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说到,宫中盛公公前来丞相府宣旨,还特地见了郭石一面,随后众人乘车进宫。不想本次殿试规矩与以往大不相同,除了三甲之外,其他人皆要先行笔试,不能通过者直接淘汰。须臾众人进宫,洛晨体内血咒爆发,心下烦躁,但此时已到鸿威殿门前,断没有转身离开的道理,只得硬着头皮,勉强保灵台一丝清明,随众人走进殿中。
此时鸿威殿中三公九卿俱在,众学子睁眼看时,只见殿中黑玉方砖铺地,红木雕梁撑天,上有九龙腾云护金屏,神光万道,下有四平八稳宝座台,固若金汤,中有髹金雕龙椅,坐安天下。这龙椅从下到上共有五龙,两条在下托天子,两条在中傍左右,最后一条盘于椅背,审视朝廷。前放四只鎏金鼎,正对江城,鹏州,望海,流沙四地,上悬匾额,大书“威加四海”,左右一副对联
笔墨流芳,教化黎民安社稷
刀剑光寒,荡平四海定江山
众人心中震撼,抬头看时,只见龙椅之上端坐一人,身着金丝绣龙袍,头戴方圆旒冕冠,目不张而自怒,眉不竖而含威,正是“九五至尊真天子,古往今来一贤君”。
盛公公走了几步忽然一停,舒身下拜,口中高呼:“老奴盛海,叩见陛下。”
他这一跪,后面的十六名学子也跟着跪了下来,口中高呼:“叩见陛下!”
威文帝安坐龙椅,抬起左手,淡然说道:“平身。”
“谢陛下!”众人口中谢恩,待到盛海起身之后,才随后慢慢站起身来。
“陛下,本次乡试,华都,江城,鹏州,望海,流沙各处前三甲共计十五名,皆已到殿。”盛海说完,威文帝点了点头,并没有过问三甲的事情,而是朝盛海挥挥手,示意他上前来,说道:“盛海,朕不是叫你把那个敢说石丞相烤羊无味的小子带来么,怎么不见?”
盛海走上宝座台,到龙椅旁边侍立,这才是他平时待的地方。见陛下发问,盛海垂首道:“陛下吩咐,奴才安敢忘却,那名学生已随各地学子一道前来拜见,郭石!你还不站出来?”
郭石闻言,紧忙上前两步,一躬到地,口中说道:“草民郭石,拜见陛下!”
这一躬身其实并没有什么失礼,之前已经叩拜过了,此时不跪也无妨,但站在一旁的司徒刁全却把眼睛一瞪,叱道:“大胆草民!我等公卿大臣方能先叩后拜,你不过区区庶民,安敢行此不敬之事?江城润雨学宫教出来的就是你这等不知礼数之辈么!”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一时间还真不好反驳。官员上朝只要跪拜一次,其余的时候没什么大事直接躬身即可,若是像石丞相这样的地位,连躬身也可以免去,但对平民却并无定规,说无妨亦可,说不敬亦可,这刁全明显是因为郭石乃石丞相之人,所以才出言责难。
石丞相虽然脾气火爆,但也不是莽撞之人,更何况刁全所言也有几分在理,正思忖间,只听得郭石说道:“草民第一次进宫,实在不知这宫里的规矩,望陛下恕罪!”
说着,郭石淡然跪下,他身躯肥胖,方才在人群中还看不出来,此时满朝仅郭石一人下跪,众人看时,只见一团肥肉趴在地上,不觉庄严恭谨,反倒有几分滑稽,群臣之中有不少人忍不住笑出声来。刁全的脸色也有些难看,周围的笑声怎么听也不像是在笑郭石,反倒像是在嘲笑他一般。
看着跪在地上的郭石,威文帝忍不住抽了抽嘴角,半晌才说道:“罢了罢了,刁司徒,你也别为难他了,繁文缛节选不出我威国真正需要的人才。郭石,你也别跪着了,平身吧。”
郭石先行谢恩,随后才慢慢站起身来,引得朝上又是一阵窃笑。
文帝见郭石一脸憨厚之相,心中一动,说道:“郭石,你在江城乡试之中排名多少?”
郭石躬身答道:“回陛下,草民才疏学浅,排在江城三十二名。”
文帝微微颔首,半晌忽然抬手一拍龙椅,满朝文武只觉得腿一哆嗦,就听见文帝喝道:“区区乡试三十二名,学识粗陋,未进前三,还敢对当朝丞相大放厥词,郭石,你自己说,你该当何罪?”
旁边的石江闻言,心知这是陛下在试探郭石性情,不觉捏了一把汗。这简简单单的一个问题,若是答得好,殿试就算是过了,若是答得不好,不敬之罪可不是一个庶民能扛得下来的。
石丞相有意提拔郭石,在朝堂上提起郭石的事情也正是为了此刻。若他能够巧妙应对自然是再好不过,若是不能,殿试断然无望,自己顶多替他说个情,保他无事,全做看走了眼。
方才郭石随众人踏上鸿威殿,又被单独叫出,心下惴惴,可眼下文帝忽然发难,天威赫赫,这郭石心中反倒平静了下来,不疾不徐,慢慢跪下,说道:“陛下且听草民一言,丞相所做的烤全羊……的确是人间少有的美味。”
此话一出,满朝大臣纷纷露出赞同的神色,这石丞相没事就会烤一只全羊,请其他官员到自己府上共享,故而这满朝文武几乎没有没吃过石丞相烤羊的人。当然,吃过的人也都是赞不绝口,并非因为石丞相位高权重,而是丞相做的烤全羊的确美味无比。
文帝本以为郭石会生拉硬扯地把话题转到治国平天下上,可是却没想到这个胖子一开口就来了这么一句,倒也有些意外:“哦?原来你也知道丞相所做的全羊是人间美味,郭石!石丞相每逢宴客,必亲手宰羊,剥皮放血,当场烤制,你却说丞相所烤之羊无味,今日若是不能自圆其说,朕必治你不敬之罪!”
天子一言,声威赫赫,跪在地上的郭石狠狠地咽了一口唾沫,良久才说道:“回陛下,丞相所烤羔羊之所以无味,并非是羊肉佐料之故,而是别有原因。”
文帝冷笑一声:“别有原因?那你倒是说说,有什么原因?”
郭石袖子里的拳头狠狠攥在一起,半晌才下定决心,把心一横说道:“盖因无金匕以割肉,无御酒以润喉也!”
朝堂之上落针可闻。
众人皆知,数年前陛下忽送一把金匕,一杯御酒至相府,相府之人以为赐死,大惊失色,唯石丞相泰然自若,取金匕割羊肉,食罢饮酒谢恩,次日安然无恙,照常上朝,传为佳话。可这虽是佳话,也只在民间流传,诸位公卿自然是三缄其口,直到今日才有人在朝堂之上把这件往事提起。
“贱民狂妄!竟敢在朝堂之上胡言乱语!来人!将这个猖狂之徒给我拉出去斩了,以儆效尤!”刁全尚未开口,司空成驹已经站出来,指着跪在地上的郭石怒喝道,殿外甲士听闻,直接突入,眼看就要走到郭石身边将他带走。
“谁让你们进来的?退下!”沉默的文帝一声低喝,甲士立即躬身,退出殿外。
司马赵中上前说道:“陛下,这草民胡言乱语,有辱学子之名,臣以为当即刻逐出皇宫,永不再录!”
旁边的石江一言未发,心中哂然,这三个人还是不了解陛下啊。此时陛下心中已有定论,哪里用得着臣子多事?
文帝面无表情,看着跪倒在地的郭石,又看看垂首而立的石丞相,半晌才淡淡说道:“郭石,金匕御酒皆有,你如何选择?”
一旁的洛晨三人闻言大惊失色,刚要站出来,只见郭石忽然抬头说道:“既然金匕御酒皆有,那草民自然是选石丞相的烤全羊。”
文帝微微一笑,坐回龙椅,神色如常,泰然说道:“你倒是会享受,罢了,郭石平身。”
朝堂之上传来了一片轻轻的呼气声,郭石强行控制着颤抖的双腿,站起身来,退到一旁,石江虽有心上前安抚,但也知道此时不能妄动,只好立在原地,默不作声。赵中,成驹二人则是脸色铁青,重重地哼了一声,退回原位。
文帝端坐龙椅,这才看向被晾在一边的诸位状元,榜眼,探花,悠悠说道:“你们在这殿上站立许久,有何感想?”
一位长相俊美,气度不凡的少年上前两步,躬身说道:“回陛下,朝堂乃是立国之根,兴邦之本,学生在这朝堂之上站立片刻,便觉豪情顿生,吾辈学子自当以效仿各位公卿,立大志,成大业,为我威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有了起头的,其他学子顿时不甘人后,各抒己见,引经据典,但总归离不开“以身报国,至死方休”八个字。众人之中,只有洛晨,蓝心,平枫未曾开口。
你道为何?这润雨学宫四位长老实乃道门中人,平日教授课程自然或多或少沾带些仙门大道,加上三人本就天赋异禀,悟性非凡,又有良师解惑,眼界不知不觉就高出许多。此时平枫蓝心二人看着众学子争相开口,只觉得满耳经史子集,不胜其烦,所幸缄口不言,而洛晨却已被血咒所侵,苦苦相抗,哪里还有功夫开口说话。
半晌,众人言毕,文帝看着未曾说话的三人,淡然说道:“你们三个,不远千里来到这鸿威殿,就是为了这般呆立的么?”
平枫见洛晨不语,上前一步说道:“回陛下,方才我等共同上殿,您放着我们这一群状元榜眼探花不问,却一直在和一名乡试三十二名的学生交谈,这让草民心有所悟。乡试名次固然能分优劣,识良莠,但在朝为官看得却并非全是学问笔墨,一名好官,未必才高八斗,一名昏官,亦能学富五车。我辈学生虽通过乡试,到此面圣,但若论造福苍生,巩固社稷,却还是任重道远。”
平枫这一番话,不仅石江,连一直都在作梗的刁全,赵中等人都不由得点头认同,文帝神色一缓:“不错,书中所记固然是学问,可这进退言谈,也是大有文章……嗯,这些学生总算是说出了点新鲜东西。还有么,你们三人既然方才个个闭口不言,想是皆有一番见解,说来听听!”
话音未落,蓝心也上前一步,说道:“回陛下,方才民女立于这鸿威殿上,只觉得这鸿威殿金碧辉煌,但除此之外,也再无甚可言了。”
文帝眉头一皱:“哦?这鸿威殿天下独一无二,你不过区区草民,竟说无甚可言?”
蓝心凛然不惧,天籁之音荡于鸿威殿上:“这鸿威殿本是死物,若非上有天子,下有群臣,不过一间华贵空堂罢了。若是诸位公卿此时移步陋室,其室虽陋,然却能安黎民,定天下。所以学生以为,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我等学生此来并非为观鸿威殿,而是为见陛下及诸位公卿,我等为官也非为了权势名利,乃是为了造福黎民!”
蓝心声若幽兰,沁人心脾,但所说之言却又振聋发聩,朝堂之上一时无声。文帝眼中略显欣慰,刚要开口说话,却听洛晨忽然说道:“呵呵,什么大臣公卿,什么天子明君,不过土鸡瓦犬耳!”
“大胆洛晨!竟敢在此污蔑陛下,还不快跪下赔罪!”这次说话的不是刁全几人,而是石江,他方才把注意力全放在了郭石身上,后又看见蓝心平枫相继开口,说出一番独到见解,遂就把洛晨给忘了。若是陛下没有询问郭石,洛晨说不定还能蒙混过去,可是眼下血咒已发,身不由己,洛晨听了石江的喝骂,冷冷一笑,高声说道:
“污蔑陛下?呵呵呵,官员经商,官商勾结,大肆敛财,使得民不聊生!一方官员权重,仗势欺人,强抢民女,奸淫掳掠,这就是所谓的威国?这就是所谓的盛世?哈哈哈,放屁!”
“哪里来的无赖?给我打出去!”
“这等学生,有辱斯文,定不能饶,定不能饶!”
满朝公卿大怒,蓝心急忙靠近洛晨说道:“你在干什么!这样下去会招来大祸的!”
谁知道洛晨闻言,满不在乎,反而说道:“大祸?我来告诉你什么是大祸!大祸就是国无明君,朝无贤臣,外无清官,内有污吏,这才是我威国大祸!”
说到这里,洛晨身体猛然一僵,险些摔倒,眼中猩红一闪而逝。但方才他说话十分高声,以至于天子并满朝文武皆听了个真切。文帝怒极反笑:“好!好一个国无明君,朝无贤臣,外无清官,内有污吏,还有什么,说!都给我一并说出来!”
洛晨刚要再说,蓝心已然反绑住他的双手,奈何气力不足反被挣脱,郭石扑上来,直接把洛晨反扣起来,平枫死死地将他的嘴按住,但即使如此,洛晨喉中依旧挣扎着发出阵阵呼喝,表情狰狞,一看就知道没在说什么好话。
石江没想到洛晨居然会在殿试上这般胡言乱语,而且看他的样子还要继续说下去。眼看着刁全,赵中几人越发得意,石江心下一横,走上前来,猛然一掌,正拍在洛晨后脑天柱穴,只见洛晨两眼一翻,直接昏了过去,后脑皮肤虽然完好,但却有一滴黑血自皮肉渗出,石江抬手看时,黑血已然烟消云散,丝缕未留。
刁全怎么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刚要上前说话,文帝大手一挥,神色冰冷,先行说道:“来人!”
平枫蓝心郭石三人俱是一惊,就要开口求情,可却被石江一个极为严厉的眼神制止。须臾甲卫上殿,文帝坐回龙椅,说道:“将这草民收入天牢,待殿试结束,再行发落!”
“是!”
皇宫甲士立即上前,将昏迷的洛晨架在半空,径朝殿外去了,平枫三人虽心急如焚,却无可奈何。殿试被这么一搅,自然是无法进行,好在之前一番问答,众人也对诸位学子有了个印象,片刻之后退朝,石江急忙出宫,与四位长老商议如何救出洛晨不提。这正是“劫起全因滴血故,状元反做阶下囚”,究竟不知洛晨在天牢之中还要经受何等苦楚,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