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父昏迷期间,黄家大姑小姑又来过医院两次,时间都很短,也不再大吼大叫拿出泼妇气势,因为同她们吵了一辈子的冤家已经完全目光涣散,根本认不出人。
黄灿觉得她们站在病床前的表情应该被理解为某种尴尬,或者索然乏味?她们空着一双手跑来,连一点看望病人的礼数也没有。倒是小姑忍不住阐明主题,黄父接骨手术借她的三千块钱什么时候还?
没人再提医疗事故鉴定的官司,显然原告已不具备把官司打下去的行为能力。黄灿也不想继续纠缠于此,那种父死子续的恩怨,想一想,都叫她不寒而栗。
尽管在黄灿心里早已经把黄家一票亲戚看死,小姑的追债仍然刷新了她的三观,人性真是和太阳一样,不堪直视。她连鄙夷的神情都懒得给,老话说得好,亲钱的人不亲人。亲哥哥就要死了她不关心,她关心那三千块钱。
黄灿最终答应,无论父债是否属实,是否存在疑点,她支付。至于日期,双方看了看床上的病人,都了然应该不会太久。
两位亲戚自此走了,再没来过。黄灿觉得这样很好,她并不觉得不明不白支付这三千元是吃了大亏,反觉得这个价格从此买断了解了这门亲戚很是划算。这些所谓血亲因为父亲的悲惨离世,将从此与她再没有半毛钱关系。
她下决心一定要把所有相关的、不堪的回忆辎重,全部埋葬和忘记,断尾求生。
是的,她决定这样做。她要彻底忘掉,但,绝不原谅。
捱到房子交付给买家的最后期限,黄灿去曾经的家里收拾自己的物品,她已经做好断舍离的准备,只留必需品,不能带在身上的物件暂时寄存在赵小玲子家。张猛提出帮她一起搬东西,她想着多个帮手速度快些便答应了。
六十平米的两房一厅近两个月没有人气,显得陈旧灰暗。裂了缝的瓷砖,斑驳了的墙壁,仿佛同它的旧主人一样,被抽掉了精气神迅速衰败了下去。
黄灿刻意没有仔细审视打量将家中物品,直接开始埋头整理打包物品。眷恋不舍是不合时宜的,只会影响她的办事效率。
从今往后,她算流离失所,等到父亲离世的那一天,她就算真正地没有家了。
家里的电器按协议归属买家,她搜罗整理出随身衣物及证件文书,张猛一旁拿纸箱打包。当张猛面对三架满满当当的书橱前问她这些书该怎么处置时,她才静下心,站在书橱前抽下一本书在指尖翻动。
这里的每一本书都是她和父亲经年累月,从书店或者旧书摊上一册册精心淘来的宝贝,扉页上都盖有她或父亲的藏书私印,甚至于有些书还是古本。可是,从此这些书和它的主人一样将辗转新旅。
书生没了书,女儿没了爸。还有什么比这更悲哀?失去的,将要失去的,何止这区区几架书?
“买家要求清空房子。这附近常有收破烂的,你去寻一下叫上来吧。”黄灿淡淡开口。
“收破烂的不认好坏,可都当废纸卖,顶多一两毛钱一斤。”张猛说完不吱声了,他也了解别无它法,于是放下手里的活下楼去找人。
很快收破烂的上来了,谈好价格便把书不分轻重全部撸进一个个蛇皮袋再上称。除了留下一套《老》《庄》《墨》《荀》做纪念,其他的全被卖了废纸。
折腾完天将擦黑,黄灿惦记父亲,拜托张猛叫个三轮车把自己的东西给送到赵小玲子家去。张猛把东西搬下楼,却不急叫车,反把她叫住了。
“我想跟你说个事。”
“嗯。好事坏事?要是坏事就别说了,我最近够霉运。”黄灿不知道为什么隐隐有种不妙的预感。
“看你怎么想,我觉得是好事。”原来张猛口也不拙,他定定瞧着黄灿的脸庞,眼神和黄昏的天色一般半明半暗,但语气没有拖泥带水,显然是早思量好了的:“是这样的,你现在这情况肯定特别需要帮手,我也愿意一直这样帮你,甚至可以做得更多。可是马上过春节了,最迟初六,我就得回深圳继续打工。”
黄灿忙接道:“噢我知道,这些天感激不尽,那到时候你去忙你的呀,我可能就送不了你了。”
“不是要你送。只不过,我去了,你怎么办?”
黄灿不答,心说:凉拌呗。以她现状,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得到张猛暂时的援手她很感谢,可绝不会痴心妄想地要求别人无限制地帮忙,甚至影响工作,这毫无道理嘛。
“我想了一下,还是有解决办法的。”张猛继续:“我可以留下来帮你,甚至可以帮你把你父亲的丧事给办了。但有一个条件。。。。。。”
黄灿听得云山雾罩,倒半点不紧张,困顿如她,自己都不知道手里还剩什么筹码和条件值得他人觊觎?
看她不接话,张猛脸涨红了,只好说完:“条件就是——你这两天就跟我去扯证。”
“噢。。。。。。”黄灿恍然大悟,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长尾音,自己都快被逗笑了。她好久都没觉得世事如此可笑。于是明知故问道:“扯证?扯什么证?”
大概被她突兀的笑弄得太尴尬,张猛脸上红退白升,结巴又犯:“扯,扯结婚证呗。”
黄灿对着他慢慢地将头一点,再点。明白了,他的意思是不是工作丢了以后还可以再找,捡便宜媳妇的事过了这村没这店吧?
黄灿不禁质疑起自己看人的眼光,这是老实人?这个没多久前跟她说话还抖抖索索的人,此刻跟她谈条件谈得既直接又理直气壮。且不论外貌学历各方面条件匹不匹配,更重要的是,她黄灿跟眼前这人暧昧话没说过,手指尖没碰过,他们之间根本连谈恋爱这回事都不存在,可人家楞是把条件说得出口!
为什么?没别的,还不是因为在人家的眼中,她已落魄至此!
“扯结婚证?跟你?WHY?”她其实想问:凭什么?!
光凭他说得出口,黄灿已不愿多啰嗦一句,走过去从他手里用力拿过自己的物品,淡漠地说了句:“你想多了。该干嘛干嘛去。你走吧。我自己叫车。”
张猛急了,声音提高了八度:“我知道,我知道你怎样想。但我天天上医院去伺候你爸,我爸妈都说我傻!这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帮忙,我也付出了时间精力,我特别愿意照顾你,这个要求不算过分,很公平!你不要太天真!”
“公平?”黄灿邪火上撞,以非常戏谑的口吻讽刺道:“看我家房子着火了,你是来救火,还是来打劫啊?光这点算计的初心你也不配谈公平。我谢谢你曾经的帮忙。现在你可以走了,明天不用来了,以后都不用来。”
丢下狠话,她看也不看张猛,很快召到一辆三轮,认真就车费讨价还价,然后自己动手搬东西上车。
身后自尊心受挫的男人先是手足无措,最后恼愤地朝她喊了句:“你这性子只会自讨苦吃!”
黄灿强忍着没把那句Fuck喷出口,坐上三轮叫师傅启动。张猛的人情债在她心里算是一笔勾销了。