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把乌胎铁背犀把弓,弓长二尺有七,弦是羊筋的,弓背乌黑、弓弦银白,这时正平平地躺在一方粗糙的羊毡地毯上。
地毯顶上是个将近一人来高的帐蓬,那帐蓬也是羊毡的,染成含混的青色。
毯上正坐着个十八九岁的少女,她用一块细布把那把弓细细地擦着,她的手背和弓背的铁胎泛出不同质地的光泽。
她的左手摆弄着一支小箭,那只箭的尖头是一个小钩,只求钩住人衣裳的小钩。
她听着帐外低呜的风声与杂沓的蹄响,抬起头不由出了会神,脑中忽有些绮旎地想:
四月二十的跑马节就快到了,到时、这支小箭如果射出,会射中什么人吗?
——会是...她中意的吗...
帐外,远远传来了一声爽朗的笑。
以前,无论吴青莲在多么多么迷茫困惑后,听到这一声笑,就会觉得,她的世界重新安稳了。
因为、那笑,爽朗如穿透云层的阳光,不只是她,只怕草上沙的每个人,草原上的每个人。
无论明知这是个多么颠覆混乱的时世、身边又是多么挣扎苦涩的生活,只要听到那一声笑,也会心情如洗吧。
因为,那笑,——是韩商严发出的。
大哥回来了。
可今天,吴青莲痴痴地望着面前的那张弓,却没有从前听到这笑声时的心情。
那晚草原上的事情,到如今回想起来,她都还觉得,象一场梦。十四五天过去了,她都没有梳理好自己的心情,没有回忆清,那晚后来发生的一切,到底是梦还是真。
那晚,她后来一直在风声草丛里寻找着一个男人,一个左肩上受过三次伤的男人。
她知道,最好的狼在受伤后,都会在一个绝无人找得到的去处舔食自己的伤口,那个男人呢?
也会这样吗?
天上的黑夜笼罩出一片沉寂,而李雍容,在一片慌乱中经历着自己的第一场幽丽。
她找了有两个时辰,可她、什么也没有找到。
她只觉得心里从来还没有这么累这么乱过。
所有她熟悉的一切都变得陌生了,这草、这沙、这天、这夜、这风声星斗。
而本该陌生的、她只见过一面的一些东西在她的感知里却象那么具体而熟悉:
那华丽散乱的袍、不整的黑发、细眼长眉,在一瞬间不知怎么在她的感知里变得那么熟悉起来。
可虽然熟悉、却一面之后就已失去。
不知怎么,找到后来,吴青莲只是觉得——想哭,好倦好倦地想哭。
哭是什么,好久好久李雍容没有尝过那种味道了,但她、只是想哭,象错过了一场生命中最重要的什么拟的,象是预知自己如果找不到的话,此后一生——不错、她想到的是一生——会有什么地方永远空落塌陷下去。
她怕那种空落与塌陷,所以她找,她喊,她呼唤一个没有名字的名字。
但夜好长,路好黑,心好暗,她好累。
她不想回家,只想一直这么这么找下去,找到后来,她趴在一块陌生的大石上歇了下来,她也不知自己是在哭累了后睡去还是在睡着后痛痛地哭泣。
只是觉得,那场哭泣是如此的痛快,象一场暴雨在旷野中的姿肆与淋漓。
然后、朦胧中,好象有一只瘦硬的手轻轻地抚在她的发上。一个好寂寞好直硬的声音说:
“哭什么呢?你在找什么?什么东西让你这么哭泣?”
她在一种轻忽的心境中醒来。
草原是黎明前最黑的那种黑,身前的人,双颊也黑瘦得塌陷下去。
他的袍上有一条刀锋划破的大缝,吴青莲看着他,看着看着又笑了出来,笑得特别失控,特别的娇憨无忌。
这么些年,她在她大哥面前都没这么笑过了。
可在这个人面前,她就忍不住这么笑,忍不住终于找到后的那种欢喜。
那人的眼睛,是黑亮的,被她的笑逗得脸上虽不见笑意,一双眼里却笑了起来。
如果你能看到一块石头咧嘴而笑的话大概就是那种感觉——还要是一块千年的顽石。
吴青莲直直地说:
“我就是在找你!”
他的年纪其实不大,也就二十三、四岁,可他的神情却那么冷峻端凝,象他的手。
他的全身都脏脏的,可他的手还异常干净。
吴青莲也还年少,所以她可以脱口而出略无避忌。
她对他充满了好奇,使劲儿把他盯着。
那人也看着她,不由眼睛里的笑意更深了:
“你看我干什么?”
“我怕你一下子又隐身而去。”
她笑盈盈地说。没有人能抵挡,这么一个十八九岁少女这么含着泪的笑吧?
那人也不能,瞬息之间搏生忘死的人,也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