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分两头,各表一枝。
李鬼这边,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终于来到了这个陌生的小县城。
因为是夏天,他仅仅带了几件换洗的衣服、手机和充电器、一个皮夹子。
皮夹子里有身份证和他所有的积蓄——三千八百一十二元。
白河县城是个山城,火车站离县城很远。
到站时间是晚上二十三点,就这样赤条条地被扔在了半山腰,四周连人家都没有。倒是有拉客住宿的,一问价钱,李鬼放弃了。一晚八十,快赶上市区宾馆的价格了。
那时没通公交,只有摩的可坐。三轮摩的,外面罩住个布棚子,挤满一车人能拉十几个。
当地人管这种拉人的三轮摩的叫“麻摩”,启动以后,引擎震动得整个车棚都在抖,油门轰动,震耳欲聋。坐在后排棚子里,整个身子都跟着一起震动,屁股都坐不稳,震得全身发麻。叫“麻摩”倒也再切合不过了。
李鬼一上车,司机就听出来他是外地人,也没说多少钱。李鬼刚要问,却被后面要上车的人挤到了最里面,动弹不得。眼睛也看不见外面,只能一直忍受着刺耳的轰鸣声和全身的抖动,窝在逼仄的空间里,气都不敢大出。
李鬼一头一脸往外冒汗,车棚里其他人也跟着冒汗,各种气味蒸腾而起,混合发酵,让人作呕。
李鬼强忍着不让自己吐出来。他知道吐出来有两个后果。
一个是车棚里的气味将更加丰富;二来弄脏了车子,或吐在了旁人身上,少不了要赔钱。
就他那皮夹子的几张毛票,经得住几下折腾?
山路曲折,三轮在每一个拐弯处都会来一次漂移。李鬼感觉后轮的一边都已经腾空而起了,心脏也就跟着揪到了半空中。好在过了弯道,腾空的轮子又落地了。司机在过弯道时,从来就没想着减速,仿佛是在跟所有人炫耀着自己的车技。
终于,李鬼看到了灯火,从开始的零零星星,再到繁星密布。他揪着的心终于放下了,看来县城到了。
中途有停车下人的。司机的操作依然生猛,把刹车踩得直冒火星,李鬼瘦弱的身子就会被外面的人群使劲往里撞击,李鬼便会一头一脸撞向车棚,把布棚撞出一个深坑,又很快被弹射回去。李鬼感觉五脏六腑都要出来了。
慢慢的,人都下空了。
司机见李鬼还没下车的意思,就主动靠边停下。他翻过左手,把布棚的立柱敲得梆梆响。
“老板,你去哪啊。再开下去可出城啦。”
李鬼挣扎着从布棚里爬出来,踉跄着跑到道路两旁的排水沟,哇哇地吐了出来。
“咦,这娃!咋还晕车呢。没吐车里吧?”司机下车往车棚里看了看,有些失望。
终于吐完了,李鬼感到轻松了好多。
“师傅。这是白河县城吗?”李鬼问。
“废话,这么一车人都到县城的。现在就剩你了,你说这不是县城是哪里。”司机嚷嚷着。
“多少钱啊。师傅。”
“五十。”
“啥,这么贵?别人不都收二十吗?”李鬼感觉自己听错了。
“人家二十,人下的早,你下的迟就五十。”司机说。
“那不成,我最多给你三十,不然你把我拉回去。”李鬼说。
“拉回去成,拉回去一百。”司机说。
李鬼彻底怂了。人生地不熟的,认怂是最正确的选择。
“行行行。五十就五十。那我请问你一下,这附近有便宜的旅社吗?”李鬼声调降了下来,讨好地说。
“你问我那可算问对人了。再加五块,我拉你去。”司机说。
李鬼欲哭无泪,只好答应。
司机启动“麻摩”,掉头又开了三公里的样子。在一片矮旧的居民楼前停下了。
“诺,就这一家,新月旅馆,二十一晚上,不带洗澡间,是这一片最便宜的地方了。”司机指了指前方。
李鬼眯着眼睛瞅了好一会,才看清这个新月旅馆。门头招牌不仅灯坏了,旅馆的旅字还掉了一半,耷拉下来,风一吹过,撞得门头叮咣作响。李鬼想到了恐怖片里的情景,不禁打了一个哆嗦。
“人我送到了,车钱该付了吧。”司机说。
李鬼转过身,掏出钱夹子,拿出一张一百的,递给司机。
“咦,还避着我。我告诉你,在白河县,我跑麻摩都跑快十年了,那口碑是相当的好。你还怕我抢了你不成。”司机见着了钱,脸上漏出了笑容。他对着路灯,照了又照,才从腰包里给王丹平找零。
李鬼提着包,走向新月宾馆,门从里面反锁着。司机跟了过来,棒棒棒敲起铁门来。
一扇窗户里亮了灯,一会儿,葡挞葡挞的拖鞋声响起。门吱呀一声开了,探出个胖胖的脑袋。
司机凑上去,跟这个胖脑袋打招呼。
“张嫂,给你带一住客过来。说好了,二十一晚。”司机比了两手指头。
那个称为张嫂的打开门,让李鬼进去了。
李鬼转身,就看见张嫂掏出五块钱递给了司机。司机接过钱,欢天喜地,轰大油门,哼着歌儿远去。
“妈的。还收两份!都不避着我点。”李鬼心里暗骂一句,并没敢吱声,钱都付了,只好认倒霉呗。
张嫂挪动着胖呼呼的身子,领着李鬼上楼了。她打开一间房,按亮电灯。
一个小房间里,摆着三张小床。靠里的两个床已经住人了,留了靠门的一个还空着。
张嫂指了指空铺,打着哈欠说:“就这了,被子刚换过,拖鞋在床下。贵重物品自己装好。交一百押金,明天十一点前退房,如果要续住,给你算十五。”
“本来不就十五?另外五块被黑心司机收取了,当我没看到呢?”李鬼心里骂娘,但事已至此,也就只好忍气吞声了,他乖乖交了一百押金,关了灯,躺在床上。
他闻到了一股织物霉烂的味道。
另外两床的住客睡得很死,打着山响呼噜,应该是出体力活的,连李鬼住进来这么大动静都吵不醒他们。不知是谁的鞋子,放在过道上,散发出阵阵恶臭。李鬼又想吐了,干呕了两声,没吐出来,刚下车那会儿,已经把肠胃都吐空了。
他把皮夹子从口袋里掏出来,放到了内裤里。他没敢脱外面的长裤,害怕夜里睡死了,钱夹子被人偷了去。
李鬼躺在发霉的被褥上,已没空再想一路上糟糕的境遇。他现在感到无比的迷茫,该去哪儿找桃子呢?明天又该在哪落脚呢?
他翻来覆去无法入眠。他开始后悔了,早知道下车了就在街上走走,熟悉熟悉环境,白白躺在这个鬼地方,还浪费掉二十五块钱。
这会,他肚子饿了。本来火车上就没吃什么东西,下车后又把胃吐空了。
他想起床找点吃的,回头一想,铁皮门肯定锁住了。
他可没勇气再去打扰那位看着就不面善的张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