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疑惑的回过身又望向西面的郑国。低矮的土丘上,稀疏的火光正逐渐的增多。那速度肉眼可查。只是片刻功夫,之前零星的几处就变为了几十处。两长有些诧异,不禁张了张嘴,似乎不太相信在这边界附近的乡野能有这般如都邑夜晚繁华的景象。
他慌张的走向那片洼地。三步变作两步。
“快把火灭了。收拾东西,跟我走。”
说话间,他留意着西面的动静。那里的火光仍在快速的蔓延。直觉告诉他,一定是出事了。
随后,他领着诸人躲入了后方的树林。回头张望之际,河水的上游,大片黑漆漆的东西正悄然无声的快速向下游漂移过来。
夜色之中,虽看得不大清楚,但是他敢确信水面上漂浮的乃是船筏之类的东西。体积不大,数量却是惊人,以至于所到之处只能看见大片模糊的黑影,就连月光下的河面也不再是水光潋滟,仿佛一瞬间失去了生机。
躲在林中的诸人也都察觉到了河面上的异常。此时,他们小声的议论着。
“他娘的!这下可要倒大霉了,遇上一群鬼。”
“就是说嘛!河对岸的流民会游过来的。”
“蠢货!那岂会是流民。肯定是郑人,和我等一样,受命打探军情罢了。”
不久后,河面上的黑影渐渐变得清晰,显露出大体的轮廓。通过淡淡的月光他们几乎可以判断出那些是拥挤在一起的竹筏。数量在四十条左右,且每条木筏上都站着五到六人。
二百多号人游顺流而下。如此庞大的人数,显然不会是来打探情报的间人。诸人暗自心惊。
“郑人早就与叛军勾结,此番怕是想夜袭我军。”
“这帮鼠辈。不宣而战,分明是不把我卫人放在眼里。”
同样是在夹缝中求存的弱国。他们对郑人助纣为虐的行为表示极度的不满。一时间,群情激奋。
“趁着敌人尚未渡河,不如我等先选出一人回去报信,其余的则于河岸旁截杀郑人。如此便可拖延些时辰让大军早做防备。”
“我看行。就让狗子去,他跑得快。”
伏击郑人的想法随之冒了出来。凭着一腔热血就敢与十数倍于己的敌人硬拼,却不曾考虑到己方仅有几把匕首。
不多时,那位被唤做狗子的少年说道:
“我才不去呢。你们休想支开我,独占军功。我要留下。若能斩获几级,得了封赏还要回家孝敬老娘呢。”
随后,他们又叽叽喳喳的争论起来。然而,目光始终随着河面上的竹筏缓缓移动。竹筏被水浪带着上下起伏,有人疑惑道:
“奇怪!郑人就不怕落水吗?”
此处河段较为平缓,水流虽不算湍急,但广阔的河面下方有暗流涌动。水浪跌宕,变幻无常,极是凶险。久居于此的卫人尚不敢从这里渡河,而那些郑人竟无所畏惧的站在竹筏上,丝毫不担心落入水中。
“鬼才晓得。兴许是想下河洗澡。”
诸人不禁哄笑起来。
不多时,远处的竹筏渡过了那片危险的水域。兴许是因为聚集在一起,所以才没有受到暗流的影响。竹筏顺着水流斜行,渐渐向这边靠了过来。诸人有些焦虑。
“快些拿个主意!他们要过来了。”
从距离上判断那些人还要漂流一段时间,但停靠的位置几乎已经可以推测出来,就在诸人先前落脚的那片洼地附近。
“两长!您说句话呀。”
从始至终,两长未发一言。此刻,他正半蹲着身子。一只手抚在旁边的树干上。脸上的褶皱几乎都聚集在眉宇间,他像是难以做出决断。听着属下们急切的催促,他猛地抠下一块干枯的树皮,站起身说道:
“都起来!共城不去了,我等即刻回营。”
在他看来,此时去郑国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自己这些人若去阻拦敌军登陆,等同于自杀。愚蠢的送死。这点诸人都看得明白,虽心有不甘,但仍是服从两长的命令。
然而,就在他们打算从树林中向东边穿行时,突然听到几声“扑通”的轻响。好像有什么东西被人推入了河中。随后,那片聚集的竹筏似乎不再受到水流的牵引。速度渐渐放缓自行在河面上移动起来。
诸人停下脚步,惊愕的望着那边。眼见那些竹筏先排列成一个半圆的形状。之后像是被无形的巨力牵引着,竹筏间迅速的调整着距离,逐步拉近。在不到百丈的河面上,排成一条松散的一字。与此同时,河对岸传来阵阵马匹的嘶鸣声。
一座由竹筏铺就的浮桥已然出现在不远处。距离诸人预测的着陆地点,偏差了十丈左右。通过那二百多人努力拉扯的动作以及竹筏间不断缩短的距离,诸人已能推断出对面有大量的军队隐匿于林中。
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将聚集在一起的竹筏拉开。显然随军的马匹亦不在少数。估摸着,无需半个时辰,浮桥便能搭好。
“两长!河对面有敌人。我们可不能走啊。若让战马过来了,没等大伙回到驻地,敌人便会追赶上来。”
两长听得有些烦躁,他挥了挥手,催促属下前行。
“休要多言。快走。”
“不能走。大伙的家小都在后方。北面是个什么样子,不用我多说,你们心里清楚。如今,敌人来袭,我等可以阻止为何却要逃避?小人不解。”
“哼!打仗乃是士族的事情。我等不过是平民百姓,被征入军中,说白了就是送死。留下又能做些什么?”
“即便不能做些什么,但能拖延一刻便是一刻。小人决定留下。”
两长愤恨的盯着说话之人:
“好!你留在这里。”
随即一挥手道:
“我们走。”
然而,他行出了数步,发现没有人跟在其身后。回头看去,那些人围拢在一起正小声商量着什么。两长内心纠结。
早在邺城之时,他也曾像这帮年轻人那样,为了立功,不顾上级的命令,与几名新兵偷偷溜出城去。
他自幼便生活在黄河以南的帝丘。那里除了偶尔会爆发水灾,总体而言,生存的环境并不恶劣。不像黄河以北的百姓,一直受到兵祸的困扰。
卫人都知道,自己的国家弱小。素来与周边的诸侯相安无事。除了受大国欺负不得不做出反击时,国君会派下兵役。其余的时候,便是诸侯会盟,国君会征些青壮去陪衬下盟主的地位,走走过场罢了。
或许是南面的生活过于安逸,他才渴望从军,打算有朝一日报效国家改变卫国当前的现状。然而,服役期间,他才发现当兵根本就不是想象中的样子。在邺城待了半年后,他察觉到当地被征召入伍的新兵对士族阶层十分憎恶。
那时,邺城并不太平,常有装扮成流寇的晋人南下劫掠。晋人通常是一辆战车与十数名步卒便能轻松洗劫一座村庄。他们人数众多,到处流窜。邺城的权贵们十分头疼。因此,派发了兵役。许多年轻人也应召入伍,主动担负起保卫家园的义务。
可是,那帮权贵老爷只在乎附近邑、野的安全,对于鄙一级的村庄,根本就漠不关心。从军的青壮都是附近鄙中穷苦的百姓。他们主动参军便是想击退敌人,一心求战却被军官们勒令不得外出。之后便有人鼓动同营的袍泽一起出城杀敌。作为一名热血的青年,他也跟着去了。
一偏的士卒只是遭遇了十数名晋人便被杀得溃不成军。或许他们不乏勇气,但装备上的差距以及对战争的理解完全不及晋人。敌人的凶残与冷漠超乎了他的想象。他们显得像是打架斗殴的孩子。最终只能撇下同伴,独自逃回了城里。受到鞭刑不说,还要被老兵们嘲笑。
自古士、农、工、商,各司其职。士人不去打仗,享受着特权阶级的好处却让老百姓作为保卫家园。这真的公平吗?
他望着那些不顾生死的傻子,怒道:
“你们想干什么。就算与敌人拼命,你们能拿什么来拼?区区几把匕首吗?”
之前,那名顶撞他的士卒说道:
“几把匕首也就够了。只要瞅准时机,破坏那竹筏上的绳索,使其首尾不得相连。他们便是再有本事也休想渡河。”
这话迎来了一片的附和声。两长觉得他们真是愚蠢的不可救药。于是,指着敌人那边,言语激动的说道:
“他们早晚会攻过来的。若是留下,你们都会死在这里,还是白白送死!”
在他看来,即便他们的计划成功了。敌人还是会渡河,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而他们有更好的选择,毕竟敌人要将战车运送过来耗时耗力。哪怕是夜袭卫军,仍需要些时间准备。他们只要跑得快些,是有可能赶回驻地的。
那人冲着他笑了笑,似乎没打算与他争执下去。随后,名叫狗子的少年捧着一把木牌走了过来。
“呃...这些...麻烦两长带走。”
少年尴尬的说着,便将木牌放到对方的手中。他们似乎都已做好了战死的打算,就连这用来辨识尸体的士伍牌也没有留下。
不久后,他们开始了行动。两长被孤零零的留在那里。诸人猫着身子向之前歇息过的那片洼地快速转移。
此时,河面上排列的竹筏已然绷得笔直。诸人潜入到那片洼地后,已经可以看清敌人在拉扯着竹筏之间勾连的绳索。位于河中心的竹筏正一片片的被拉往这边。
几个呼吸间,进攻便开始了。拿着匕首的三人冲在最前面。后面紧随着赤手空拳的二十人。队伍十分紧凑。到达河岸旁,前面的三人立时扑入水中,向邻近的竹筏游去。后面的人则就地捡起石头向竹筏上的敌人一通乱丢。
众人的配合起到了一定的效果。昏暗的夜晚,敌军难以判断袭击者的人数。一时间,靠近岸边的敌人乱做一团。有人不慎落水,有人被砸破了脑袋,也有人惊恐的向后方呼救。
潜入水中的三人趁乱切断了连接竹筏的绳索。然而,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那面竹筏竟是纹丝未动。
“怎么回事?”
“下面好像坠着东西。”
竹筏轻微的摇摆,三人将匕首衔在口中,随即潜入水下。河底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清楚,只能凭借双手的感知来回摸索。
河面上的骚动,没过多久便停了下来。敌人似乎也察觉到了,这并非事先的埋伏。伴随着几声厉喝,敌军开始有序的部署。之前不慎落水的士卒很快便被救了上来。随后,伤兵也被转移到后方的竹筏上。举盾的士卒一边腾挪位置,一边小心翼翼的向前方移动。
此时,对面的卫人格外兴奋。他们认为敌人这一系列的动作,究其原因是不习水性,不禁嘲笑起对方。
“看到了吗?他们都是些旱鸭子。哈哈。”
却不知,敌军还在试探。
指挥渡河的军官此时极为纳闷。这大半夜的,突然杀出一群疯子。他们没有兵甲不说,还咋咋呼呼的乱丢石头,完全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军官看着不远处的密林,犹豫了许久才下达了命令。
十数名全副武装的士卒随即跳入水中,迎着对面飞来的石块向河边奋力的泅渡。
就在双方紧张的心情中,这片水花激荡,泳姿各异的实战现场,一面竹筏突然闯入。五名举着盾牌的士卒一脸茫然的出现在了众人的视野。他们的模样有些窘迫,双腿微颤却极力保持着竹筏的平衡。所有人看得呆傻。
短暂的凝滞过后,河面上的敌军顿时炸开了锅。河对岸的卫人则是欢天喜地的一通吆喝。
原来是那潜入水底的三人找到了固定竹筏的绳索并成功的将其切断。
敌军大骇。之前或许是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打蒙了。他们完全没有留意到水下的动静。此刻,警觉后,仓促间以戈矛刺向水中。
对面的卫人没开心多久,便也跟着惊慌起来。他们一边担心同伴的安危,一边却是想不通,这竹筏怎会只脱落一片,而不是整座浮桥被水流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