的野宰不成?就算你们野宰见了我也要大礼参拜。”
一直坐在小院中的文吏终于开了口。他回头看了墨翟一眼。一边嘲弄的说着,一边把玩着案台上的铢秤。手指点在铢秤的一端,秤杆的另一端高高的翘起。似乎很是悠闲,对身旁被勒住喉咙,悬在空中拼命挣扎的老人视若无睹。
“是吗?”
吱呀一声。府库正堂的门开了。王诩提着那把黑色宝剑走了出来。
“放开他!不然今天谁都别走。”
他狠狠地瞪了那面戴刀疤的大汉一眼。对方立时便松了手。老管事瘫倒在地,疯狂的喘息着。墨翟见状绕了过去,轻拍老人的后背为他顺气。
“哦...你就是这里的野宰啊?”
文吏尖嘴猴腮,八字胡,下巴极为干净,两腮却蓄着长长的胡子。看上去不乏时尚感,很像剑齿虎。双指夹着长髯,捋了几下,态度极其傲慢。
“好大的口气。不知阁下是哪儿位?可有官职在身?”
“我乃司徒府家宰。”
难怪如此嚣张。原来这文吏是司徒府的总管。虽不在卫国的公务员编制内,但权势不可谓不大。司徒府掌管全国的土地、农耕及劳役,没人得罪的起。不然摊派些凿渠筑城的苦活,一般被征发的男子是要服役1-2年后方能归家。这时的劳役就和兵役一样,人人都有义务为国尽责。
“家宰?呵呵...不知您来我云梦有何贵干?这般的...猖狂...”
那司徒府的总管还是一副淡然的模样,身旁的跟班大声呵斥起来。
“放肆!”
总管拍了拍手,打量着王诩,目光落在他手中的长剑上。
“很好!云梦的野宰,我记住了。”
然后直起身来,对着身旁的手下,一挥手。
“我们走。”
刚喘过气的老管事,大声疾呼。
“不能走!”
王诩向前行出几步,挡在他们的面前。
“今天的事情总要给个交待吧?说不清楚,谁都别想离开。”
之前在小院中往来的掌柜与执事还以为只是人口舌之争。平日里前来支付货款的商贾偶尔骂骂咧咧也见怪不怪了。方才的争执他们没太在意,可眼下看到王诩执剑堵在门口。一众人赶忙呼喊帮手,前来助阵。
府库内存放着野中的钱粮,佩戴兵刃的护卫自然不少。一时间赶来了五人,他们站在王诩身前。墨翟趁机从屋内也取了把短剑。
禽滑厘在学馆中教授学生们御车,尚未归来。若是那家伙在此,光是往这里一杵,估计吓都把这帮人吓尿了。墨翟想到那吃货居然不在此处,心中不免遗憾。只听。
“交待?可笑!野宰治下不严,污蔑我司徒府。可否给我一个交待?”
八字胡的总管说话时,对着旁边的刀疤大汉使了个眼色。大汉立即朝院外奔去。老管事见状,快步行至王诩身边。解释道:
“大人!是小人的错。司徒府的这位大人今日来野中采买棉布,付了二两黄金。可小人一称却少了三铢,于是想请这位大人将称重用的码铢拿来一验,不想却激怒了他。都是小人的错。”
或许老人家是不愿为村子招致祸端,更不愿连累王诩。对于刚才差点被勒死的事,竟毫无怨言。反倒是唯唯诺诺的向对方道歉。
“这位大人!小人猜想您带的码铢或许是磨损了,才会有这三铢的误差。方才言语冒犯还请大人见谅。”
“我若是不拿呢?”
他们说了一会儿,那刀疤大汉带着五十几号人便赶了过来。这些人中有八名是佩剑的护卫,其余的则拎着木棒破衣烂衫的像是搬货的苦力。
墨翟小声的劝道:
“诩兄!还是算了吧。”
王诩有些犹豫。毕竟刀剑无眼,与村里的百姓一路走来,大伙亲如兄弟,不想有个闪失。他尚未开口,只听那司徒府的总管笑道:
“算了?呵呵。”
他一挥手。
“把这里砸了。哦!对了!不要伤了这位野宰...大人。”
话一出口,两方便厮打起来。还好众人都拿捏着分寸,没有拔剑伤人。
一时间,府库院中混乱不堪。嘶吼声,哭喊声不绝于耳。五比一的人数差距,让王诩一方很快落了下风。
此刻,院外有几个前来交账的掌柜,他们有说有笑,正结伴前行。刚踏进院门,就看到两方互殴的暴力场面。根本没多想就大声呼喊起来。
“匪人抢劫啦!”
试想在府库门口打架不是来抢劫,那是来干嘛的?能做上掌柜,显然都是机灵人。他们四散奔逃,有的赶往城门口向守军求救,有的则去表臣百司府报官,还有一人狂奔至坊中,呼喊乡邻们前来帮忙。
远水救不了近火,是个明白人都知道。
村中的百姓本就是山民,许多人家都是猎户出身,敢与野兽搏斗自然也不怕与人打斗。
听到呼救的喊声,村子立时炸开了锅。府库遭袭,肯定要去拼命,那里存放的可都是众人的血汗钱。再说了,胆敢围攻野宰大人,官都敢打,来人必定是强盗土匪。大伙血红着双眼,有人背着弓箭,有人拎着菜刀,纷纷向府库狂奔。
就在不远处,府库的院落中,刚才还一副惩恶扬善的王诩与墨翟,此刻双拳难敌四手,被追打着,显得极为狼狈。墨翟虽使得一手好剑,但眼下又不能拔剑伤人。对方亦有兵刃在手,以免事态一发不可收拾。弱不禁风的小身板只能苦苦支撑着四面八方袭来的拳头与木棒。
王诩则更惨。先前那司徒府的总管还说不要将其打伤。却不想一直被那刀疤大汉轮着木棒追打。对方力气惊人,显然没有留手的意思。此刻,只听大汉暴喝一声。
“哪儿跑!”
纵身跃起,一棒子朝着王诩的面门抡去。王诩顿时色变。
若是被这凶猛的一棒打中,估计脑袋立时开花。
他忙双手执剑格挡。只听,当啷一声。长剑被击落在地。王诩顿觉虎口处,一阵火辣辣的疼痛,拇指微微的颤抖。他向后踉跄了几步,被对方一直逼到了墙角。
“跑啊!怎么不跑了?”
大汉将木棒横在胸前,不时的击打着左手的掌心。王诩双手抵在墙上,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的盯着对方。
“我是城中野宰乃卫国官员。你敢!”
大汉冷笑着甚是恐怖。
“哈哈,我当然不敢了。若是将你打死了,司寇府追查下来,也是一桩麻烦事。”
王诩松了口气。
谁料大汉突然抡起木棒,盯着他的右腿,微微的点了点头。
“不过...废你条腿,倒是无妨。”
木棒挥出的一瞬间,王诩伸出双手挡在头顶,身体不由地蜷缩蹲了下来。内心的恐慌汹涌而出,犹如那时被饿狼追至悬崖边无力的反抗。他听到墨翟的惊呼声,以及周遭痛苦的呻吟。随后脑袋嗡嗡作响,什么也听不见了。身体开始瑟瑟的发抖着。
就在此时,屈身挥舞木棒的大汉身体猛地一僵。那处因刀疤被一分为二的眉毛,微微的抽动着。虎目圆睁的双眼瞪得越来越大,瞳孔也跟着急剧放大。凶恶的眼神陡然变得惊恐起来。他不可思议的看着胸口处透出的寒芒。那里的棉袍,露出一丝雪白的木棉絮,而后被染得鲜红。
木棒掉落在地。弓背的大汉像是虾米一样向左侧缓缓的瘫倒。他紧紧的捂住胸口,血水从口中不住的溢出。
一道白色的倩影,一把染血的短剑。阿季霎时成为了院中所有人的焦点。
“杀人啦!杀人啦!”
众人大惊失色,看着那镇定自若的白衣少女,纷纷露出复杂的神情。
卫国民间私斗不断,只要不闹出人命来,官府是不会管的。如今杀了人,死的还是受到法律保护的庶人。按照大周的法令,刑不上大夫,贵族杀死平民可免罪,顶多罚些钱粮。而庶人之间私斗致死,则必须偿命。
眼前这女子莫不是疯了?当下所有的人都是这般想的。只听那女子轻声说道:
“伤我夫君者...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