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冯孟都从五万钱一下子减为两万钱,但仍旧是狮子大开口。
在太平时节时,一个壮仆美婢或能卖个一两万千钱,可乱世人命如草芥,此时便是一个青壮劳力至多不过六七千钱,更何况一个瘦弱少年。
对此,常林心中就有些不太乐意,他与上党本地大族陈、冯两家的关系素来不错,本不想管这档子事。
但因为看到杨季才对这少年颇多维护,且有闹僵的趋势,才上前劝解。
本以为自己出面,冯孟都怎么着也得卖几分薄面,把这桩事情就此揭过。
但他没料到冯孟都竟然如此油盐不进,让常林也觉得很是难堪。
一旁的仲长统忍不出说道:“两万钱怕是可以买上三五个青壮了吧,你倒也开得出这个价。”
冯孟都转头一看,发现是个二十出头的陌生青年,便眼睛一瞪道:“你又是何人,此事与你何干?”
仲长统还待再言,常林拉住了他,不想再吵起来多生枝节,说道:“常某窃以为冯君开的价格还是太高了些,不若常某去请河间君与司隶君来评一评,若二公以为此价中允,那便依冯君,如何?”
常林所提的河间君与司隶君分别指的是故河间太守陈延与故司隶校尉冯方,乃是上党陈、冯两家的老族长。
冯孟都见常林抬出这两位老祖宗来压自己,便有些色厉内荏地道:“区区小事何必惊动陈公与伯祖,唔……既然常君代为说情,这小竖子便再减上一减,算作一万……一万两千钱好了。”
冯孟都原本准备喊一万,后来想想有些亏又加了两千,叫完价后也有些心虚地看着常林。
常林觉得这价格还是有些不合适,但他也不愿为了此事真个就去寻两位老者,毕竟面子也是值钱的,他看向杨季才,心想不知杨季才愿不愿意出这个价,若是他不趁手,大不了自己咬咬牙资助一些便是。
杨季才一接触到常林的目光就了然于胸,虽然他也觉得冯孟都有些故意开高价,不过总算在可以承受的范围内,便上前朝常林一揖道:“俊谢过常君代为分说,就以这价钱赎买便是,我这便回去取钱来。”
杨季才刚要返身离去,一旁的仲长统就道:“慢来!不必这么麻烦,我代为出了便是。”说罢就从马背上的褡裢里取出好几串制钱往冯孟都抛去。
冯孟都见突然飞来好几串钱,手忙脚乱地接了下来,仔细一数正是十二串,不由看了一眼仲长统,心道这人倒是豪阔随身带着这么多钱。
杨季才见状,连忙向仲长统道谢道:“俊谢过这位君子,还请君子稍待,我一会儿回家取了钱来便还与君子。”
仲长统摆摆手道:“此事不急,容后再议。我说那个姓冯的,你钱都收了,为何还杵在此处!”
冯孟都刚刚大赚了一笔,心情颇好,也不知这个随身带有大量钱财的人是何来头,便没有回嘴,只是冷哼一声,招呼上仆隶赶着羊就走了。
待冯孟都走远之后,杨季才又向常林与仲长统郑重拜谢,而那个刚刚被赎买下的少年还愣在地上,仿佛没从刚才的事情中醒过神来。
杨季才连忙拉起地上呆愣的少年,说道:“阿象,还不快谢过二位君子为你美言?”
少年恍若大梦初醒,对杨季才道:“小人谨遵先生……谨遵主家之命。”
杨季才立刻打断道:“什么主家不主家的,我出资为你赎身,乃是看在你虽少失怙恃,沦落异乡寄身仆隶,然敏而好学,身处贫贱然心向圣贤之道,今你已经得获自由,且随我暂时归家,日后我视你为子侄,你亦当视我为长辈,至于仆隶之契再也休提,当没发生过便是。”
少年呐呐道:“这怎么使得,往日先生不嫌弃我身份低微借我书籍,已令小人感佩万分,今日这好大一笔钱财,小人便是做牛做马许多年亦未必还得起。”
杨季才把面孔一板道:“你这是不遵长辈教诲咯?我杨某人虽然不甚富裕,然区区万余钱亦不在话下。”
少年一时间有些语结,而一旁的仲长统大觉杨季才行事作风符合自己的口味,赞道:“好!杨兄性情中人,这位小兄弟,你就莫要辜负了杨兄的好意!也不枉我代为出了这笔钱!”
杨季才又拉了那少年一把,吩咐道:“其他事情以后再说,先谢过两位君子。”
少年忙朝二人分别一个长揖,说道:“河内王象,谢过二君援手之恩。”
常林上前一步虚扶道:“王小郎君快快请起,我等适逢其会,得遇杨君与王小郎君,岂能不助一臂之力乎?”
说罢常林又转身道:“杨兄,你我倒是许久不见,不料却在此地巧遇。”
杨俊忙道:“是俊许久没去拜访伯槐兄了,惭愧惭愧!”
常林摆摆手道:“这是什么话来,你我平时各有事务,哪能这么空闲游荡。来我为你引介一下,此为我之小友山阳仲长统,字公理。公理,此为我同郡人杨俊,字季才。”
杨俊道:“见过仲长君。”
仲长统却怪叫一声道:“咦!合着你们都是河内人,就我一个外人呐?此地不是上党么?”
仲长统搞怪的话语引得众人齐声哄笑,气氛顿时融洽了一些。
经过常林与杨俊的闲聊方才知道此事原委,原来杨俊与常林一样,都是董卓入京,司隶大乱后辗转避地并州。
二人都非独身一人北上,而是各有乡党、族人一大帮子,在流落在上党的河内人中间都有一定的名望,只不过杨俊居于屯留县北,而常林居于屯留县南长子县北,二人不怎么碰见。
而少年王象年少而孤,被流贼掳掠后转卖给了上党本地大族为仆,杨俊见其是同郡之人又有上进之心,才借给他书看,不料却酿成今日之祸。
杨俊素来为人仗义,对乡党多加护持,便起意出钱为王象赎身,恰逢常林与仲长统经过遇到。
常林知道此事全部原委后,感叹道:“我辈同郡之人,自当互相扶持,季才兄高行,林佩服之至矣!”
杨俊谦谢道:“哪里哪里,天下丧乱,百姓流离,俊只是尽些力所能及的事情罢了。”
常林也叹了口气,不想话题愈发沉重,转而问道:“王小郎君,今年贵庚?”
王象毕恭毕敬地答道:“象中平元年生人,今年一十有八。”
常林又问道:“可曾加冠取字?”
王象闻言神情有些黯淡,低声道:“象少失怙恃,尚未加冠取字。”
常林道:“既然你父母已殁,如今季才兄试你为子侄,那你还不请其为你加冠取字?”
王象略有些自卑地看了一眼杨俊道:“小人不敢有此非分之想。”
反倒是杨俊哈哈一笑道:“伯槐兄此言正合我意,王象,我为你同郡长辈,自当照拂于你,择日便为你加冠。至于字嘛,容我想想……昔日牧羊儿,今始从本心,便取字羲伯吧!”
常林跟着复诵道:“羲伯,羲,从羊从我从兮,季才兄取的好字啊!王羲伯,还不谢过长辈的恩典?”
王象区区一个牧羊儿,今日遭逢的待遇好似中了五百万大奖一般,此刻激动万分,颤抖着拜服于地,朝杨俊重重叩首道:“象谢过先生大恩,先生之恩,象定粉身碎骨以报。”
杨俊此番却坦然受了王象三拜,然后才扶起他道:“只消你恪守圣贤教训,今后有志于匡扶社稷,回报乡梓便可,毋须多谢。”
一场冲突转变成一场喜事,诸人俱都神色悠哉,杨俊问道:“未知常、仲长二君因何事经过此处啊?”
常林答道:“我听闻子明公欲要启程离开上党,去往常山,故而前去送上一送。”
杨俊道:“此事吾亦有耳闻,正欲前往张师处一问消息,听说是新任常山相颜府君亲自前来上党延请子明公去担当什么书院的祭酒?”
这时候仲长统立刻不请自答道:“杨君所知不错,正是颜府君亲至上党拜谒子明公,请他去担任六山学院的山长。”
“这六山学院乃是由各地士庶捐资兴建的大型学院,常山国中亦拨下大量学院周边的田土作为学田,以资供师生所用。只要能够完成各县校的课程,或是经过学院的考核,均可进入学院学习,毋须支付束脩。”
“且不止于此,常山如今各县有县校,各乡有乡庠,各适龄学子进学一律不用交纳束脩,全由郡县供给,还免费提供学子上学时的餐食。”
“对于家庭贫困的学子,郡中还会酌情发放助学金,对于成绩优秀的学子,郡中还会提供奖学金。”
“依我看,王小郎君如此好学,何不随子明公同去常山,即便不能立时进入六山学院学习,也能先进入各县县校温故知识,通过考核进入六山学院。”
杨俊看了一眼仲长统,他一个简单的问题,没想到引发他这么一长串安利。
常林知道杨俊有疑惑,便说道:“公理方从常山游历而来,对常山之政多有了解,亦颇多推崇,看来常山府君于兴学之事极为上心。”
杨俊道:“值此乱世,常山府君能如此重视教化,倒是殊为难得了。”
仲长统道:“常山之政非止如此而已,如今常山根除贼患,大兴屯田,四方客商辐辏,县乡欣欣向荣,气象万千,与余的郡国均大有不同。”
常林一路上听这些话耳朵都要听出茧子来,便打断了他继续吹捧,问道:“季才兄可要随我等一同往子明公处一行?”
杨俊想了一想后道:“杨某正有此意,不过却需得先回家一次,好拿来钱还给仲长小友。”
仲长统大大咧咧道:“此事不急,钱财乃身外之物,追求天地至理方是大道。”
常林见他越说越不着调,便说道:“无妨,我等陪季才兄走一趟便是。”
几人陪杨俊拐了个弯去到他家中,杨俊取了钱交给仲长统,又给王象找了一身替换衣服,带上一些简易行装后就一起启程,往铜鞮县羊舌乡而去。
由于路上这么一耽搁,几人来到羊舌乡北边时已经将近入暮,此刻再前往拜谒长者就显得有些不合时宜,几人决定找个逆旅驻歇一夜再说。
当他们把马匹、行李安置妥当,来到乡中最大的一处酒食铺子用餐时,发现酒食铺子里顾客盈门,将两层楼的酒食铺子挤了个满满当当,已经没有空余的座位。
饶是钱财能通神,当仲长统掏出一小串钱塞入伙计的手中后,伙计立刻就笑着引他们上了二楼,然后在角落里为他们加了几张食案,请他们将就一番。
羊舌乡本没这么热闹,还是张臶旅居于此处开课授讲后,各地学子辐辏,才让这个小地方愈加繁荣。
而因为这段时间有消息传出张臶即将离开上党,去往常山出任六山学院山长,所以引得更多人前来,眼下在酒食铺中的客人们就餐之余的话题便不离此事。
就在常林等人旁边的一个席位上,围坐着几个年轻人,其中一个戴着青色文士巾的年轻人正持着酒杯说道:“我以为此番张师决定去往常山担任六山学院山长,是因为常山颜府君亲临拜谒延请,给足了张师面子,才让张师答应下来。”
另一个头戴长冠的年轻人却有不同意见,说道:“我看不然,想那州中高使君亦多方延请,更表张师为乐平令,张师不照样不予理会?”
青巾年轻人道:“那怎相同,张师不乐俗物,但求圣贤学问,故而婉拒了高使君的表举,此番颜府君大力兴学,以张师之性情,定然乐意助力。”
长冠年轻人道:“哪里不同了,主持县事亦可广兴教化,传播圣人之学。”
二人各持己见互相说服不了对方,席上另一个头戴皮弁的年轻人说道:“你等也不用争执了,依我看,是前来延请的人物不同所致,想那高使君刺史并州,黑山贼近在眼下而不能剿抚,而颜府君到常山之后,接连剿灭王当、孙轻等顽贼,又在上艾郡界上以千人之众大败贼首张燕数倍之敌,其锋芒锐不可当。”
“吾更闻颜府君昔日在乌巢、官渡大显神威,打得曹贼屡屡败退,一力扭转冀州败局,功不可没。其人来到常山之后,又屡兴新政,使得政通人安,教化大兴。”
“此等英雄人物,怎是高元才一仰赖长辈荫泽之辈所能比拟?”
PS:《三国志·魏书·常林传》:林乃避地上党,耕种山阿。当时旱蝗,林独丰收,尽呼比邻,升斗分之。
依故河间太守陈延壁。陈、冯二姓,旧族冠冕。张杨利其妇女,贪其资货。林率其宗族,为之策谋。见围六十余日,卒全堡壁。
《三国志·魏书·杨俊传》:本郡王象,少孤特,为人仆隶,年十七八,见使牧羊而私读书,因被箠楚。俊嘉其才质,即赎象著家,聘娶立屋,然后与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