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御书房。
削瘦脸颊上,神情显得有些焦灼的老人,在桌案前起身、踱步,来回重复十余次,门外终于传来了细碎急促的脚步声。
内廷太监总管张贵敲门喊话后,垂首站在一旁,小声禀告道:“大人,徐玄中大人死了。”
杜栋梁神情微变,诧异道:“死了。”
张贵重复道:“死了。”
杜栋梁挥了挥手,这个在皇宫内贯有“老好人”口风的大太监,垂首默默退出大殿,关上殿门。
张贵离开后,杜栋梁走至御书房藏书的架几案,抽出一本破破烂烂,书名曰《宫弈吞甲》的藏书,翻至书末尾。
看着御笔朱批的那行小字,他心中乍寒。
批言:徐玄中此子,死不足惜。
老皇病重,不理国事后,尤好手谈,差人遍访民间收罗来的名家棋谱、棋著,数不胜数。
如此多的棋家名著,入了皇宫大内,唯有一本摆在了御书房的架几案上,便是这本《宫弈吞甲》。
编撰者道云真人,并未得到证实世上是否有其人,但之所详解与人对弈的《观潮三局》,得了先皇的三个“妙”字的评语,更言“此乃真国手,大国手。”
先皇病重,未至膏肓时,曾与杜栋梁笑言,“若是有一天需要倚重徐玄中时,一观此书末。”
杜栋梁之前请动徐玄中出手,并未想起这一茬,而今徐玄中身死,他倒是想起先皇的旧言。
徐玄中轻轻合上书,放回原处,往回走的路上,他抚须自语道:“年少登科,离家时,面对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夹道相送的百姓,我说,为官一任,定要为了天下百姓谋福祉。登至高处,权至辅政,当能为天下谋福祉时,我却在这勾心斗角间碾转,初心淡忘矣。”
他一声叹息道:“忠孝礼信仁义,后人是不是会给我杜栋梁冠上个愚忠的烙印。”
“陛下,臣不负你,却有负天下人。”杜栋梁扫尽桌案奏折,喃喃道:“任尔一张嘴,枉为读书人。”
良久静默。
内廷总管太监张贵,去而复返,他恭敬问道:“大人,寅时过半,明日朝会……”
张贵很会把握这个度,知道说到什么位置最好,那也是自己的位置。
杜栋梁只回了两个字。
“如常。”
“是,大人。”
张贵恭敬领命,退出殿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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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寝宫后的锦绣苑。
倚水而建的君栏台,视野所及,风景如画。
雪花漫舞下的假山流水,人雕拱桥,以及池央那座巨石上所刻画的壮丽山河的浮雕,栩栩如生。
拱桥之上,有三人伫立。
其中一人,身穿绣边金袍,披着一件紫色外衣,是个相貌平平,个头不高的中年男子。他站在桥栏边,脸上喜色难掩。而那浓浓的眉宇,却频频在伸展与紧皱间转换,看上去又像是心事重重。
在其身旁,一看上去三十余岁的娴静美妇,为身边男子撑着一把油纸伞,她的脸上始终挂着一抹恬淡笑意,时不时的转头看向身边男子,笑意更盛。
两人身后三步外,一个满脸络腮胡子,虎背熊腰,身高足有九尺余中年人,腰佩长剑,微微低着脑袋,束手站立在二人身后,神色恭敬。
此三人,太子李长麟,太子妃蔡媛懿,禁卫军副统领方琛。
太子李长麟忽然扭头看向身后束手站立的中年人,笑道:“方琛,徐玄中死了,你说杜老儿这会儿是不是在伤春悲秋?”
方琛抬头回道:“属下不知。”
李长麟说道:“杜栋梁此人最好以贤良自居,整日喊着要为百姓福祉,可这些年在朝为官,真正拿出来的治国良策,除了减免赋税与寒士大才可用外,就再无拿得出手的政绩,要我说,只能用平庸二字来形容他杜栋梁。”
“再看看如今的官场,暮气沉沉,朝堂之上百官平均年龄五十以上,如此百官群象,天下如何兴,霸图如何争?”
李长麟说着说着,就显得有些义愤填膺。
太子妃蔡媛懿在一旁温和说道:“殿下慎言。”
蔡媛懿入宫二十载,早已对这宫中忌讳知之甚深,再加上她是个极其聪慧的女人,知道在外如何去做好这个雍容华贵、仪态端庄的太子妃。
蔡媛懿望着李长麟缓缓收敛的脸色,为其轻轻拍掉肩头的落雪,笑盈盈道:“殿下,臣妾以为杜栋梁就算是伤春悲秋,也不是为那徐玄中可怜,不知臣妾所言对否?”
李长麟呵呵一笑,揽了揽蔡媛懿的柔软腰肢,对于这个聪慧过人的女人,他是打心眼里喜欢,以至于到现在都未曾立侧妃,这其中的大部分原因,便是在此。小部分,便是这女人的手腕。当然,这些他也都知道,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待到坐上那张椅子,想什么,天下没有?
李长麟笑看着这张如花容颜,说道:“然也,在杜栋梁的眼中,徐玄中身死,他感到的是兔死狐悲。”
蔡媛懿嫣然一笑。
沉默半晌,李长麟又道:“媛懿,儿子你可得管管了,整日这么瞎胡闹下去可不行。”
蔡媛懿美眸中慌乱一闪而逝,随即连忙应承道:“臣妾定会管教好仁儿,不让他再胡闹下去。”
这“管教好”三个字,从这位太子妃口中说的极为讲究。
李长麟亦是给蔡媛懿拍掉肩膀上的落雪,笑容温和道:“天太冷了,这又是深夜,你早些回去休息,我和方琛去前面看看。”
蔡媛懿笑着应是,微微欠身,施了个万福离去。
方琛很自觉的接过油纸伞,为殿下撑上,他的身子微微靠后。
当女子的身影消失在锦绣苑,李长麟仿佛自言自语道:“我那装疯卖傻多年的儿子所作所为,看来的确不是我这个枕边人在背后撺掇。”
“如此多人想要那个皇位,方琛你说,本太子争得过他们吗?”李长麟看着方琛,笑容中尽是阴森。
方琛脑袋愈发低垂,恭敬答道:“殿下才是真命所归,属下愿为殿下效死。”
李长麟回头望着西边,说道:“不急,让那些人再斗一斗,杜栋梁的绝杀局都还没崭露头角呢。不消磨这些人的背后力量,我就算坐上了那个位置,也不放心。”
方琛低头不言,他心知,天下对那个位置执念最深之人,非当今太子殿下莫属。
他只见那身穿绣边金袍的男人猛然面露狰狞之色,大步向桥另一面走下去,边走边道:“心中惦念这个皇位二十余年,怎能让别人轻易夺了去,就算是你李旻也不行。”
方琛心中大骇,疾步跟了上去。
走回寝殿,坐在床榻边的蔡媛懿,眼中流下两行清泪。既为自己所流,也为两个身边最亲近的男人所流。
她抹去眼泪,眼神陡然变得清冷,“殿下,她可是你唯一的儿子,被人抓去,你却仿若无事发生,只字不提,是否真的为了皇位,其他皆能割舍。难道非要我这个枕边人,在这其中做出选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