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荆州,对于襄阳,对于这鱼梁洲而言,颜益的出现,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意外。
这里的日常场景便是以庞德公、司马徽为主,徐庶、崔钧、庞统、向朗等等人间或前来的小圈子。
在这僻处荒郊的沙洲小院,没有高冠博带们的置酒高会,亦没有襄阳城中的纷纷扰扰,也不怕被有心人听去,可以让这些乡野闲人无所顾忌畅所欲言。
而今天徐庶等人前来,乃是带来了一个惊天大消息,要与庞德公、司马徽叙谈议论。
酒过三巡后,徐庶言道:“左将军刘皇叔要来荆州了!”
徐庶此言一出,便是素来淡定的庞德公,亦抬眼望向了徐庶,司马徽更问道:“刘玄德要来荆州?”
徐庶道:“当确凿无疑,先前巨达兄亦言左将军遣孙公祐、糜子仲往谒刘镇南互通有无,颇受刘镇南礼遇么?”
“而这一回,我从文琬处知晓,左将军在汝南待不下去了,正欲另谋出路。素闻孙公祐,糜子仲向为左将军前驱说客,则左将军下一步行止,几乎可定矣!”
堂内众人闻言都暗暗点头,徐庶这番分析确乎有道理,若是刘备在汝南真待不下去,那与汝南接壤的荆州无疑是一个极佳的去处。
不过还是有人觉得蹊跷,司马徽问道:“左将军在豫州素有人望,因何无法在汝南立足?”
徐庶转向陈靖道:“一事不烦二主,还是文琬来说吧!”
陈靖点点头,说道:“去岁官渡之战,刘辟、龚都等人曾与左将军在汝南呼应,欲要袭取许都,卫护天子。由于事发仓促,曹军措手不及,遣蔡扬平讨却为联军攻破,只可惜曹孟德又遣大将曹仁来战,左将军与刘辟、龚都等众不敌,只得退保汝南。”
“其后,袁大将军在官渡意外战败,河北军大部退却,只余下部分兵力在司兖之地与曹军周旋,而曹军虽收复一些郡县,然双方仍是相持态势。”
“初时左将军等尚以为事情有所转机,还待再兴义兵,不料今年之始,曹军却转而南向兵逼汝南。刘辟、龚都等皆不能敌,左将军麾下虽有关、张之勇,然亦屡屡受挫,如今只退保安城、慎阳一角,曹军已掌控汝南大半也!”
“左将军本就心存退意,如今曹军势难抵挡,恰有刘镇南颇有招揽之心,估计不日即将离开汝南,前来荆州了。”
陈靖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得甚是详尽,众人听闻之下,觉得刘备避走荆州既合情又合理。
向朗如今在刘表任事,故而知晓糜竺、孙乾前来交通之事,不过他也有些疑问道:“听陈君将汝南及司兖之事徐徐道来,却不知陈君为何知之甚详?”
陈靖还未出言解释,此间另一个汝南人孟建却道:“想是因文范先生另一孙长文君子之故吧?”
陈靖点头道:“确乎,吾从兄陈长文曾为左将军豫州别驾,与左将军素来相善,吕奉先夺取下邳之后,吾伯父与从兄亦曾随左将军避地徐州。”
“虽则其后吕布为曹操所破,从兄得入曹操幕中,然建安四年,伯父仙逝,从兄归家居丧。左将军回到豫州后,也曾联络从兄,欲得从兄之力,从兄却以服丧未满婉拒,故而吾略可知其中详细。”
“至于区区,素来不齿曹操其人,曾暗中助力左将军等人。然汝南之事,终不可为,在下亦心灰意冷,避走荆土。”
虽然陈靖对于自己之事只寥寥数言,但语气颇为沮丧,显得情绪低落。
徐庶见气氛压抑,便转移话题道:“文琬毋须气馁,这天下还是有能力挽狂澜的能臣良将,就比如曾在官渡逆击曹孟德的讨逆将军,便是一例,公利兄,汝不妨与我等说说,官渡之战的详情?”
从众人开始聊起来后,颜益就一直静静旁观,并不插话。
南下前族兄曾吩咐他要多听少说,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他如今也正是这样做的,把面前诸人的表现一一收入眼底,把他们谈论的内容尽量记下来,回去还会择其精要处抄录下来,以备回去后族兄查看。
如今听徐庶主动问起他,颜益当然也不谦虚,说道:“在下此番南下后,亦与各地士庶闲谈,发现坊间对官渡之事多有曲谬夸张之处,在下虽并未身历战场,然亦听参与其中的将士多方转述,故而知晓得略微详尽,且容我为诸君道来。”
“而且,此间更有亲历那场战事者,一些具体细节,可由其当面陈说。”
颜益这么一说,众人便把目光齐刷刷投向了坐在颜益身旁一直默默喝酒吃菜不发一言的李三。
饶是李三为人机敏,然这等士人饮宴的场合,他却也没经历过,见众人望来,只是腼腆地一笑。
颜益王婆卖瓜道:“我的伴当李参,正是我族兄的短兵近卫,曾多次从我族兄陷阵杀敌卫护左右,最险之时,更为我族兄挡过冷箭。”
李参这个名字乃是临行之前,颜良为李三取的。
虽说这年头黔首百姓大多用贱名,然李三好歹已经做到了屯长,此行又需要与外人沟通,合当改个正式些的名,再取个字。
有将军亲自赐名李参,更赐字子承,李三自然十分高兴。
不过熟悉之人还是叫他李三,至于李参李子承这个名字,则选择性地被大家忽略了。
李三有时候暗暗心想,你们这都是嫉妒,见将军独独为自己赐名取字心中不爽。
他们一行人里,只有颜益会用子承来称呼他,凭这一点就让李三十分感动,一路上与颜益配合无间。
眼下颜益向众人介绍,自然也得介绍李三的大名,李三亦起身抱拳向众人行礼。
这其中徐庶出身单家,颇尚任侠好义,对军旅之士极为敬重,说道:“怪不得方才我一见李君,便觉得李君气势非凡,原来是曾随讨逆将军折冲陷陈的豪勇之士,壮哉!壮哉!”
稍许吹嘘了一番李三之后,颜益开始说起了官渡战事。
当然,官渡之前还有乌巢,乌巢之前还有鄄城,鄄城之前还有冤句,冤句之前还有长垣,长垣之前还有平丘,平丘之前还有白马。
如果说田灿的话痨属性是S级的,颜益起码也是S-,虽然他来到常山并不算太久,不过有事无事就逮着牛大、牛二、李三等人了解当时之事。
这回添油加醋之下,把颜良南下的经历说得绘声绘色惊心动魄。
不但详细描述了与关羽、张辽等名将如何鏖战,更描绘了他在本方阵营中受到小人排挤,不得不率领偏师进入兖州,却错打错着,在兖州撕开一道口子,连续斗败曹军诸将,最后更在乌巢、官渡力挽狂澜。
这一个长长的故事讲来,众人不知不觉已经干下了好几碗酒,个个都有些兴奋上头。
当说到官渡最后一战时,颜益更把李三推了出来道:“李参当日便随在我族兄身旁,助其力敌素有‘虎痴’之称的许褚,那许褚非止身大力强,且身旁诸多精锐甲士亦悍勇无匹。子承你且为诸君说说。”
李三被赶鸭子上架,心里也略有些紧张,不过他想起事先颜益的吩咐,强自镇定道:“那一日是这般,将军手下先锋昌琦素有勇名,压得曹军前军频频后退,曹操只得遣许褚率甲士来敌。”
“许褚非常人也,战约三十合,昌琦不能敌,幸得将军早有准备,亲率我等上前接应,救下昌琦。那许褚虽强横,然将军丝毫不惧,许褚左手长刀右手大戟,将军却仅以一杆镔铁大戟应对。”
“二人之交手大开大合,每一次兵刃交击皆发出雷霆巨响,我等短兵皆不敢近二人身周五步之内,不然稍有不慎便被波及,交战越百余合仍未停歇,将军与虎痴堪堪斗了个旗鼓相当,不分伯仲。”
“而值此之时,先前退走的文将军带兵殊死逆击曹操本阵,曹操本阵不敌,大纛随之避走,许褚心念曹操安危,脱开战局前往营救,这一战才得以终了。”
“将军其后尝言,虎痴之名果然不虚,堪与关云长、张文远等辈相匹也!”
李三的陈述就简单得多,不似颜益那么花俏,但胜在质朴,让人有一种身临其境之感。
在众人的赞叹声中,颜益又接过话头,把最末的收场,以及双方收兵之后,颜良在堂上怒斥郭图之事说了,才把全部事情交代完毕。
在座众人以前也听闻过乌巢、官渡等事,但哪里能像今天颜益说得这般详尽,不免大呼畅快,亦为种种精彩之处频频举杯。
崔钧道:“讨逆将军声名鹊起之时,我已随家人居于雒阳,憾未能得见如此雄杰人物,却是可惜了。”
颜益立刻道:“州平先生不必可惜,如今我族兄牧守常山,正在常山大兴教化,建六山学院,寻访博学广识之士往学院施教,若先生愿意,可随时往常山一行,将军必会倒履相迎。”
崔钧乃是博陵人,虽然旅居荆州多年,但若说不想家乡那是不可能的,更何况家乡还有族人父老。
之前因为世道纷乱,道路断绝,前往冀州困难重重,然如今见颜益可以安然从冀州南来,这心里便存上了那么些心思。
只不过崔钧城府亦深,却不会轻易答应下来,只是问道:“这六山学院又是怎生回事?”
颜益又把方才与司马徽说的话转述了一遍,更着重提了提张臶和崔琰。
崔钧道:“张子明之名我素知之,家父在时,亦多次称赞其博学多识,颜府君既能请其主持六山学院,常山之文教可期也!”
向朗因为在刘表幕下任事,看问题的观点却有些不同,问道:“颜府君使君数千里奔波来到荆州,便只为了招致文学之士前往六山学院?怕未必如此简单吧?”
被这么一问,颜益心里微微一咯噔,不过他也早有预料,说起了准备好的另一番说辞。
“眼下有奸佞在朝,大将军南下除逆无果,天下仍纷扰不休,而刘镇南与大将军亦暗生嫌隙,我族兄亦有所感念,欲要在其中穿针引线,重结缔约,共讨不臣。”
向朗对颜益这个说法显然颇有认同,说道:“去岁官渡之战时,刘使君亦受长沙张羡等辈滋扰,未能即刻发兵北上。待处置完了长沙之事,方欲再度发兵时,官渡之事已经分出了胜负,却是事有不巧,因此让冀州与荆州生了嫌隙。”
颜益道:“族兄亦道当日事情纷乱,刘牧亦有不得已的苦楚,故而遣在下前来,虽无使者之名,然可略尽微薄之力。”
向朗道:“若如此,在下却可引介颜君往谒使君,想必使君亦会欣然接待。”
颜益道:“既然巨达兄如此说了,到时候少不得要有劳巨达兄了。”
向朗又说道:“眼下刘使君正发兵北上,收取西鄂、博望等地,若此行顺利,或能稍遏曹逆锋芒,亦可向大将军表个态度。”
颜益在入城时就看到了源源不绝北上的兵马,以为刘表此次用兵把握不小,附和道:“荆州兵足将广,若能全力备战,则不容小觑也。”
石韬却道:“怕没那么简单,此番出兵北上,声势虽隆,然刘使君不以宿将领兵,放着刘子石、黄汉升、文仲业等大将不用,反任用其甥张允、亲信庞季,其人不豫兵事,恐事有不利。”
石韬所言的三人分别是刘表从子刘磐和南阳人黄忠、文聘,俱都是荆州数得上的大将。
先前刘磐与黄忠驻扎在与江东接壤之处,与太史慈对峙,不过自从孙策意外亡故之后,荆州与江东也稍稍止战,进入了短暂的平衡期。
文聘文仲业则在去年带兵南下平灭张羡之乱,刚刚立下战功。
若说带兵北上,此三人的确是最优之选。
不过刘表不知出于何种目的,放着三人不用,以外甥张允监军,亲信庞季为将,出乎很多人的意料之外。
颜益把这个情报也悄悄记在心里,准备回去后好好分析一番。
正当他打算再多听一些荆州北上军队虚实的时候,崔钧却转开了话题道:“此些繁杂之事,多谈何益,我却有一事十分担心,赵太常的身体是日渐衰弱,恐……恐……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